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死了,我的辙儿就能回到我身边。”
“你当了皇后还不够,还要害得我们母子生离。你、你就该死……”
她喑哑的喉咙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控诉道:
“他们都说,我的辙儿啊在永乐宫夜里一直哭着喊娘,你从未生养,又懂什么做母亲的痛!”
“为了我儿,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就算杀了你,背上杀孽,也要将我的辙儿夺回来。”
沈今鸾俯视着挣扎的女人,目光哀悯,缓缓摇了摇头。
“我自小离开北疆入京,几年见不到阿爹和阿兄。亲人生离,这种痛苦,我心深受。”
她为后时虽然对朝堂异己心狠手辣,残酷无道,可她心底有一块最是柔软的地方。
那里藏着幼时北疆的春日花开,除夕和父兄放炮仗的响声,还有二哥偷偷塞给她的饴糖甜香。
因为这样浓厚的亲缘,她同样也见不得骨肉分离。
沈今鸾望着底下的陈妃,淡淡地道:
“其实,我死的那一日,本打算禀了陛下,将辙儿送回你身边,母子团聚。”
“可惜,你没等到。”
这一句,陈妃登时愣在原地,松了劲头,整个人像危房坍塌了下来。
她的目光漆黑空荡,映着皇后翩飞的衣袂。
眼里的这个女人,是皇后,又不似皇后。
她不像一个寻常妃嫔一样在意皇帝宿在哪个宫中,使劲浑身解数去夺得君王的宠爱,甚至数次推拒君王下榻永乐宫。
起初,她以为她只是假仁假义,后来才知,她是真的不在意。
皇后的那一颗心,从不在皇宫,而是长久地留在了千里之外的北疆。
那里埋了她的父兄,所以她才入宫,不惜一切地要为他们复仇。
君王之爱,不过是她利用的手段,而非目的。
可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君王最深的宠爱,连唯一的儿子都要给她,如此,才最是可恨!
一想到她早已死了,陈妃拧紧了袖口,经年的冻疮又痒又痛,心头亦是既痛苦又痛快。
一道淌血的刀尖映入眼帘。大将军已提刀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刀尖的血滴落在她脖颈浓艳的镶绣上。
“你怎么害死的她?”
陈妃浑身发抖,又像是压抑不住喜悦,胸膛起伏不断,得意地笑:
“永乐宫里,有我的人。”
沈今鸾面无表情地道:
“我求托巫女,那一只为父兄求来的巫蛊,也是你的人掉包成元泓的生辰。”
陈妃点点头,笑得嘲讽:
“陛下不幽禁你,我哪有机会下手啊。”
陈三儿自小习惯在夹缝中生存。只要帝后的裂隙深一点,再深一点,她便无往不利。
“多亏陛下狠得下心,收走你的凤印,撤走你的守卫,折断你的左膀右臂,给了我可乘之机。”
陈妃摩挲着手指,笑道:
“你那一碗药里的毒,只需那么一点点,你就能见到你父兄了,哈哈哈——”
沈今鸾却变了脸色。
她缓缓地,迟钝地望向顾昔潮。
顾昔潮也在看她,身影凝驻,眉目之间除了深切的沉痛,还有阴森戾气。
沈今鸾记得死前那一碗浓黑的药,曾经以为是顾昔潮下毒害她。
重回北疆和他第一回 对峙就已发现,她绝不是被毒死的。
她的魂魄死得很干净,面容也干净,唯有袖口有丝丝血迹。
陈妃想要毒死她,却没能杀了她。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沈今鸾感到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半,脑中一片空白,死前模糊的记忆一点一滴,破碎地涌现。
“不对。”她眼角寒光一凛,低声道,“元泓将我幽禁永乐宫,你的人根本进不来,怎么给我下毒?你撒谎!”
“不是你杀的我……”
陈妃面上出现一丝慌乱,失声嚎啕,重复地道:
“没有别人,就是我,只有我!”
