芙蓉寝昼——半溪茶【完结】
时间:2024-11-11 14:52:23

  那时也是这样,或是俞氏带着底下的子孙辈出来游玩,或是崔幼澜跟着母亲来,总之年幼时的日子总是惬意的,一日总是那样长,有大把的工夫是花费在玩耍上头,不会有任何烦心事。
  人总是善于记住痛苦的事情,然而在某一个时刻想起来,其实令自己高兴的事也一直都在记忆中。
  一行人到了庄子上,俞氏是要先歇一歇的,大家便也都陪伴在她身侧。
  蒋氏亲自捧来新鲜的瓜果,道:“这是才采摘下来的,咱们乡下没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尝个鲜罢了。”
  俞氏年纪大了,害怕用这样生冷的吃食,于是只用银签插了一小块甜瓜,小小咬了一口便不再吃了。
  蒋氏见状又到崔幼澜面前:“七娘子也尝尝,新鲜着呢!”
  崔幼澜虽不喜蒋氏这样偏颇的殷勤,但也不好拂了她的脸面,毕竟俞氏都尝了,便也只能跟着吃了一块,蒋氏这才又捧到崔清月面前让崔清月尝了。
  崔幼澜朝着崔清月眨了眨眼睛,崔清月回以一个笑容,然后认认真真地吃起了瓜果。
  午间的饭菜也都是庄子上自家产的,蒋氏为人很是精明能干,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为着俞氏的口味,特意将大多数菜肴都做得软烂鲜香,俞氏吃了几口便胃口大开,很是受用。
  饭后蒋氏又拿了茶给俞氏漱口,顺便问道:“老夫人可要歇个午觉,屋子都收拾好了。”
  “不用,”俞氏抬了抬手,说话还是一向那么严肃,“方才我已经歇够了,今日我也没打算宿在庄子上,若是歇了午觉误了回去的时辰倒是不好了,且心里也想着到处走走逛逛,总还有些精神。”
  蒋氏便点头应是,忙又吩咐人去准备,俞氏想了想又对崔幼澜她们道:“你们这两个丫头,若是不愿意陪着我去,便在庄子上玩。”
  闻言,崔清月望了崔幼澜一眼,崔幼澜便道:“我和姐姐也去。”
  三月的天说热还不是很热,崔幼澜戴了帷帽站在田间,微风和煦,从帷帽上轻纱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到脸上轻柔舒爽,令她原本还有些郁郁闭塞的内心也暂时松快了一些。
  蒋氏走在俞氏身边,小心地搀扶着俞氏,一路喋喋不休地同俞氏说着庄子上的事,大到冬日里大雪压塌了的那间房,小到田里被日头晒死的一株草,她似乎都要全部念叨出来。
  崔幼澜落后她们几步,小声对一旁的崔清月道:“你说婶娘说了那么多,她的口渴不渴?”
  崔清月也忍不住掩唇笑了出来。
  姐妹俩一面跟着俞氏她们走,一面在后面自己说说笑笑着,倒也开心。
  谁知就在此时,忽然从后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等俞氏等察觉之后回过头去看,只见后面的仆妇家丁已经拦住了一个人。
  那人倒没有狠狠挣扎,只是不肯由着他们带下去,嘴上说道:“老夫人,求您宽限我们几日!”
  蒋氏见状忙解释道:“是侄媳妇办事不周,让他过来惊扰了大家。”说完又一个劲儿使眼色,让他们赶紧把人弄走。
  崔清月拉住崔幼澜,往俞氏身后躲去,侧了头不敢去看,而崔幼澜却仍隔着帷帽看着他们。
  只见来者是个年轻男子,长得高高瘦瘦的,朗目疏眉,竟算得上面貌英伟,只是肤色有些黑,比之盛都那些年轻郎君便没有那么白净了。
  她越看倒越觉得眼熟,不由想起一个人来,趁着俞氏还没发话,便连忙问道:“你是不是姓薛?”
