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蔡询开口,杨氏主动说道:“给哑巴送一碗吃吧。”
蔡询点头,“我去送。”
说罢端起最大的那一碗鹿肉面。
蔡询夫妇的大女儿九岁,小儿子今年七岁,小儿子一看就不乐意了,扁起嘴来叫道:“爹爹你怎么又要给隔壁那个哑巴,每回娘做点荤的,你都要分给那个哑巴,我要吃这碗!”
蔡询板起脸道:“闭嘴,爹从小教你的礼义廉耻你都吃到狗肚子里了?不许叫他哑巴!”
小儿嘴皮子也是利索,嚷嚷着道:“你俩都这么叫,凭啥不让我叫!他又不长嘴说话,谁知道他叫啥!爹娘你俩隔三差五给他送饭送棉衣,也从没见他给你俩露个笑脸,我看你俩就是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蔡询气得抄起了扫帚,“你个臭小子,你再给我浑说,我打断你的狗腿信不信!”
蔡询扇完了小儿子,担心面冷了坨了,赶紧把鹿肉面端到隔壁墙上。
乡下的房屋都不大,乡里邻亲间的墙壁都砌得很矮,踮起脚来隔壁几乎一览无余。
敲了敲墙壁,听到屋里“吱嘎”的开门声后,蔡询没有亲手递给哑巴,而是像往常一样放下面碗便快步走了。
蔡询夫妇和乡亲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私底下便称呼他为哑巴,平日里也离得他远远地,不敢和他多攀谈半句。
哑巴是去岁寒冬时被官差押解来的,据说是杀了不少人,犯了大事才被流放到此。
寻常流犯被押解来的时候都是两三个解差压着,只有他身后跟着十二个解差和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公公。
哑巴原本不住在这个村子,一开始官府安排他住的是大河村。
蔡询他们所住的这个村子叫做枣子村,枣子村中住的多半是当地的村民,乡里乡亲都和蔼可亲,十分好相处。
而隔壁的几个村子,譬如西面的大河村,东边的井水村中住的多半都是流犯,里面是真正的鱼龙混杂。
某一个绝早的清晨,那位押解哑巴的年轻公公突然敲开了蔡询的家门,给了蔡询塞了五十两银子。
他没有告诉蔡询自己和哑巴的身份,只是托他好好照顾哑巴,帮他活下去。
蔡询猜到哑巴的身份不简单,但五十两银子的诱惑更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用十两银子贿赂了大河村和枣子村的管理苦役的役长,帮哑巴换了新的住处,换到自己家的隔壁,这样方便照顾他。
开始的时候蔡询给他送些吃的穿的,哑巴孤僻,不收,也不和旁人说话,杨氏眼看着自己亲手做的东西都被糟践了,恨恨说东西喂了狗也不要再给这个哑巴送。
蔡询好说歹说才劝的杨氏消气,妇人心软,杨氏也见这哑巴实在可怜——
天可怜见,这哑巴来时正值去岁的凛冽寒冬,他身上竟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衣,一穿就是几个月,蓬头垢面,冻得脸颊通红。
他现如今的住处,屋里除了一套又脏又破的被褥,几乎算是家徒四壁,连床棉被都没有的盖。
好说时日一长,那哑巴不知是不是想开了,东西渐渐都收下了。
有一回杨氏看他身上穿着自己给他做的棉衣,心里还特高兴,只是在路上见了面他依旧不和两人说话,只低着头走路,看起来就像块毫无生机的木头。
杨氏夜半就和蔡询说道:“我看他多半是犯了大事才被流放,平日你仔细看着点,没事多和他说说话,莫要叫他寻了短见才是,否则咱们岂不是辜负了公公的嘱托?”
蔡询去了村里的书塾教书,杨氏便在家里理干家务,照顾两个孩子。
眼看天色不早,蔡询将回家,杨氏就开始准备午膳,忽出门打醋的女儿从外面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跑进了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娘,娘,咱们村子里来贵人啦!”
杨氏斥责道:“来贵人关你屁事,你急什么,急着赶着去投胎?女儿家,需得坐卧端庄贤淑,仔细又被你爹打……”
蔡小娘子忍不住打断她娘的数落。
“哎呀娘,我知道知道啦!”
又道:“你可知那来村子里的贵人是谁?当真是好生貌美的一位夫人!我从来便没见过这世上有这般的美人,像是那灯画儿上走下来的仙子!”
杨氏切着菜嗤道:“你还见过仙子?”
“当真当真!她还坐着一辆恁大的马车,你猜她停在了何处?”
