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因着女儿的关系,陆鉴在仕途上也一直都很照顾他,可仕途越顺,崔晟心里就愈发不安。
他也曾在明锦出游时远远观望过她,以前他不知送走女儿是对是错,后来见女儿被娇养的那般光艳模样,他心里是欣慰的,他这个生父,是给不了她这样无忧无虑的童年的。
他擦了擦眼泪,也就断了认回女儿的心思。
直到那一年,明锦身世真相大白,一家人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却是被陆太后驱逐到了那西北苦寒地。
明锦刚回家的时候,面对这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女儿,他也是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的,昔日被陆氏那般娇养的女儿,怎么受得了跟着他过这样落魄的生活?
可是女儿很坚强,没有嫌弃过他这个父亲,也没有嫌弃过这个家。
每天都对他笑脸相迎,嘘寒问暖,很快就拉近了父女关系。
那时候家里穷,儿子上山砍柴换粮,她就跟着去摘野果、挖野菜,用小小瘦弱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家,没有说过一句苦,没有说过一句累。
从来没有抱怨过父亲把她送人,而是感激父亲把她送走,才让她有机会长这么大,现在还能回来继续孝敬生父。
每次看到乖巧可爱的女儿,崔晟都是一阵感慨,陆氏把他的女儿教的很好。
……
“公子怪我这父亲狠心,可我也不过是想让孩子活下去罢了,当年我若没把她送人,哪儿会有现在活蹦乱跳的女儿呢?”
陆聿默不作声。
“朝廷早年的情况,公子是最清楚的,官员没有俸禄,我们自己吃饱了都难,何况养个孩子?当年公子力排众议,推动俸禄制改革,不也是为了让阿锦跟着我这生父,能少受些罪吗?”
陆聿眼神一动,回避道:“大势所趋,非我之力。”
崔晟垂下眼,叹了口气。
陆聿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马车,小女郎刚好从车上走下,看到他的视线后,便含笑跟他们挥着手,像一株笔挺的小梧桐。
活蹦乱跳。
他看着她,嘴角不由微微弯了一下。
他很庆幸,是陆氏把这样可爱的一个孩子养大。
“过去的事,已经都过去了。她长大了,虽不是我的亲妹妹了,到底还有多年的情分在,此番便是想请求大人,能允许我依然以长兄的身份,为她的婚姻嫁娶出一份力,让你们不失旧时的显赫。”
崔晟面色一白,“这……”
陆聿心知他在担忧什么,没有勉强,只淡淡道:“崔大人不必急着回复,可以慢慢考虑。”
夕阳渐渐西沉。
二人结束了交谈,准备进城。
崔晟套着马车,准备带女儿回家。
陆聿也翻身上马,听到他们说要回家时,眼皮动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可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驱马离去了。
小女郎还欢喜地跟哥哥挥手告别。
回去的路上,娄威还问陆聿道:“公子,您怎么不提醒一下崔大人呢?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他家那几间草屋,还能住人吗?”
陆聿一声不吭,总归女儿已经安全交到他手上了,其他的便不归他管了。
*
夕阳西坠,天色渐晚。
回家的路上,崔晟驾着车,明锦在车内清点家私。
她把行李翻了个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玉簪,不由打起车帘。
“爹爹,我的簪子呢?不会是马车失控的时候你给我甩丢了吧?”
她的语气有些焦急。
崔晟笑了笑,把揣在怀里的木匣递给她,“爹爹丢了,也不能把你的宝贝给丢了啊!”
明锦连忙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看着匣中那支温润的白玉芙蓉簪后,松了一口气,嘴角漾开甜蜜的笑意。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狼狈潦倒的赶路,她都没舍得戴过,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终于有机会拿出来了。
崔晟摇摇头,看着女儿那娇羞的模样,调侃道:“还想着他呢?”
