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昭黎举目望去,认得的泗合门骆逸冰、刘逸书等人以及君山虚节庄的骆廷鸾、郭舜牧均在场,骆廷鸾正与一位和尚、一名叫化、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聚在一起说话,想来那三人应该分别是少林寺和丐帮掌门,以及泗合门的辛门主了。
“那边大帮派的人茶水糕点样样齐全,还安排向阳的位子,偏生我们就只能窝在这种小角落吹冷风,什么东西?”
“兄弟,你消消气,哪天能混到人家那分上,自然什么都有了。”
“他辛逸农为了做武林盟主,涎着脸讨好各门各派,哪有空理咱这些虾兵蟹将。”
“爷儿们不就过来看个热闹,管他呢。”
“老子不过就是没个托身之处,若论真功夫,难道会比那些大派弟子差了?”
“这位兄弟说得没错,上回我在沧州遇到昆仑派的一个什么‘剑气西来’,说是掌门再传大弟子,几招三脚猫的功夫连唬人都不行,吃了酒不肯付钱,硬生生被店小二剃了个光头,留在店里当了一个月跑堂,真是笑破人肚皮。”
“哈哈,我就说‘剑气西来’怎么戴了个严严实实的帽子,原来是这么回事。”
霍昭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周围高声谈笑,听那些人说的,正是自己与大哥路经沧州时所做下之事,忍不住去看程逸岸。只见程逸岸不知何时已易成了一副平凡不过的容貌,一脸要笑不笑。
这些人有的自己带了酒来,自己喝了之后,便大方地递给旁边。一圈酒传下来,不认识的也成了朋友,倒是比那边名门正派的僵硬气氛好上许多。
不知不觉酒传到霍昭黎手上,霍昭黎也不推辞,喝了一大口,赞道:“好酒!”
有人搭讪道:“这位小哥面生得很,敢问是哪里来的英雄?”
“我从江南乡下来的。”
那人叹道:“不愧是江南,男人都养得这样漂亮!”
霍昭黎感觉得出此话并无恶意,只是笑笑,并不答话。他知道程逸岸爱洁,先用帕子擦了擦坛口,才递给程逸岸。身后立刻传来两声笑,明显出自侯姓青年与江娉婷,程逸岸听了浑身不舒服,推开坛子,粗声道:“我不喝酒。”
他心中不悦,用力便过猛了些,一下将坛子推飞出去,坛口侧倾,眼看酒要倒出,霍昭黎未及惊讶,“南华心经”掌法中的“浮樽江湖”便自然而然用了出来,他右掌空劈,将已溅出的少许酒水倒逼回坛中,左掌一招,坛子在空中滴溜溜转了几个圈子,稳稳落在手里。
简简单单的招数包含极强内力,看得众人挢舌难下。
刚才搭讪那人小心翼翼地道:“小哥,请问你……师承那位高人?”
霍昭黎茫然看程逸岸。
程逸岸“啧”了声,道:“他问你师父是谁?”
“我……没有师父吧。”毕竟那位老伯好像不太能算。
听他说得吞吞吐吐,那人以为有难言之隐,识趣地不再追问,开始讨教刚才那招的手法。霍昭黎全无城府,对着所有人详详细细演示了一遍。
“南华心经”的所有功夫,都须得有深厚内力作根基,众人自然不能做到他那样,但也学得颇为开心。辛逸农出来说话时,霍昭黎俨然已与这些人由陌生成为好友。
辛逸农今年三十二岁,说不上俊美,端正的面容与说话声均甚有威严,一看便知是老成持重之辈。
飞仙峰顶山风猎猎,他的声音却清清楚楚传进各人耳中,修为之深厚,可见一斑。
“承蒙各位武林同道赏光莅临,泗合门上下均感荣幸。”
懒得听辛逸农说开场白,侯姓青年一边打量他,一边轻轻嘀咕:“什么嘛,我以为他会长得更好看点的。”
“今日邀各位来到此处,要与诸位商量的第一桩要事,便是如何处置本门逆徒程逸岸。这厮以红袖添香毒杀安盟主,更是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残害无辜无数。泗合门向来忝居武林正派,惩恶除奸,素有清名,绝不能为这一逆徒,坏了声誉,因此——”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间有一人大声道:“什么武林正派?好不要脸!”