沈今鸾皱紧了眉头,微微仰头望向永乐宫四角的天空,被巍巍宫墙划开,被尖锐飞檐刺破。
没由来地,胸口窒涩,指尖也泛起灼心的痛。
她想要回忆什么,头疼欲裂,眼底渐渐浸入一片黑暗。
一阵天旋地转,她失了力气,踉跄着跌倒,落入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
顾昔潮扔了刀,将她搂在怀中。她搭着他结实的臂膀,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对陈妃动手。
一旁禁卫伺机一拥而上,扑上来,救出了刀尖下几欲昏厥的陈妃。
他们护着疯癫的女人匆匆忙忙撤出了永乐宫,还留了几人守在宫门口,防着大将军再追上来。
只见大将军一寸眸光也没留给他们。他将皇后打横抱起,步入内殿,身影消失不见。
……
静夜不静,月色凄迷。
沈今鸾睁开眼,看到帐顶那一方华丽的鸾鸟藻井。
十年前,看了无数个深夜的相同纹样,落入眼中,她神思恍惚,心口直跳,手张开又攥紧,想要抓住什么。
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住她发抖的手背,指节瘦长,沉稳有力。
她抬眸,撞入男人暗沉沉的眸光,他身上的气息令她觉得安定。她反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无比真切的温暖,那一场噩梦已经过去了。
她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男人的身旁,一道伛偻的影子,立在帘后,头发覆面。
沈今鸾瞪大了眼,看着那一道熟悉的轮廓,眼里泛起了水光。
“她是琴音。”顾昔潮声音低沉,“是有人知道我留宿永乐宫,故意让她来这里的。她,或许知道你的死因。可是她……”
沈今鸾起身,拨开女人蓬乱的发,看到一张干瘦无比的脸。
“怎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顾昔潮闭了闭眼,道:
“有人对她动了大刑。若是常人,那时就该撑不住了。她一直活到现在,许是有心事未了。”
还能有什么心事。沈今鸾面色沉凝,抚过女人断裂的臂骨。
琴音与她一起长大,姐妹情深,见她枉死,怎能轻易放下,硬拖着这一身残躯也要活下来,是唯一的证人了。
就这样撑了十年,连神志都已不清,却还记着她的死。
“痛不痛啊?”沈今鸾心如刀绞。
“我得活着。十一娘还困在那里呢,我得找人去救她啊!”
琴音疯疯癫癫,痴痴地望着她,伸出枯瘦的手想要触摸又不敢。
沈今鸾捉住她的手,直接覆在自己面上。
琴音的手摸到了实处,一瞬间泪如雨下,不住地喃喃道:
“十一娘没死,你没死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没死,定会有人来救你的……”
“琴音,我是怎么死的?”沈今鸾忍不住问道。
琴音一怔,覆在她面上的手滑落下来,惊惧地揣在怀中,狂乱地摇头,清泪不断落下。
沈今鸾没有再问话,将她扶至偏殿一方贵妃榻上。
从前的时候,她常屏退其他人,独自在桌案上看书,琴音就会在贵妃榻上偶尔打个小盹。就像在北疆时一样。
她坐在榻边,柔声安抚这个在深宫中与她相伴多年的姐妹。
“琴音,你别怕。我回来了。”她一字一句地道,“你会好起来的。我带你回北疆。”
只要好好照顾她,她就能恢复神志,至于她死因的真相,她会自己找到。
熟悉的贵妃榻像是令琴音感到心安,她静静听着,终于累了,蜷缩在榻上,渐渐起了轻微的鼾鸣。
沈今鸾吹灭了灯火,凝视着琴音睡着时还惊惧万般的神容。
人死如灯灭。活下来的人本该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可是,她死后,那么多的人都因为她的死困在原地,遍体鳞伤。
那她,就更不能这样白白死了。
陈妃似是而非的回应,琴音这般惊吓的模样,她的死因迷雾重重。
沈今鸾站起身,面朝着这一座暌违十年的永乐宫,一砖一瓦,一帘一帐,恍若昔日。
她陷入往日的回忆里,不由趔趄一步,翟衣的怀袖马上被人拽住。
顾昔潮顺着袖边握住她的手,摩挲她发颤的手腕,温柔缱绻,声色却十分严厉:
“你怎么入宫的?”
