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怔,一下子慌了神。
迅速捂住口袋,将风衣布料全部往那坚硬的方块四周塞去。降音量的按键被她快要按脱轨,声音很快就减小,完全至静音。
晴安抱着口袋,大口喘着气,蹲在了地上。
双眼紧紧闭上。
太突然了,太兵荒马乱了,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如此的心慌错乱。陆屿白低头给她发的短信,为什么在这一刻就是如此的抗拒?
晴安将手机紧紧抱在怀中,大脑乱糟糟的,但是却意识空白了一片。这个绷紧了的动作维持了很久很久,久到腿都蹲麻了。世界忽然变成“吱——”的一声,拉着长长的尾巴,恍惚间似乎有什么人在说话。
“晴安说上午要来听我的课的。”男人道,语气略微一点儿着急。
女人:“是晴教授家里的那个小姑娘吗?”
男人:“嗯。”
“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
女人:“可能是没听见吧。”
男人:“快上课了,先回一趟办公室。”
女人:“那一起吧?”
男人:“好。”
女人:“师兄,你上次那个新品种的产卵率,我又重复计算了一遍,感觉还是有点儿跟理论上应当得到的不太符合,你看这个地方……”
“……”
……
声音越来越飘渺。
晴安睁开双眼,眼前浮起一片雾气。
她艰难站起身,双腿因为蹲久了,有点儿发麻,头也有些晕,差点儿一个没站稳,往后摔倒。
好在扶住了墙。
手机没了声音,自动切换成了振动模式。
嗡嗡嗡,又是一阵的摇晃。
她打开屏幕,看到了陆屿白的未接来电,微信也有好几条,红色的圈圈,数目又增加了一个。
陆屿白:【要不你直接去阶梯教室吧。】
【在综合楼,一楼的8213。进去后左拐第一间大教室就是。】
【晴安,怎么了?】
【怎么不接电话?】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关心的语气。
仿佛那只是她的陆叔叔。
只是身为一个长辈,对同事小孩的照顾。
晴安拿起手机,指尖颤抖着,一字一句在屏幕上敲。墙壁角落昏暗,手机散发出来的白色光,将女孩的脸色映照的惨白,嘴唇都没了血色。
晴安:【……】
【没,没事儿。】
陆屿白几乎是一秒钟之内,打过来了电话。
手机接通,男人严厉的声音,不怒而威传来,
“你现在在哪儿!”
晴安呼吸一滞,
“我……”
陆屿白:“你到学校了吗?到了的话给我发个定位,我去接你。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要到处乱跑!”
晴安:“我、我……”
那声焦急的严厉,让她眼眶莫名就湿润了。晴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那么难受,眼泪在睫毛下打着转,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没忍住,啪嗒掉落了下来。
砸在了衣服袖子布料上。
两颗深色的点,逐渐晕染成两个硬币大小的不规则圆圈。
她想到了那个成熟的女人。
其实啊,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
高中的小孩,就算底子再好,头发再柔顺,没经历过世俗洗礼的青丝,依旧能看出来像是趁着家长不在偷偷解开发辫皮落在肩膀上的青涩。黑色高领毛衣和双排扣风衣再优雅,也还是显露着不谙世事的稚嫩。那个女人就是随和的往后抚了一下大波浪,一颦一笑,都能彰显出压倒众生的阅历底气。
况且,那个女人似乎、还是A大的老师。
作为全国銥嬅顶尖学府,能进入到这里教书,学历得多么硬啊。
陆屿白只是她的陆叔叔。
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么优秀的他,
拥有着她从来介入不到的世界。
“陆叔叔……”晴安调整了一下呼吸。
努力平静,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欢快愉悦的。
“对不起陆叔叔。”
“我出门前,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有两套理综卷子没写。”
“这周作业本来就很多,老师说、说,那两套理综,很难……”
“明天下午回学校就要收,要批分的……所以、所以。”
“我就,先不去听你的课啦!”
“……”
“……”
“……”
……
柳茹茹从洗手间出来,走了两步,就看到站在开放式凉亭旁边的晴安。
少女胳膊叠在磨砂栏杆上,眺望着远方。飘起的头发下,她的目光是那么的孤寂,仿佛陨落的星星,没了光彩,变得暗淡。
柳茹茹走上前去,
“怎么了?”
“不去找……陆叔叔了吗?”
