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儿子,她就做不了皇后,做不了皇后,她就是太后的弃子,就是死路一条。
……
明锦回宫这一日,陆夫人亲自陪同,把她送回了宫里,跟太后请罪。
她自认对陆聿这侄儿,也算仁至义尽了。
明锦从来都不是能好好过日子的安生性子,她在朔州能做出一番事业,在宫里也能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
她这样自由的女子,那般有主见,陆聿是困不住她的。
陆太后没有立刻见明锦,而是晾着她在长春殿外跪着。
明锦心知太后在给她下马威,为了能再度回宫,硬是咬牙在寒风瑟瑟中跪了几个时辰。
直到入暮时分,陆太后才终于肯见她了。
夜幕时,长春殿的火炉烧的通暖,数不清的飞蛾纷纷往火堆上扑,前边扑来的,被燃烧殆尽后,便又有新的飞蛾前赴后继。
地上落了满地死去的飞蛾残灰。
明锦跪在殿中,陆太后高高在上,俯视着她,“你可知宫人私自逃宫是何罪?”
明锦坦然道:“死罪。”
陆太后手指轻点,不紧不慢道:“我既已赦免了你的死罪,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死?”
明锦垂下眼眸,火光跳跃在她的眼睫,忽明忽暗,“奴婢听闻徐充华有孕之喜,愿回宫侍奉充华,将功赎罪。”
陆太后笑了一笑,她还是心太嫩、太软,即便恨自己害了她们,可她还是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虽说她频频忤逆自己,可看惯了宫人的谄媚逢迎,她就是喜欢明锦那敢斗争、敢反抗的大胆劲儿。
她也喜欢看她那义愤填膺,想干掉她,却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
她享受于把一个人慢慢驯服的快感。
她不是倔吗?她会把她的傲骨一点点敲碎,脊梁一寸寸打弯,直到她也心甘情愿地跪在自己的面前,俯首称臣。
陆太后缓缓道:“你忤逆圣意,原本是死罪,可如今徐充华有孕在身,我也不想妄遭杀孽。”
明锦一言不发,静聆圣训。
陆太后顿了一下,道:“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二十,贬为恭使宫人,配入掖廷。”
明锦伏倒在地,深深叩首,不卑不亢。
“奴婢多谢太后不杀之恩。”
陆太后冷笑一声,示意内监行刑。
明锦被内监拖走,刑杖落下,她疼的咬牙,冷汗直流,却是一声不吭。
陆夫人蹙眉,欲张口求情。
王芸儿却悄悄给她使眼色,杨淑君泄密都免不了一顿杖责,明锦再想回宫,不罚是不可能的,陆夫人遂不再多言。
二十杖打完后,陆太后走到明锦面前,手指捏起她的下颌,抬起她苍白虚弱的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火光在她眼中熊熊燃烧,如同烧不尽的欲.望。
“你一定觉得我当政这些年,滥杀了不少人,一定引起了很大的不满,一定有很多人反对我当政,你觉得自己可以回来团结那些反对我执政的人,来推翻我。”
明锦默然垂眸。
“我提拔了不少人,也杀了不少人,所有我重用的人,都会给他们高官厚禄,加官进爵。他们是心甘情愿的供我驱使,给我卖命。”
陆太后松开她,拂袖走到那火炉前,看着被烧断翅膀的飞蛾,幽幽道:“那些人就像这飞蛾,明知我是火,扑过来是自取灭亡,可谁也挡不住高官厚禄的诱惑,我杀的人再多,也挡不住不怕死的追名逐利之人源源不断的扑过来。”
明锦默然。
《商君书》说过,对于底层的百姓,只要让他们饿着,但是又饿不死,他们就会努力劳动获取每日所需,只要能有一口气活着,有一丝向上爬的希望,他们就不会想着造反。
在朝堂上,只要太后不断的释放一些小恩小惠,让百官都觉得有往上爬盼头,百官也不会想着推翻她。
至于后宫的女人,也被太后的伪善所蒙蔽,甚至对她心存幻想,想着自己生了儿子,哪怕死于祖制,也能保族人荣华富贵。
可人死后,日后她的族人是荣华富贵,还是如李夫人一般满门族灭,她也都看不到了。
陆太后看着她,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她身上,她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屈不挠,敢于斗争。可终究被现实毒打到妥协,臣服于这一套规则,又利用规则,爬上至高之位。
或许是太寂寞了,她突然想留下明锦这跟刺,看看当年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如今的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明锦,我是你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
明锦恭敬道:“奴婢的确无力反抗太后。”
可有朝一日,她也会成为风暴,也会成为高山。
*
夜色渐深。
徐贞风还没有睡,明锦回宫了,她心里是五味杂陈。
她怀孕了,后宫所有人都想让她死,然后夺走她的孩子,坐享其成。
她怀孕以来,元晔都没再来看过她,他一点儿都不爱她,这个孩子不是因为爱而降临在她身上的。
她不得宠爱,怀璧其罪,很害怕明锦此时回宫,也是冲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来的。
皇帝那么喜欢明锦,如果自己生下一个儿子,她很怕皇帝真的会杀了她,再把她的儿子给明锦抚养,来搏明锦欢心。
她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明锦一瘸一拐的来了掖廷,来到掖廷徐贞风居住的芳林斋。
徐贞风见她过来,神色警惕,语气复杂,“你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跟我争宠呢?”