  崔幼澜没看到蒋氏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而那人已经回答道:“是,我叫薛泽。”
  “你大胆,你知道面前这是谁吗,就敢自报家门污了娘子的耳朵!”蒋氏走到他面前劈头盖脸怒斥道。
  “婶娘不必怪罪,”崔幼澜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崔清月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便走上前到了俞氏身边,“我说如此面善,原来竟是薛家的郎君,这是我们认识的。”
  她又继续对着俞氏轻声道:“祖母可想起来了,那年回宜州,薛先生带着他在我们家小住过。”
  大约四五年前,她也曾跟着长辈回过宜州一趟,那时还有几个兄弟也一起来,兄弟们淘气,到了宜州更是放开了玩儿,家中一时管束不住,又还要在宜州留一段时间,便干脆请了一位先生来家里。
  这位先生姓薛,父辈也与崔家老太爷相识,虽科考屡屡不中,但学问却是极好的,在宜
  州也算是有名,他来了之后,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法子,那些半大的郎君们果然听话了许多。
  当时为了方便,薛先生就住在宜州老宅的外院中,他还带了自己的儿子薛泽过来,平日里也与崔家的郎君们一起上课管教。
  崔幼澜那会儿年纪还小,时常跑到他们读书的地方去玩,自然也认识了薛泽,家里的兄弟们闹哄哄的,薛泽虽然也没有安静到哪里去,却更懂得分寸些,崔幼澜有时厌了兄弟们,便会和他说上几句话,薛泽也不因她是女子或是崔家千金而扭捏,总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不过半年,崔家便又回盛都去了,崔幼澜上辈子更是此后再也没回来过宜州,但薛泽这个人,她却是一直记着的。
  不仅仅是因为年少时相交过,更是因为后头出了一件事,她做梦都不敢相信。
  这也是前世的事了,那时她已经嫁给徐述寒过了两三年了,一日忽然听说崔家祖宅那里出了事,几个护院和管事受了伤,而伤人的人正是薛泽,据说他是白日里和崔家的人起了争执,夜里便进来报复,伤了人之后更是逃之夭夭,祖宅那边气不过第二日便报了官,官府当即便定了薛泽的罪,薛泽成了畏罪潜逃,从此也没有再出现过。
  崔幼澜听说后根本不信,她见过薛先生父子,薛先生那样懂礼明义的读书人,薛泽为人又纯粹坦荡,根本不可能做出那样穷凶极恶的事,崔幼澜有心要再问一问仔细,或许另有隐情,然而当时她已经是徐家的人了,况且又与崔家关系紧张且疏远,自己在徐家又自顾不暇,与夫君亦不亲密,自然更无法将手伸到宜州,于是只得作罢。
  只是往后每每想起薛泽,总觉得可惜,她晓得家里的兄弟们或是早就忘了薛泽这一个玩伴,所以也不甚在意,她记得却偏又不能相帮,只能暗自伤神。
  没想到宜州一行竟有这样的契机,虽然眼下她尚且处于困境之中,但能拉一把薛泽就拉一把,万不能再让他落得上辈子一样身负罪名的下场。
  家中大小事几乎都要在俞氏跟前过一遍,俞氏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说道:“快将人放了,先前他突然冒出来,我倒也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那些困着他的管事仆妇立刻将他松开,薛泽竟也没上前来,只是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俞氏和崔幼澜,然后又很快低下头去,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
  蒋氏已经说道:“原是他家的田地挨着咱们家的田地,去岁他家不小心将咱们家的田淹了,收成没了不说还伤了土地,当时他们也说了会照价赔偿,咱们家积善之家,万不会逼迫太过,一直到了今年才上门去问了问,当时他们只说没有,让我们再宽限一阵子,谁能想到到了今日,他就自己上门来了呢?”
  蒋氏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言辞间还有怪罪薛泽贸然闯过来的意思,崔幼澜自然不敢十分信她,只是又拿眼儿去看薛泽,没想到蒋氏说完之后,他却仍是方才那样低着头,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崔幼澜便道:“薛泽,你那里是什么说法呢?”