不待杨氏回答,蔡小娘子便激动地道:“停在了哑巴的家门口!”
“咣当”一声,杨氏手里的刀掉在了案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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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棠宁推开简陋的木栅栏门。
院子很小,墙角堆满了不用的器具,除了正房一间屋子,院子东侧还有个极小的仓房。
她走到屋门口,刚推开门,屋子里便传来一股浓重的腐朽的潮霉味儿,迫使她掩住了自己的鼻唇。
四下环顾,屋里的情况更好不到哪里去。
大白天屋里却黑黢黢地,没一个人,屋子中间仅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最东侧靠墙上陈设着一张床,床上一个枕头,一床被褥,窗下摆着脸盆木桶等日用洗漱器具。
除了这些,屋里几乎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沈棠宁将脏破的帘子拉开,门窗都打开透气,而后四处寻找灶台。
找了半天,原来灶台在那间仓房的角落里,但上面都结满了蜘蛛网,打开米粮罐子,里面也是果不其然一粒米也无。
耳旁传来女人的咳嗽声。
沈棠宁走出仓房,只见东侧的墙头下立着一个三十岁许的妇人,正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她。
她微微一笑,走过去轻声道:“见过夫人,敢问夫人,这家的主人何在?”
杨氏早已看呆住了。
这么一个声甜人美的美娇娘,站在这脏破的屋子里都对她是一种玷污,她找哑巴是做什么?
“这个时间,流犯们大多都在羊山修筑城墙嘞!”一道脆脆的孩童声叫道:“你找哑巴做什么呀!”
杨氏瞪了一眼儿子,“臭小子,就你多嘴!”
沈棠宁一愣,这才发现墙角上原来还趴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男孩虎头虎脑,梳着冲天辫。
女孩子扎着一个单螺髻,模样清秀可爱,与妇人有五六分相似,大眼睛痴痴地盯着她。
沈棠宁冲两个孩子莞尔一笑,柔声问男孩道:“小郎君,你口中的哑巴是谁?”
男娃笑道:“哑巴就是哑巴呀,你找的不就是哑巴嘛!”
杨氏尴尬地道:“娘子你莫听这混账浑叫,这家的主人没有名字,他一向不与我们说话,这孩子便以为他是哑巴,胡乱叫了。”
“哦,他,他不爱说话吗?”
沈棠宁勉力维持着面上的笑容。
杨氏说道:“是啊,我就说他长得人高马大,齐齐整整的,怎能不会说话!娘子你看着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儿,不知来找他作甚?”
沈棠宁说道:“我是他的娘子。”
杨氏缄默不语了。
心里咋舌道:怪道先前老头子与我说,哑巴应当是犯了大事儿才会被流放此地,果然没有猜错,否则怎会娶上一房这般美貌的娘子?
赶走了女儿和儿子,杨氏试探着问沈棠宁道:“娘子是从家中千里迢迢而来,是打算过来看一眼他,还是在此地久居?”
沈棠宁说:“夫人,我与他既缔结为夫妻,我自然是要一生一世追随他的。”
杨氏素来古道热肠,闻言立即就忍不住劝道:“娘子,我劝你早走为妙!人说‘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你还年轻美貌,何苦为了一时的夫妻情分便想不开?辽东苦寒之地,此地多得是穷凶极恶的流犯流民,你娇滴滴的身体怎生受得了?听嫂子的话回去跟他离了,寻个可靠的男人托付终生岂不是更好?”
沈棠宁沉默片刻,只说道:“多谢夫人一番好意,敢问羊山怎么走?”
杨氏以为她想开了,笑着摘了围裙道:“你是外地来的,我给你指了你也不会走,也就两刻钟的路程,你等着我领你去,看一眼便走了罢!”
