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沅止身份特殊,出于对她的保护,二人这层关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少。
“珠珠,你别问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要做的事,跟陆聿有关吗?”
明锦默然不答。
贺云珠叹了口气,下定决心道:“阿锦,有件事,其实我一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明锦一怔。
*
梅园中,一群宫人簇拥着华服盛装的女郎们,争奇斗艳般穿行在花海之中。
元季遥和陆丽华走在前边,二人不时交头接耳的交谈,袁姬落在后边,被满园迎霜绽放的梅花迷住了眼睛。
陆丽华眉飞色舞,以为元季遥真的接纳她了,竟还主动挽上她的胳膊,奉承道:“我早就听说公主艳冠京城,引无数世家子弟折腰,我入宫至今未得陛下宠幸,还想跟公主请教一二。”
元季遥眉梢一挑,“陆顺华都不急,你急什么?”
陆丽华皱眉,“我怎么能不急?我又不比陆顺华那小贱人,有陆聿和太后撑腰,我什么都没有,可不就得去争陛下的宠爱?”
元季遥笑了笑,“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自是懂你的难处,关于陛下的喜好,再没有人比我这个妹妹清楚了。”
陆丽华心中大喜,她们同是不为太后所喜的天涯沦落人,饱受欺压与偏见,彼此更能理解彼此,一时竟真以为元季遥要帮她,把她当作知己了。
就在元季遥准备给她说几句悄悄话时,陆丽华突然裙摆一紧,险些栽倒在地。
身后的袁姬还在兴奋于终于看到华林园的皇家园林,而丝毫没有意识到祸害的降临。
陆丽华裙子的拖尾很长,袁姬只顾赏花,未看前路,不慎踩到她的裙摆,差点儿把她绊倒栽个跟头,所幸宫人眼疾手快才把陆丽华扶稳。
“哎呀。”
袁姬吓了一跳,瞬间小脸煞白。
元季遥连忙扶着陆丽华的胳膊,关切问她伤着没有?
陆丽华站稳后,登时怒不可遏,眼看说到正事,她就快套出来三公主的话了,都被这个贱婢破坏了。
她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让她这么出丑,这个贱婢定是仗着有元谕撑腰,故意这般挑衅自己。
“贱人!”
她脱口而出骂道。
袁姬猝不及防被骂,吓得脚步一退,刚刚她虽刁难了自己,可也不曾恶言相向,她献唱之后,以为与姐妹们的关系已然亲近了几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她心知得罪不起,颤抖着手,也想扶她一把,“抱歉,我只是不小心……”
陆丽华气急败坏,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想着她在元谕跟前定然也是这般做作,心中翻涌起莫名的鄙夷与厌恶。
如她这般尊贵美貌的世家贵女,也该像三公主一样众星捧月,有一群男人宠爱与奉承,为她要死要活。
即便她抛弃元谕,另嫁他人,曾经喜欢过她的男人也不能移情别恋,如此方能显现她的魅力。
可曾经喜欢过她的男人,如今却给了另一个女人宠爱,好似因为袁姬分走了元谕的爱,就显得她在元谕心里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魅力下降了一般,这使得她对袁姬有一种天然的敌意。
一个贱婢,怎么配拿她的脏手碰自己?
她毫不掩饰厌恶,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甩开袁姬的手,把她推开数尺。
袁姬猝不及防,被推的踉跄了几步,身子如一株柔弱的蒲草般,被掀倒在地。
“南朝来的贱货,拿你的脏手拉男人去!”
袁姬如遭雷劈,惊恐地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女子,只觉天地嗡嗡旋转,眼前一黑,骤然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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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你在哭吗
含光殿。
陆聿和杨绍站在外殿说着什么,陆修过来时,见到二人,便主动上前问道:“大哥,怎么不进去跟陛下共饮?”