  薛泽抿了抿唇,眉头蹙得更紧,更显出他眉目高深,片刻后道:“没有什么话说,就是夫人说的那样。”
  闻言,崔幼澜有些意外,可这毕竟是薛泽自己说出来,再要追问下去,反而是让蒋氏难堪了。
  她还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俞氏已经说道:“既然是故旧,那么钱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更何况薛家从前也是读书人家,想必是有说不出的难处,这才来求人的,这孩子从前我也见过,他和他父亲是一样的品性。”
  说罢便朝着蒋氏看了一眼,蒋氏素来有眼力见,早就换了一张笑脸出来:“是,是。”
  崔幼澜刚要松口气,却不想薛泽竟说道:“老夫人,这是我们该赔的钱,我们不会欠,今日也不是故意要找老夫人和二位娘子来的时候才闹事的,实在是明日就到了期限,家中母亲放心不下,这才让我过来找人通融通融。”
  “倒果真是个好孩子,”俞氏点点头,“罢了,若真是执意不让你赔,反而折了你家的尊严,那便什么时候钱够了什么时候再拿来罢,不用着急。”
  薛泽这才谢过,俞氏又问:“你如今可还在读书?”
  “读。”薛泽只简单一个字,并不说多余的话。
  俞氏见他话少拘谨便也不再问了,只安慰道:“你先回家去罢,安心便是。”
  薛泽走后,俞氏又叮嘱了蒋氏一番:“方才当着外人我不便说你,只是你该知道,崔家一向的规矩,要为善乡里,不可作威作福,我也怕宜州这里一时管束不到,便时常提醒,没想到还是有今日薛家的事,这实在不好。”
  俞氏为人刻板严厉,自然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作为崔家的老太君,教训人更不会绕着弯子来,连消带打下来,蒋氏的脸上彻底绷不住了。
  “侄媳妇知道错了,”蒋氏忍下一口暗气,连声说道,“实在是平日里疏忽了,只道那薛家自个儿说了要赔,便由着底下人去了,以后万不会再有这样的事,老夫人放心,宜州这里我一定打理得妥妥当当。”
  因着薛泽的这一打岔,俞氏便没了心情,再加上也有些累了,便回庄子上歇了一会儿,然后打道回府了。
  回到竹风阁,崔清月自去歇午觉去了,崔幼澜却没有,她略喝了口茶水,便让人请来了蒋氏。
第08章 隐疾
  对于蒋氏此人,崔幼澜是说不上多喜欢的,却也并没有觉得她有多大坏处,只不过似乎是为人势力些。
  然而今日之事或许是因为事涉薛泽,她总觉得蒋氏有些古怪,又想起薛泽之后的事,便更不得不小心打听清楚。
  蒋氏才亲自服侍俞氏躺下,她这几日总是这样殷勤,倒不忍让人说她什么,一听到崔幼澜有请,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七娘子有何事?”蒋氏知道崔幼澜是要入宫的,所以对她更是关心体贴。
  崔幼澜正坐在窗前吃一块蜂蜜杏脯饼,见蒋氏来得这么快,也没有多少惊讶,只笑着道:“婶娘来了,快坐,我想问问今日庄子上的事。”
  蒋氏坐下,拿起一个蜜橘一边剥一边说道:“娘子尽管问。”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今日见到了薛家的郎君,便想问问薛家的事,”崔幼澜道,“我阿兄有时倒提起他,想着从前一块儿念过书也玩耍过。”
  蒋氏脸上一僵,但她接话快,忙说道:“那是郎君念旧,薛家这些年……说来也不大好。”
  “不大好?怎么不大好?”崔幼澜稍稍坐直了身子。
  薛泽上辈子的命运是否会和这个“不大好”有所联系?