沈今鸾垂下双眸,可在男人深沉的目光下根本无处遁形,干脆不装了。
她不要他扶,径自褪去了繁重的翟衣,指着一旁换下的宫女服制,漫不经心地道:
“每年三月皇后主持的亲蚕礼,内外命妇需入宫。我便让贺家姑母带我进来的。”
她背对着他,在铜镜妆奁前卸去凤冠上一根一根的珠钗,从镜面里窥视到男人深沉的眸光,蕴着担忧与责意。
他一直不说话,她就更加心虚,却也理直气壮,又带着几分委屈地道:
“是顾郎先说话不算数的,当时说好了你永不回京都的。”
钗环卸下,满头如缎的乌发也散落下来,铺满肩头。
肩上忽微微一沉,男人从身后拥上来,覆住了她,吻她青丝所过之处:
“你当时醉了,我没有应你。”
“十一,你不该来。”
顾昔潮抵着她的肩头,沉声道:
“我不想你来冒险。我怕。”
她太珍贵了,他怕她稍纵即逝。这宫中虽有他布局多年的兵,但还那么多双眼都盯着他的珍宝。
他失去过一次,哪怕她就在怀中,还是害怕。
这个男人,明明声色端严沉毅,可在她面前偶尔流露出的脆弱之感,总有办法让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男人的怀抱紧实,她身子一软,好不容易撑起的气势在他的臂弯里慢慢懈了下来。
“赵羡说,我还有最后一大劫,需得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抬手去寻他的下颔,摸到新生的粗硬青茬,道,“那我必就来应这个劫。”
古语所谓劫后重生。这个一座吃人的皇宫,就是她此生最惧怕的地方。自己当年稀里糊涂的,怎么就死了。
那她便入宫,有始有终。
这宫闱,本就是她的昔日战场。
男人默不作声,却抱她抱得更紧,好像怕她逃走似的,整个高大的身躯压了下来,双臂环过身侧,铁钳一般箍着她纤柔的腰。
沈今鸾回过身,藕白的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刻意扫去眼底的阴霾,笑意盈盈地凝望着他。
“我来,还要来救你的呀。你看,今夜我若不来,你被她毒死了怎么办啊?”
男人摇摇头,唇角轻轻一扯,低头吻她的眉心,道:
“这世上唯有一人能毒杀我。”
沈今鸾想起,洛水池畔的鸩酒,醉酒将军同样火热的胸膛,缠绵惊心的相拥。这一回,是真的落在他手里了。
谁能料到,相斗多年的宿敌,再归来时,做了生死不离的夫妻。
她的双手抚过他的颈后,捧着他清瘦的面庞,凝目细看:
“顾郎如此俊美,死了多可惜。当初我就舍不得杀你,今日我怕你又做傻事……我必要来护着你。”
云州之战躬身入局,刺荆岭以一人死救万人生。她的夫君啊,就是个傻子。
小娘子在怀里柔声细语,吐出的字眼个个滚烫,引得他心口燃烧起来。
想起她方才扮鬼吓人的模样,顾昔潮又好气又好笑。
明明弱小得朝不保夕,还要来救他。
顾大将军这一生走马,孤身一人惯了,他一直在保护所有人,何曾被人这般保护过。
被君王苛责的愤懑,与她分别后的思念,求解不得的死因,不能救她的懊悔,只要她来了,出现在他眼前,便一寸一寸尽数成灰。
“家中有妻子待我,我必要平安归来。”
“妻命不敢违,所得欢愉,不敢忘。”
顾昔潮俯下身,以眸描摹她含笑的眉眼,以唇封缄她痴心的妄言。
身体相触,唇舌交缠,想要化解多日不见的思念,怎么都不够,越来越浓厚。
幽暗的宫廷烛火熊熊燃烧,帐前的浮光潋滟游动,人影密密麻麻地交织。
沈今鸾渐渐透不过气,微微推开他,嗔怪道:
“还说妻命不可违,你明知你一进宫,元泓必要除掉你,你还来?”
诏令一发,天下百姓都在为皇后上香哀悼,可他却成了道德有失的罪臣。没了兵权,顾昔潮便什么都不剩,只能坐以待毙了。
以她一个死人的香火,换他一个万世将星的大好声名。不是傻的是什么。
想到他为了自己,她心头春潮涌动。上一回,她就感受到他这个武人精力充沛,十分旺盛。如此相对,他又是紧绷如弓弦,是在强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