此时山风稍息,这喊声又中气十足,顷刻便传至四周。
群雄心中皆想:泗合门在江湖上何等声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来捣乱的,莫非是个疯子?
辛逸农丝毫不乱,锐利的眼直直看向发声处,几千人中,竟毫不费力找到目标,朗声道:“那位朋友,请出来赐教如何?”话音刚落,一个高大人影便被揪出人群,带到场中。
“师父!”带人过来的青年男子拱手,辛逸农点点头。
群雄多数人都未看清他身法如何,禁不住哄然叫好:“不愧是‘幻影疾风’邝闻潮,果然名师出高徒!”
青年男子面带笑容团团作揖,回归弟子之列。
“原来是贺二爷。尊驾对泗合门有何高见,请务必指教。”辛逸农一边问,心中却有些奇怪:这贺老二素来不是冲动之人,也算得上与泗合门有些渊源,怎得会突然出口狂言?
贺律祥道:“我一介江湖草莽,哪里敢指教你辛大门主,只不过想在天下英雄面前,说一说二十年前冯崇翰那畜生干下的滔天罪行!”
纵使辛逸农修养再好,听他说话辱及师尊,也是面色大变,身后的刘逸书等人,更是已经齐刷刷地兵刃出鞘。
辛逸农强自按捺,道:“先师一生行侠仗义,做下善举无数,乃是武林中人所共仰英雄侠客。贺二侠出言不逊,可小心莫犯了众怒。”
贺律祥看他神色,心中有些害怕,但想起恩公无辜惨死,又挺了挺胸膛,高声道:“当年冯崇翰那厮用肮脏手段杀害萧铿大侠,夺得南华心经与武林盟主之位,其中原委,我倒想让辛门主好好说个明白!”
群雄一听“萧铿”、“南华心经”这些字眼,心知他所说的有些门道,不禁一阵骚动。
辛逸农脸上毫无动摇,“先师与萧大侠乃八拜之交,怎可能做出那样伤天害理之事?贺二侠信口开河,叫人如何能信?”“萧大侠血书与后人均在此处,请他出来说个明白便是!”
几千双眼齐刷刷往他手所指方向看去,刘逸书等人认出满脸为难之色的霍昭黎,忍不住“咦”了一声。
霍昭黎被这许多目光盯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吓得紧紧抓着程逸岸衣袖不放,“大哥……”
“都闹成这个样子,你逃也逃不了!”程逸岸说着将他重重往前一推,霍昭黎跌跌撞撞出了人群,站得离辛逸农远远的,仓皇四顾。
“这位小兄弟请到场中来。”
霍昭黎不情不愿地挪到他跟前,抱拳道:“辛门主你好。”
随即又看向他身后,一一问候:“辛夫人你好,大哥的师兄师姐,你们好。”他不知道刘逸书等人的名字,故而只能如此说。
泗合门众人听得莫名其妙,被点到的几个人也是脸色尴尬。
辛逸农和颜悦色地问:“小兄弟是萧大侠后人?”
霍昭黎记着江娉婷等人嘱咐,点点头道:“萧铿大侠是我爹。”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心里对那位萧大侠和自己的娘亲道歉。
“萧大侠武德兼备,从来是辛某景仰万分的前辈高人。恕辛某孤陋寡闻,竟不知萧大侠竟有遗孤,血书之事,更是从未听闻。”辛逸农看他眼神闪烁,更是难以相信。
贺律祥有霍昭黎在身旁,顿时精神大振,抢先答道:“这位少侠身怀‘南华心经’功夫,便是最好的凭证!”
会场中顿时喧哗声大起。
南华心经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绝学,自萧铿殒命西北,便再也未现江湖,如今竟有人说这十几岁的少年习得南华心经,如何不让人意外?