陆聿漠然扫了他一眼,没有吱声。
自明锦入宫后,陆聿和皇帝的关系也疏远了很多,公务上,二人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即便碰上,也不过是些场面交谈,不复过往亲近。
陆丽华入宫后,太后就越来越器重陆修了,不仅给他赐爵,还封了官,以抬高他身份的方式来抬高他生母和姐姐的身份。
元晔也看着太后的面上,对他颇为友善,陆修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杨绍帮忙缓场道:“我和宣明说些话,你先进去吧。”
陆修看着陆聿那淡然的模样,心中冷哼。
以前陆聿总是瞧不起他,可太后就是喜欢他,一直想扶持他取代陆聿这个不听话的嫡子,只是那时皇帝跟陆聿关系好,他没有出头之日。
可现在不一样了,皇帝和陆聿关系疏远了,他的姐姐又入宫了,等他姐姐成了皇后,他就能在皇帝跟前,取陆聿而代之,以后这个高高在上的嫡子,也要在他面前俯首称臣,看他还敢不敢这般目中无人。
陆修心中得意洋洋,入殿跟几个亲王斗酒。
杨绍看着陆修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劝陆聿道:“你不能一直跟陛下赌气,陛下过去虽总是纵着你,可到底君臣有别,他还能容你一辈子不成?芝芝入宫,木已成舟,离开她,疏远她,才是对她的保护。”
“不用你教我,我也不会在宫里对她怎么着。”
陆聿淡淡说了句,转身离开了含光殿。
“宣明。”
杨绍对着他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
华林园。
冬日的暖阳洒落在两个小女郎身上,二人在雪园漫行,在雪地留下长长一排脚印。
“阿锦,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明锦“嗯”了一声,“什么事?”
贺云珠靴尖踢着地上的雪泥,吞吐道:“其实,当年我之所以会去朔州找你,是陆哥哥求我去的。”
明锦神色一滞,愕然看着贺云珠。
因她当时落难,处境艰难,没人敢跟她有所牵连,贺云珠来找她的时候她是惊讶而感动的,原是陆聿求她来的。
“什么?”
“朔州是我阿耶的地盘,你走后,他就拖着病体去求我,让我去朔州找到你,我看着他那虚弱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就答应了他。你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恨你斩断了和他的兄妹关系才不理你,可我想他不是恨你,他只是不想再牵连你。”
明锦眼眶红了一片,“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贺云珠叹了口气,“因为我见你吃了太多苦,所以想让你幸福。当年他不让我告诉你,说你以后可能再也回不来京城了,或许一生都不会再与他有交集,他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只要知道你在朔州平安长大就够了。”
明锦眼中泪意涌动。
贺云珠叹道:“看他为你做的这些事,我想他是真的很爱你,就算你对他只有兄妹之情,可亲情也是一种爱,它不该成为你的负担。”
明锦眨了眨眼,转身往茫茫雪地走去。
“阿锦。”
贺云珠急急唤她。
“让我一个人静静。”
明锦奔行在雪地上,眼泪滚滚从眼眶滑落。
那些年,她给他写过很多信,他都没有回音,她以为他真的不要她了。
但是他养病的时候还去求贺云珠先来找到自己,帮她在朔州安身立命。
后来,他又用另一个身份来到了她的身边,默默守护她。
明锦一时哽咽,泪落纷纷。
“扑通”一声——
明锦没看路,猝不及防撞上一个坚实的脊背,撞的晕头转向,刚想道歉,却看到陆聿缓缓转过了身。
她的眼泪瞬间凝住。
陆聿看着她哭泣的模样,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继而便是冷漠。
“你在哭吗?”
明锦眨了眨眼,她不怕被人看到自己哭,可唯独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泣的模样。
那一夜之后,他大约是真的放下了,如今再与她在宫中相遇,也能坦然面对了。
明锦知道他心里有些瞧不起自己为达目的不惜出卖身体的举止,可明面上也不曾对她冷嘲热讽。
他一直都是这样,不知道如何去爱,也不知道如何去恨,哪怕被伤害,也只想小心翼翼呵护她的自尊。
他越这样,她就越愧疚,便不自觉的想用言语刺激他,情愿他怨恨自己,多少还能减轻她的愧疚。
“我不能哭吗?像你这样的人,从出生起就是被人高高捧起,又怎会了解人世间的苦难,知道生存的艰辛?”
陆聿眼神一动,她是在宫中受了委屈吗?
他向她走近一步,明锦却立刻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陆聿停下了脚步,“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明明可以不受这些委屈,可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自己走下去。”
明锦红着眼眶,倔强道:“我知道,我没想奢求你的怜悯,我想要的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我曾经说过,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曾经爱我的人也会弃我而去,这个世上我能靠的只有自己。”
陆聿黯然,“所以,你还是忘不了他?”
明锦看着远方天际,白雪皑皑,碧空如洗。
“流落朔州的岁月,我常常担忧自己朝不保夕,死于非命。在那段最黑暗的岁月,有人曾告诉我,我长大了,要独立、要坚强、要靠自己,我不能寄望于别人的保护。”
陆聿眼底的光突然颤了一下。
“我未曾有一日忘记我的仇恨,如果我是男子,我会勤修武艺,招兵买马,推翻那些迫害我的人。”
“可我是女子,我不能入仕,不能领兵,我只能以身入宫,来接近最高权力。我知道逃避并不能让我生存下去,我只有勇敢面对曾经的仇人,靠自己改变这世间的不公与荒唐,才能最终拯救自己。”
陆聿看着她,雪色映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比过去多了几分清冷疏离。
“你恨陆氏,你要报仇,所以要与我割席?”