  蒋氏将剥好的蜜橘递到崔幼澜手上,道:“薛先生前几年已经没了,家里只剩下妻子陈氏和一双儿女,原先乡里乡亲的,大家倒都还让着他们孤儿寡母的,但那陈氏大抵是没了夫君,便格外刁钻些,常与旁人争吵不休,日子久了,大家也都苦不堪言,这次他家农田被水淹了,知道他家人少,本也该帮帮忙的,但都怕了那陈氏,便都冷眼旁观起来,陈氏做的孽,可惜苦了那孩子,这回知道他与咱们家有旧,平日里我也会多帮衬些的。”
  “原来是这样,”崔幼澜听了蒋氏的话后,对上蒋氏投过来的目光,脸上便故意闪过一丝嫌恶,然后塞了一瓣蒋氏给她的蜜橘到嘴里,“我最恨这样无端与人吵闹结仇的,如此说来,今日因也是昨日果,这薛家也实在是自作自受了。”
  蒋氏悄悄松一口气,又继续说道:“七娘子说得是,那陈氏为人可恶,薛泽又一味愚孝,非但不说劝劝陈氏,反而常帮着他母亲一同找事,也学得和他母亲一个样子,可怜这好好的一个郎君,如此下去恐怕也是被毁了。”
  崔幼澜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我知道老夫人和七娘子心善,见不得人受苦,如今能对薛家宽宥,也是他们的福气了。”蒋氏道。
  崔幼澜佯装着揉了揉额角,道:“我知道了,这倒不好回去与阿兄说,罢了。”
  送走蒋氏之后,崔幼澜对凝碧道:“你悄悄往薛家附近去一趟,也不要惊动薛家,只暗暗打听,薛家究竟是不是
  婶娘说的那样。”
  其实一别经年,当时年纪又还小,甚至也算不上很深交,若让崔幼澜说,她也不敢一口保证薛泽以及薛家的品行,然而蒋氏的话她总是信不太过的,薛泽连俞氏免了他们赔偿都不肯,也不是巧言善辩之人,又怎会是蒋氏口中所说那样?
  再加上陈氏只是一个寡妇,薛泽又还没长成,她寻常怎么会去故意惹是生非,蒋氏的话实在不合常理。
  嘴上说着会帮衬薛家,可又句句挑着薛家不好的地方说,这可不像是想帮人的样子。
  凝碧原先就是帮着崔幼澜在外走动,采买她需要的物事的,听了崔幼澜的话之后,立刻便悄悄往外面去了。
  裁冰便过来道:“娘子何必费这个心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崔幼澜靠在引枕上没有说话。
  她的运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虽然重生了,可重生的时机却不对,像是老天爷给了她一次机会,又刻意要嘲弄她一番,以至于诸事纷杂,她不仅仅是要解决自己的难题,同时还有祖母和六姐姐的,若只管顾着自己,那便太没有心肝了。
  如今除了祖母和六姐姐,还多了一个薛泽,他看起来和崔幼澜根本没多大关系,但既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想尽力去管一管。
  也只有这样,她重活一世的机会才没有白费。
  ***
  盛都入夜后便下了一场暴雨,远处雷声阵阵,竟是今春的第一声春雷。
  雨水如丝线一般顺着檐角往下落,很快在地上积起一个浅浅的小坑,雨滴四散,往外飞溅开去。
  郑国公府三夫人李氏,正慢悠悠走在廊上,偶尔抬头去看一看那雨幕,又回头柔声提醒一句跟在自己身后的儿媳小李氏:“丹娘,你身子重了,走路小心着些。”
  婆媳俩终于走到了大房的荣静堂,这里正灯火通明,里面隐约传来纷乱吵闹的人声,但稍一远些便被雨声所遮盖住,只有走近了才能听见。
  门口的婢子为李氏打起帘子,李氏进去,一时屋内的人都纷纷转头来看她。
  李氏尽力压下想笑出来的冲动,只拉了李丹娘的手走过去,道:“都看我做什么,我倒还不清楚到底怎么了呢,说到底与我并不相干。”
  一边说着,一边不断拿眼去觑已经在这里的丈夫。
  三老爷扭过头,竟是并不想多说什么,便只能由国公府长房老爷,也就是郑国公来解释:“下午时沈家传来的消息,说是大郎一早便去府上退了亲。”
  李氏“呀”了一声,又淡淡道:“那大郎人呢,赶紧把他叫来问话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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