晴安转过身来,擦了把脸。
眼眶已经恢复了正常,眼泪也已经看不出痕迹。但还是能看的出她的情绪的变化,不过一会儿的时间,她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之前的开心劲儿全都看不到踪影。
“……”
“不了。”
“我突然,不想去听了。”
“茹茹,我们去实验高中门口,吃麻辣烫吧。”
“……”
“好吧。”
*
期末的风,吹着每一个高三学子紧张的心。
寒假只有二十来天,但都高三了,每个班级的班主任是绝对不会放弃寒假这种大好时光。
四部八班的家长们在老师的暗示下,自发组织了寒假集中学习班,就是一个班的小孩都聚在一起,找个酒店,然后上自习。
每一天都会有两科老师过来,进行问题答疑,也会有家长看班。学生们说是自主报名,但这种活动,又有谁家会不报名。
学习班分为两个阶段,春节前上七天,春节后上十三天,除夕大年初一初二初三放四天,从寒假的第二天就开始,直到开学前的前一天。
几乎不给学生留有空闲的余地,不过也是今年赶上倒霉,去年阴历润了个九月,导致春节来的特别晚,寒假也跟着靠后。可每年的一模考试时间又是按照阳历来。二月二十六开学,三月二号就进行全市一模。
过年晴安的爸爸妈妈也没有从国外回来,只是打了越洋视频。面对着那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父母,隔着冰凉的手机屏幕,晴安也感觉不到一丝的亲情爱意。其实就算爸爸妈妈都在家,过年也都好不到哪儿去。晴安的爷爷奶奶离世的早,对于年味这种东西,她从七岁那年爷爷去世后,就知道了那玩意儿于自己来说,是跟亲情不相上下的奢侈品。
相较而言,陆屿白过年也是一个人冷冷清清在碧海花园的房子里过,这倒是让晴安有点儿惊讶。
一个喜欢看古典文学的男人,按理说对于传统节日应当是比较热衷的吧?
在一次不经意间问起来这个问题时,陆屿白坦坦荡荡,解释了他为什么会一个人过年的缘由。
“我父母在我十八岁那年,就出车祸去世了。”陆屿白挺平静地道。
晴安:“……”
“哦。”
她又问:“那你没有什么其他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吗?”
陆屿白:“过去有一个亲妹妹。”
晴安:“你有个妹妹?”
陆屿白点点头,紧接着,说道,
“不过她也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晴安这倒是没想到。
“她……也是在那场车祸中、离开的?”
陆屿白摇了摇头,似乎不太想说,罕见的敷衍了事,
“是后来的事情……很多年了。”
晴安听出了他的拒绝,便不再继续问下去。
就这样,两个互相孤独的人,坐在一起,度过了2014的年三十和2015的年初一。
年后的学习班,学习氛围明显松懈了不少。
晴安每天上学和放学都是陆屿白接送,中午就在学习班的附近和柳茹茹一起随便吃点儿。他们班找的是一家沿海的五星级酒店,借用了会议室来上自习。周边有不少小吃店,还算干净。
陆屿白大年初三就开始了工作,今年他有两个博士生、两个硕士要面临毕业。年前大家松一松摆烂,年后就要打鸡血似的往前肝。初六一过,水产专业本科生大一年级的实习又迫在眉睫。原本今年陆屿白是不带队当指导老师了的,全权交给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但那个天才博后似乎在带队期间出了很大的事情,差点儿让所在的实习点育苗场破产,育苗场大老板也不知所踪。剩下的实习点学生瞬间就没了龙头和实习地方。
学院相当重视这件事,毕竟那个育苗场的大老板差点儿都要跟罪魁祸首博后打起来官司、法庭上见。陆屿白身为博后的亲老板,不想出面也得必须出面。
出事儿的场子在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省,坐飞机都得两个多小时。陆屿白知道自己逃不掉这个麻烦,便提前算计了一下需要出差的时间。
然后抽了个晚上,对晴安说了。
晴安一听说陆屿白要出差,第一反应是他不会不回来了吧?
但她当然不敢直接问出来,太荒唐了。两个人的关系自打上次A大讲课的事情后,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当然,也只是晴安单方面“躲”陆屿白。
世界那么大,在她遇见他之前的将近二十九年的时间里。陆屿白那么优秀的一个男人,又怎能没有任何女性的存在。
她知趣的没问过陆屿白的感情史,一是害怕听到不想听的,二是身份也没有什么资格。晴安只清楚陆屿白现在单身,并且身上也没什么可笑的婚约。
陆屿白还把她当做要关照的小孩子,对她极具温柔,每天都会回来检查她的作业督促她喝睡前牛奶,这样……就足够了。
“……”
晴安沉默了片刻,问陆屿白,
“那你啥时候回来啊?”
陆屿白:“差不多半个月。”
晴安:“能不能……早点儿?”