明锦神色一滞,随即摇摇头,解释道:“徐姐姐,我不是回来争宠,也无意你腹中的孩子。你是因我而遭此难,我必须回来救你。”
徐贞风一怔,她不是来抢自己的孩子的吗?摇摇头道:“我不要你拯救。”
“陛下尚未有子嗣,你若此胎一举得男,就是死路一条。”
明锦拔下簪子,取出藏在簪中的药丸给她道:“我在宫外为你寻来了堕胎之药,你只要流掉孩子,就能保全性命。”
她问过医者了,月份尚小时,以药流产可以将对母体的伤害降至最小。
徐贞风顿时脸色大变,对明锦避如蛇蝎,她一巴掌拍掉她手中的药丸,道:“念在过往情分,你今日说的话,我不会泄露出去,可你也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不怕死,我要给陛下生孩子,怎么能让天子没有后嗣呢?”
明锦愕然,苦口婆心劝她道:“人要活着才有希望,你若产子而死,倒是白白便宜了别人,你甘心看着别的女人抱着你的儿子,和皇帝恩爱亲密吗?你不恨吗?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徐贞风自然知道这可能是下场,可她还是想赌,赌孩子出生后,皇帝看着孩子的份上,也会对她爱屋及乌,不会赐死她。
这一胎来之不易,没有母亲会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明锦没有做过母亲,不知道一个小生命在自己的肚中慢慢成长的惊喜感,所以才会将一件残忍扼杀一个刚萌芽的小生命这件事,说的如此平淡绝情。
因为不是她的骨肉,所以她不心疼,她不在乎。
徐贞风低下眼,轻轻抚上那还未显怀的小腹,脸上尽是慈爱的神情,她很珍惜这个孩子,她很爱他,她一定会把他生下来。
“也不一定是儿子,若是个公主呢?我不用死,还有了和陛下的孩子。”
即便没有他的爱,有个孩子相依为命一辈子也是好的。
明锦摇摇头,“难道你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赌那一半的活命机会?”
徐贞风坚定道:“我喜欢陛下,我愿意给他生孩子,这是我的自由,你觉得我如果生下儿子就死了很可怜,那也只是你的眼光,又何尝不是世俗的偏见?”
明锦愕然,怪不得太后明知她回宫是为了帮徐贞风堕胎,还敢让她来服侍徐贞风。
陆太后很清楚,一个深爱皇帝的女人,是不会忍心放弃自己与所爱之人的骨肉的,即便自己能帮她堕胎,她也不会堕。
因为这样的人,是宁愿用生命来让自己永远活在皇帝心中,也不愿意一辈子默默无名的。
明锦不再试图说服她堕胎,孩子也是一个无辜的生命,孩子没有错,徐贞风想为所爱之人生儿育女也没有错。
唯一错的,是那子贵母死的祖制。
是想坐享其成,杀母夺子的野心家。
她不该以试图打掉她的孩子,让她一个受害者再度承受一次伤害的方式来救她。
她应该做的,是革除祖制,推翻他们的野蛮统治,让所有人都不再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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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自作自受
天气一日日暖和,徐贞风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自她有孕以来,皇帝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有王芸儿会代太后来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呵护,送来数不清的赏赐。
可那些赏赐,既是恩宠,也是催命符。
王芸儿说,她日夜在佛前祷告,保佑徐充华这一胎能生个女儿。
宫里有经验的老嬷嬷说,徐充华背影看起来纤细婀娜,无怀孕之态,正面才能看到腹部隆起,这是生男之像。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徐贞风的情绪也越来越低沉。
一开始,她还会欣喜的给孩子缝制各种各样的小衣服、小鞋子、小帽子,期盼着这个小生命的到来。
后来,她却做的越来越慢,心不在焉。
孕期的女人总是敏感脆弱,患得患失,明明是最需要丈夫关心疼爱的时候,她却一直遭受着皇帝的冷落。
这便让她便愈发恐惧不安,夜里,她还总是会在孤独无助的噩梦中惊醒,哭的泪流满面。
这一日,阳光正好,蝉鸣聒噪.