“大家安静!”说话声中挟带浑厚内力,众人只觉得耳中嗡嗡直响,一时忘了言语。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五十多岁汉子,缓缓走入场中。
辛逸农连忙迎上去,“郑帮主。”
丐帮帮主郑连成朝他还了一礼,随即对霍昭黎道:“小兄弟可愿与老叫化过几招?”
霍昭黎意外地道:“为什么?”
郑连成当他露怯,森然道:“我曾有幸与萧大侠切磋过武艺,小兄弟所习的‘南华心经’真伪,一试便知。”
“好的!”原来是要试招而已,霍昭黎立刻应允。他执剑在手,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提醒道,“大叔,我这把剑很利的,你要小心。”
郑连成甚为丐帮之主,多年未被如此看低,冷哼一声,道:“接招!”说话间,一条绿油油的打狗棒便戳到了霍昭黎小腿。
霍昭黎未料他发招如此奇速,连忙抬腿闪避。
郑连成皱眉道:“这是泗合门的‘乱石步’,你从何处学来?”
刘逸书等人心中雪亮,暗骂程逸岸没规没矩。辛逸农举目望向霍昭黎方才坐的地方,对上一双熟悉不过的眼睛,浑身一僵。
郑连成质问归质问,手上却丝毫不缓,转瞬间已袭了霍昭黎周身十五大穴,霍昭黎平生未遇此等强敌,一时间慌了手脚,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依着程逸岸教的轻身功夫满场乱窜,哪里有余裕施展“南华心经”上的功夫?
他越躲越急,越急破绽就越多,一时间险象环生。这时忽然耳中传来一个苍老声音:“道未有封!”
霍昭黎来不及细想,猛然站定,横剑使出“道未有封”,恰好在打狗棒将触未触到眉心之际,将之头上一节削断。郑连成呆得一呆,便继续攻击。这一剑招本就未结束,霍昭黎不住划着大大小小的弧形,无论打狗棒指向何处,都像是凑上去般,被他一一削断,到最后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握在手中。郑连成恍惚间便似回到了当年与萧铿比试时一般,明知比不过,却仍想要多看一些精妙招数,着了魔似的扔掉手中短棒,觑个破绽,揉身而上,一掌印上霍昭黎胸口,霍昭黎侧身避过,接着一招“发若机括”,一柄剑幻化作无数飞矢,射向郑连成,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剑芒之中。
若非他心存仁厚,绕指柔知主人心意不欲伤人,便是十个郑连成,此刻也已化为肉泥。霍昭黎正使得起劲,耳边的声音又道:“可以了,罢手吧。”他闻言立即收手。
郑连成以一双肉掌抵抗凌厉剑气,勉力支撑,已疲累不堪,心中更早开始奇怪那剑竟然从未割伤自己,一待危机消除,便瘫坐在地,一边喘气,一边赞道:“南华心经!好一个南华心经!”他虽然一招败于霍昭黎剑下,却并无不悦之色,咧嘴笑着说,“小兄弟,你临敌经验不足,与当年萧铿差太多,还得多学。”言下之意,自然已承认霍昭黎身份。
霍昭黎也不禁为他超然的态度心折,更为冒充别人儿子之事感到愧疚,深深一揖道:“谢谢大叔指点。”
贺律祥见状,十分振奋,对霍昭黎高声道:“霍少侠,请你把‘南华心经’拿出来,给郑帮主瞧上一瞧!”
“好。”霍昭黎从怀中摸出羊皮纸,交到郑连成手中。
群雄远远看着这流传三百年的秘笈,心禁不住怦怦直跳。有几个直接便动了抢夺之心,无奈那羊皮纸边上的二人实在太强,无人敢撄锋芒。
郑连成看着羊皮纸上几个大字,看看霍昭黎,又望望辛逸农,最后对着少林寺方向道:“惠能大师,您来看看?”