沈棠宁再度道谢,杨氏嘱咐了两个孩子帮忙看灶后,就领着沈棠宁出了门。
村路崎岖,不似官道平坦,见沈棠宁娇弱,杨氏便建议她坐着马车走,沈棠宁却婉拒了。
两人走了也就两刻钟的功夫,一座绵延的大山越来越近。
山路难走,但城墙也才修到山脚下,远远望去一道栅栏门将里外隔开,门外守着士兵,门里面足关着数百个着灰黑短褐的匠人。
他们一个个都蓬头垢面,早已分不出谁是谁,有的在用水搅合和泥浆,有的在搭建起来的窑洞里烧砖头,有的人在用泥浆黄土砌墙。
沈棠宁的心,控制不住地“砰砰”跳动了起来。
她屏住呼吸,仔细四下张望辨认,不放过任何一个人的背影,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宽阔而熟悉的人影。
到后来她几乎是仓皇而焦灼地四下扫去,接连几步向前,被两个看守大门的士兵横刀拦住。
“兀那女子,你是何人!不准再上前……”
杨氏连忙塞给差役一把铜板。
沈棠宁眼里早已容不下任何人,耳中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喃喃而绝望喊着:“阿瞻,阿瞻你在哪里,阿瞻——”
直到杨氏指着一人说道:“那就是他。”
沈棠宁顺着杨氏的手势看过去。
一个男人站在角落里,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破烂短褐,背对着她在和泥浆。
他一下又一下地铲着土,弓着腰,驼着背。
他每一个动作都与身旁的犯人们别无二致,重复而机械,机械而麻木。
她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一动不动。
突然,身后督造的差役往他身上狠狠甩了一鞭子。
他踉跄了一下,狼狈地扑倒在地上。
在下一鞭子甩过来时,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换一个方向继续铲土。
随着他的转身,沈棠宁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
一张脸上溅满了泥浆,蓬头垢面,拉碴的胡子堆满下半张脸,如果不是那张脸上熟悉的轮廓,那双漂亮的狭长的凤眼,她几乎对着他的正脸都要认不出他。
记忆中他白马银弓,英俊不羁,意气风发的模样,与如今在泥地里满身脏污,挥汗如雨的佝偻背影逐渐重合。
泪如雨下。
沈棠宁突然捂住嘴,转身跑开。
“阿瞻,阿瞻?阿瞻……”
恍惚之间,谢瞻好像听到有人在温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有多久没有听到有人唤他“阿瞻”了?
这半年来,他的名字不再是谢瞻,三镇节度使,谢将军,镇国公世子。
变成了“罪臣”,“庶人”,“哑巴”。
“阿瞻你在哪里,阿瞻——”
那道熟悉而温柔的声线仿佛又在他而耳旁响起,还夹杂着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哽咽呼喊。
他猛地回头,大门口却一人也无,只有两个雷打不动看守的差役。
他口中喃喃道:“宁宁,宁宁……”
他扔了手中的铁锨,抓住一个人就问:“你听没听见有人在叫我?”
那人唬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啊!啊?你你会说话?”
谢瞻又抓着一个人问,那人不耐烦地啐道:“我呸!我他娘怎么知道谁叫你名字!我看你真是疯了,就你这个疯癫样儿,哪个来找你,趁早你死了省事儿!”
“都给爷散开干活,爷看你们是想爷抽死你们!”差役叱道。
众人都害怕差役的鞭子,连忙散开该干啥干啥,没人再搭理哑巴。
下晌,到了下工时分,犯人们都散了,有些家里老婆孩子跟着一起来流放的就回家吃饭,没有老婆孩子的就在卷棚里领一碗稀粥和一个馒头吃。
犯人们也拉帮结派,平日里就哑巴一个人在卷棚独自吃饭,从不和人说话。
今日他不知怎么了,差役一打开木门他就朝着外面飞奔而去。
众人们都十分纳罕,一个道:“莫不是他老婆来看他了?”
另一个嗤笑道:“就他那个邋遢样儿,光顶个个儿,能有女人跟他?我瞅他是做大梦呢!”
谢瞻一路跑,一路狂奔,离家越近,他心里却越恐惧。
他既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在梦里,至少还能看见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美丽面庞。
又希望自己不是在做梦,因为梦醒了,他也该醒了。
他不该奢望自己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
即使他多么想能继续作为她的丈夫保护她,爱惜她,可是他不能,他已是个将死之人——
在被流放到宁远城之后的无数个梦境之中,除了沈棠宁,他最常常能梦见的人便是耿老将军。
谢瞻心里有一种预感,或许他会踏上和耿忠慎一样的老路。
在被贬谪的第二年春天,耿忠慎便旧疾复发,病死在了辽东。
如今,一模一样的地方,一模一样的那个至高的位置,三镇节度使,他坐过,耿忠慎也坐过。
他也终于明白,去年中秋那夜,那位为他们夫妻二人卜卦的道长所说的“亢龙有悔”是何之意。
亢龙有悔,是在警告他要居安思危,切勿迷失于功名利禄之中。
原来在冥冥之中早有仙人为他指点迷津,可惜那时他年少气盛,根本没有防备害自己的人竟是自己的至亲之人,而大厦倾倒也不过是顷刻之间。
夜风冷冷地扇打在脸上。
谢瞻慢慢放慢了步调,当他停留在家门的时候,那一向黑黢黢的屋里,第一次燃起了灯,烟筒上空,有炊烟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