陆屿白:“怎么,舍不得陆叔叔?”
晴安点点头,
“晚上不想一个人回家。”
她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到了那个狼狈的夜晚。
然而陆屿白却没注意到晴安那微妙的小心思。
他抬起手来,按在晴安的肩膀上。
俨然一副长辈的模样,
温和地宽慰道,
“这个你放心,陆叔叔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大晚上回家的。”
“陆叔叔拜托了一位同事,每天来接你上课下课。”
……
陆屿白离开的那天,晴安没有请假去送他。
那个时候晴安其实挺矛盾的,本来自己明明那么不乐意陆屿白出差,可舍不得的话就是不再能说的出口。越是临近陆屿白出差的日子,她就愈发冷淡。吃饭时陆屿白跟她说些跟学习无关的比较开心地事儿,她也是低着头,默默听完,然后“嗯嗯”敷衍应付。
陆屿白一走,晴安感觉自己就像被阻拦了很多年的大坝,终于抽开了闸门,沉积了无数思念的情绪彻底决堤,汹涌澎湃一泻千里。
加上高三的日子,让每一个人都充斥着焦虑。
她趴在红油漆漆上的木桌子前,用中性笔在试卷上画小人。每一天都有不同试卷的安排,老师们讲完,下面的学生自己订正。
晴安破天荒地理综没上250。
柳茹茹端着那张清明上河图理综卷,看了半天晴安生物的遗传题。这套理综生物遗传考的是植物,没有性染色体这个变态考点。按理说是挺简单的一道题,但是晴安最后一个实验设计题居然只得了两分。
“这个实验思路很㛄婲简单啊……”柳茹茹感叹道,
“我都做出来了呢,不就是用aabb亲本跟F2代杂交,然后……”
晴安画着小人的中性笔一顿,小人还剩下眼珠子的高光,没了高光的卡通人,看起来有点儿阴森森的沉寂。
她没抬头,也没回答。
柳茹茹放下卷子,贴着晴安的脸,五指在她面前一摇晃,
“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晴安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没有。”
怎么可能……不快乐呢?
傍晚放学。
集体学习班的放学时间是六点,没有晚自习。但是北方的冬天,下午五点天就已经黑了。路边的路灯点燃,一盏盏昏黄的灯光照亮寂寥的马路。学习的酒店位于沿海地带,隔了一条不太宽的马路,对面就是金色沙滩。冬日里的沙滩,没了夏日的那金灿灿的光,呈现一种飘渺虚无的白茫。沙滩外侧种了常年不掉叶的松树,再往里面,就是湿润的沙子以及飘着白色泡沫的大海。
A市已经连着两年,冬天没下过雪了。
晴安看着玻璃窗外那克莱因蓝色调寂寞的天,收拾书包的动作慢慢吞吞。同学一个两个陆陆续续离开。陆屿白离开后,世界仿佛一下子又变成了沉默的色彩。孤独、空旷。这些颜色前十八年一直伴随着她的人生。
可后来,陆屿白来了。
那沉闷的克莱因蓝里,多了一丝明黄。
是的,明黄。
陆屿白从来没穿过任何黄色的衣服,但在晴安心里,下意识就将他跟明亮的鹅黄色联系到了一起。想一想,那似乎是极为温暖的颜色。
像是一轮太阳,照亮了她的全部世界。
给了她向前走的指路灯。
所以,受过温暖后,
就回不去那灰暗的世界里了。
柳茹茹提前走了,晴安背着书包,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旋转门将她带到了酒店外,晴安牢记陆屿白临走前嘱咐她的话——
“公交站金沙酒店站的站牌旁,路西侧。”
“车牌号是XX-XXXX。黑色的宝马X6。”
看样子也是个成功人物呢。
晴安出了酒店停车场的大门,转了一下头,就看到了停在不远处公交站旁的那辆黑色的宝马。宝马擦的铮亮,能看的出车主人应该很爱自己的座驾。
海浪风迎面吹来,刺骨冻人。晴安裹了一下围脖,疾步往前走去。走到车后面的车门前,整理了一下衣服,伸出手轻轻敲了敲车窗。
陆叔叔说过,来接她的老师姓林,因为担心男老师再有什么问题,所以专门找的女老师。
敲了三下,车“叮”的一声,似乎是锁被打开了。晴安伸出手,拉开车门,然后不等放下书包,就先是转过头来,跟人问好——
“你好,林老师,我就是晴安……”
前面捏着手机的女子,转过头来,
大波浪垂在驾驶座的真皮两侧,随手一捋,露出了那张让晴安日思夜寐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忘记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