一老僧口宣佛号,缓缓走过去,正是少林方丈惠能。惠能接过羊皮纸,端详没多久,便还给了霍昭黎。
“阿弥陀佛,确是萧施主的笔迹。”
也不觉他声音提高,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与我的想法一般。”郑连成点头,面色深沉。
二人德高望重,又都是萧铿故交,既然证实是其亲笔所书,自然旁人无法怀疑。
贺律祥道:“那么能不能请惠能大师告诉在场诸位,萧大侠写了什么?”
惠能低诵佛号,闭上眼,清清楚楚地道:“金兰不义,恸悔终天。萧铿绝笔。”
天下皆知萧铿的结义兄弟只有冯崇翰一人,这十二个字意指什么,不言而喻。
群雄不禁静默,深感难以置信。
佟逸海飞身上前,抢过霍昭黎手中羊皮纸细看,接着颓然垂下肩。
泗合门门人见他如此,知道事情再无疑问。想到崇敬了一辈子的师父师祖竟是这样的人,俱是大受打击,一个个神色凄然。
王逸婵走出来,高声道:“凭这几句话,确实可以看出家师定然有负于萧大侠,但一口咬定这‘不义’就是杀害,不嫌草率吗?不知贺二爷还有什么直接证据?”
贺律祥一时难以回答,正自踌躇,只听一人道:“我有证据。”声音嘶哑无比,听在各人耳中,均是十分不适。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显现,霍昭黎惊喜地大叫:“鲁前辈,木前辈!”
来人正是“线牵木偶”的一人一偶。
“美人儿小兄弟,原来你也在这里!”木灰灰张开双臂,朝霍昭黎扑去。
霍昭黎欣喜地抱住他,道:“木前辈,你们也来啦。”
“是啊是啊,早知道你也来,我就催着老头子早点过来了。你不知道,他在路上又吃了好几回白饭——”
正告着状,木灰灰被收回鲁一络手中,挨了好几个耳刮子,“叫你小子乱说话!”
辛逸农上前见礼,道:“鲁前辈大驾光临,怎么不先打声招呼?”
鲁一络嘿嘿地笑道:“想来想去,我还是决意来拆台,怎好意思麻烦你们?”说完将木灰灰紧紧抓在手中,面容一整,向着四周围朗声道,“当年鸩教一战,想必在座各位也有不少亲历其事。萧大侠与冯门主于无上崖大战三昼夜,终于力毙赤翼尊者,萧大侠不幸坠入崖底腐骨池,冯门主亦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这场惊天动地的恶斗,除了冯门主口述以外,谁也未尝亲见,是也不是?”
参与当年剿灭鸩教一役的群雄,尽皆点头。
郑连成道:“那时双方已经恶战多日,正道高手受伤无数,元气大毁,最后决战之时,唯有萧冯二位有体力追踪赤翼尊者到无上崖,我们放心不下,勉强上崖去看究竟时,只看见冯门主一人身中剧毒气息微弱。萧冯二位何等交情,任谁都不会怀疑冯门主的说法。”
“当时崖上还有第四个人,就是我。”鲁一络语速变得极缓,看着纷扬而下的雪花,面色沉重,“他们三人上崖之时,我已在那里等了两天。当年白道中两大绝世高手,竟需要三天三夜才制得服那邪派魔头——郑帮主,平心而论,你难道不曾怀疑过?”
郑连成与惠能对望一眼,从各自眼中看到相同的答案。
“赤翼尊者第二天就被杀了,接下来的时间,全是萧冯二人的恶斗。”
群雄色变。
“冯崇翰突施奇袭,萧铿不备中掌,二人边吵边战,萧铿虽受伤但胜在内力悠长,冯崇翰攻势凌厉却气力不支。第三天,我用牵肌线绊倒萧铿,冯崇翰才将之制服。各位上山之时,萧铿趁冯崇翰分神,负伤跳下无上崖,我受命察看,只在腐骨池旁见到这份‘南华心经’。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极丑陋的秘辛,被他用毫无起伏的声调道来,听者更觉悚然。
王逸婵秋水剑刷地指住鲁一络喉头,“你明知我师父已经故去,死无对证,才信口开河,你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