明锦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你自幼便是众星捧月,未尝知忧,未尝知苦,又怎会了解我们这种人心中的怨恨和愤怒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恨过?”
明锦心中一动,抬眸看着眼前面色无波的男子。
陆聿伸出手,执起了她的手,“我恨过。”
明锦微一瑟缩,立刻抽回了自己的手,二人的指尖,短暂的交汇了一下,而后迅速分离。
陆聿一时怅然若失。
明锦缩着手指,垂下眼眸,避开了陆聿的视线。
陆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下一步动作。
二人相对默立。
明锦无言以对,她欺骗了他,伤害了他,面对他的视线,只觉有一座大山沉沉向她倒来,她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
就在二人无言以对时,一个小宫人寻了过来,神色焦急,“崔才人,袁姬夫人出事了。”
明锦怔了一下,匆匆随宫人离去。
陆聿看着雪地上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微暗,心口好似被阳光刺痛。
*
宜梅阁的暖榻上,袁姬蜷缩成一团,愁眉哀容的昏睡模样,愈发楚楚惹人怜爱。
明锦来到宜梅阁时,太医正在内间给袁姬诊脉。
元谕已经到了,二人对视了一眼,便各自避开了视线。
王芸儿和杨淑君也代替陆太后来慰问,正在跟三公主了解情况,明锦便也过去听着,大致了解了经过。
元季遥并没有说是陆丽华推到了袁姬,以及她对袁姬的羞辱,只把一切当作一场意外转述给了众人。
“事情就是这样,不过是姐妹们玩闹,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就晕了过去。”
众人稍稍安心,心想应该不会有问题。
太医诊脉后,很快就对众人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夫人已有身孕。”
众人大惊失色。
元谕也是一脸震惊,袁姬体弱,月事不准,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孕,“情况如何?”
太医神色复杂,下一刻便扑通跪倒,惶恐不安道:“夫人体弱,胎像不稳,此番受惊,怕是保不住了。”
众人如坠冰窟。
大惊大喜之后,紧跟而来的便是大悲大惧。
袁姬纵是身份卑微,可她肚子里的是太原王的骨肉,是太后的第一个孙子,这样莫名其妙的没了,这件事恐怕不能善了。
元季遥也变了脸色,她实不知袁姬有身孕,否则刚刚绝不会想着小事化了。
陆丽华也升起了几分恐惧,三公主虽隐瞒的刚刚的争执,但袁姬流产了,她醒后肯定会说出真相,若是太后知道了,她就死定了。
一想起陆太后那严厉歹毒的模样,她就全身瑟瑟发抖。
慌神之际,她还想抢先上前跟元谕解释,可元谕却冷冷侧身避开了她。
陆丽华心中一凉。
元谕看着榻上昏迷的袁姬,什么都没有说,迳直把人抱了起来。
王芸儿看的心疼,以前那般洒脱不羁的孩子,现在竟也学会隐忍了,安慰道:“殿下,节哀。”
元谕始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抱起袁姬离开,元季遥匆匆跟上。
王芸儿和杨淑君对视了一眼,若只是小孩子玩闹不慎摔倒也就罢了,可偏偏袁姬的孩子又掉了,这件事必须回禀太后定夺。
……
另一边,元季遥紧跟着元谕离去。
“二哥,出了这么大事,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元谕目光阴沉,“你都说了是意外,我还能说什么?”
元季遥心里一揪,愧疚道:“二哥,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小嫂嫂,我本以为没什么大碍,不想把事情闹大,才有所隐瞒。其实是陆丽华故意推倒了小嫂嫂,还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小嫂嫂才会惊惧晕阙。”
元谕眼底一寒,“陆丽华?”
元季遥保证道:“二哥你别生我气,我会回去亲自跟太后说明经过,给小嫂嫂一个公道。”
元谕制止她,“你别去,太后厌恶你,你越解释,她越烦你,越要保陆氏女。”
元季遥急了,“可这事儿本就是你占理,太后护短,那你就去找陛下闹,你的孩子没了,凭什么要忍?”
元谕怒极反笑,咬牙切齿道:“我找陛下闹?他如何防备我你还不知道吗?我为个女人跟他闹,你是觉得我的处境还不够艰难吗?”
元季遥哑口无言。
元谕将人在车上安置好,登车回去。
“二哥。”
元季遥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眉头微锁。
此事她有责任,她不能让元谕和袁姬白吃这个亏,思索一番后,便返回宫中求元晔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