二人坐在窗前做针线,徐贞风又停下了手上的活儿,突然问她——
“阿锦,你说我这肚子里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
明锦怔了一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一如既往的安慰她道:“一定会是个小公主的。”
徐贞风苦笑了一下,“可宫里都说,观我身形,应是怀孕生男之像。”
明锦手中的针线一滞,以徐迁的绝妙医术,早就看出此胎是男是女了,可为免人心惶惶,嫔妃胎像男女是宫中绝密,众人都不过是猜测,可皇帝和太后心中,早就知道徐贞风的生死了。
“充华后悔了吗?”
明锦看了看她隆起的小腹,如今月份渐大,她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强行堕胎的话,很可能一尸两命。
何况,她不会后悔生下孩子,她只是怕自己生下儿子后会死于祖制。
徐贞风低下眼眸,看着自己已经渐渐隆起的小腹,神态落寞。
“曾经我以为,我爱陛下,我可以为他去死,为他生下我们的孩子。”
明锦静静看着她。
徐贞风温柔地抚着自己的肚子,感受着那小生命的跳动,“可是现在,我能感觉到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一点一点的长大,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活泼,他是那样强壮,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我多想看着他出生,陪着他长大。”
明锦低下眼,心中微微酸涩。
“阿锦,你说的不错,我总是在自苦中感动自己,以为为他付出生命就可以等到他的爱,我总说我不怕死,可事实却是活着真好。”
徐贞风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了下来,明明她可以放弃这个孩子,保全性命,可她又舍不得,舍不得这唯一被皇帝宠爱过的证明。
如今的下场,是不是也算她自作自受呢?
“我想看看我的孩子,我想抱抱他,陪着他长大,听他叫我阿娘,可是,我可能没有那个机会了。”
明锦眸中泪光闪动,为皇帝诞育子嗣明明是大功一件,而她,却要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皇帝担忧母壮子弱,会致使母后专权,外戚干政,所以定下子贵母死的祖制。
可徐贞风不过是个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孤女,哪里还会有外戚?
为什么为了巩固男人的利益,总要去牺牲女人?
徐贞风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阿锦,你说,我真的会死吗?”
明锦喉头微哽,她摇了摇头,安抚她,“不会的,充华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你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徐贞风便又哭了起来,像一个脆弱的孩子。
……
安抚好徐贞风的情绪,看她睡下后,明锦才离开芳林斋,痴痴漫行在宫道上。
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太和殿。
阳光正盛,风吹云涌,金顶光影变换,她看着太和殿那耸如云霄的层层台阶,犹如她永远无法跨越的权力鸿沟。
她不想对皇帝低头,可在这样的时候,她才发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蒋白引她入内,冰鉴吹出丝丝凉风,夏日的光影斑驳洒入殿中,元晔手执一卷《道德经》看着,眉眼沉静。
环佩轻响,女子轻柔的步调渐渐走近。
“陛下。”
明锦低垂眼眸,“扑通”跪倒在元晔面前。
元晔心中“咯登”了一下,放下手中书卷,“你这是在做什么?”
明锦蜷缩起了身子,把头埋得更低。
“求陛下开恩。”
元晔眼神复杂,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来都不喜欢下跪,可是在宫中被磨洗蹉跎后,却越来越懂得下跪。
他不喜欢看她这样。
他柔声道:“阿锦,你先起来,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明锦抬起了头,祈求道:“奴婢求陛下下旨,保徐充华产子不死。”
元晔闻言一怔,随即自嘲一笑,徐贞风怀了他的孩子,她不仅不妒忌,竟然还来求他保全徐贞风的性命。
“后宫之事,一应由太后做主,我不好干涉。”
明锦据理力争,“可后宫是陛下的后宫啊。”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后宫。”元晔站起身子,走到她面前,幽幽道:“如果那一夜你没有走,一切就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明锦嘴唇微颤,反问他,“那陛下的意思是,原本该死的人是我?是徐充华替我挡灾?”
元晔不喜欢她总是这样恶意揣测自己对她的心意,总是对他充满戒备、提防、好似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十恶不赦。
他正色道:“阿锦,如果是你,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保你不死,你知道,我是皇帝,我有这个能力。”
明锦看着他,认真道:“那请陛下让我看到你的能力,求陛下保徐充华不死。”
元晔却是沉默了。
他的确有保长子生母不死的能力,可前世,他为了让后宫都能安心为他孕育子嗣,依旧默许太后杀了长子生母。
他无意取徐贞风性命,可是他也赌不起,他不能让徐贞风成为他和明锦关系破裂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