明锦嘴角噙着笑,把簪子捂在怀里,“他说了会来看我的。”
崔晟无奈一笑,那人来无影去无踪,连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就哄哄小孩子罢了,可这女儿死心眼,连一句戏言都能当真。
“都这么久了,他要还记得你,早就来看你了。”
明锦垂了垂睫毛,依旧固执,“他不会骗我,他会来看我的。”
崔晟摇摇头,又想起了刚刚陆聿的话。
他本嫌弃那姓魏的是个杀人如麻的刺客,不愿女儿跟他来往。可女儿当年那假准皇后的身份太过敏感,恐怕没有门当户对的汉人世家愿意娶她。
他原本以为他们一辈子都要蹉跎在朔州,索性心一横,想着成全女儿算了。
可如今他们重回京城,若陆聿真能为女儿找一户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他也不想女儿以后跟着一个刺客去流浪,还是希望她能有稳定安逸的生活。
崔晟叹了口气,看着在车厢内闭目沉睡的女儿,心中隐忧。
夜色苍茫,马车哒哒行走在京城的石板路上,风吹动车帘,也吹入了明锦的梦里。
……
阴山下,茫茫无垠的草原被积雪覆盖,天地一片苍白。
明锦在呼啸的风雪中行走着,暴风雪马上要来了,远处的雪山如千军万马涌动,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风越来越大,雪模糊了视线,她迷失了方向。
“阿锦。”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中传来男人温和低沉的呼唤。
画面一转,就是她裹着厚厚的皮裘,趴在一个温暖坚实的后背上,风雪染白了男人的发丝,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雪泥中,一步一步带她走出这片辽阔雪原。
“别怕。”
明锦搂着他的脖颈,从他身上传来让人安心的温暖,源源不断的为她注入活下去的希望。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想要看清那个人的容颜,却只看一张模糊狰狞的鬼面。
“魏先生?”
她唤着他,看不清他的容貌,只听见他“嗯”了一声。
明锦安下心,闭了闭眼,有气无力道:“我的簪子呢?”
小女郎意识昏沉,还不忘关心她的簪子。
男人的身子颤了一下,她明知暴风雪要来了,还不顾一切的折返,就为了一根簪子?她不知道雪崩是会死人的吗?
“你回来就是为了找簪子吗?”
他喉头微动,声音都在发颤。
“你送我的及笄礼物,我不想弄丢。”
明锦蜷缩在他的背上喃喃着,不知道面具下的人,是什么表情,在一声声风雪呼啸声中,她安心睡了过去。
苍白无垠的天地间,灰鹰长啸而过,二人渺小的身影,在雪原上缩成了一个黑点。
……
马车“咯吱”一声,撵在了路边的石头上,明锦身子一歪,撞在了车厢上。
她揉着头,从梦中清醒,睁开了眼。
风停了,雪也停了。
掌心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她摊开手心看了看,洁白的玉簪在夜色下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泽。
她揉了揉眼,摸黑从包裹里翻找出小镜子,藉着车外的月光,把簪子在自己鬓间比了比,然后稳稳插在了发髻上。
她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轻轻笑了笑,镜中人也对她笑了笑。
“乖女,到家了。”
车外传来父亲的声音,明锦回神,掀开车帘看了看,天已经黑透了,她望向他们的房子,脸色一懵,笑意滞住——
“爹爹,这就是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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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跟哥哥回家住吧
第8章 陟屺(一)
崔家过往在京城不过只是有草屋几间,一家被贬朔州后,京城的宅子就荒废了。
下车后,父女二人站在家门前,目瞪口呆。
半晌后,明锦先过回神,终于明白分别时哥哥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是为什么了,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这可真是家徒四壁啊。”
崔晟看着一片颓破的“祖宅”,实在笑不出来,“乖女,我们真要在这儿住吗?”
明锦看着已是下半夜的天色,转身从马车里拿出铺盖,随便清了清屋子,给父亲铺着床铺,认命道:“都这么晚了,也没地可住了,今天晚上就先凑合一下吧。”
崔晟愁眉苦脸,父女二人就这样在破败的屋子里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时,明锦腰酸背痛。
她揉着肩膀,一脸疲惫道:“爹爹,我们这房子实在是没法儿住人了,你今日去吏部报到后,就带上行李,先住在官舍吧。”
崔晟蹙眉,“那你呢?”
明锦耸耸肩,“我待会儿到铺子里看看,看能不能在那儿先凑合凑合,等房子修缮好了,我们再搬回来。”
崔晟点点头,明锦送父亲出门后,便独自去了铺子。
*
京城的永安坊依旧繁华热闹,街上人流如织,接踵摩肩。
自前年朝廷推行均田制改革之后,魏国农业发展蒸蒸日上,统治稳定,国富民强。
朝廷大力扶持民间商业发展,开放了对外商贸关口,与南朝、西域、高句丽等国皆有通商往来,不少人借助改革的东风,赚的盆满钵满。
永安坊商肆林立,来自天南海北的胡人、汉人、羌人、羯人在此不分种族,无论胡汉,贸易兴隆。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锣鼓响,明锦乍然回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前簇后拥,宝马香车出街的情景,如今都像一场梦一样。
明锦摇摇头,从往事中清醒,踏入了铺子。
京城的铺子是贺云珠暗中安排人经营的,早期是卖些簪花之类的小物,如今也贩卖一些绫罗绸缎。
朔州的东家来了,掌柜的热络相迎。
魏国自前年平定高车六部后,北境的军事压力得到缓解,朝廷一直有意削弱六镇兵力,集中兵力南征,一统天下。
京城的铺子,不仅是用来做生意,也是为六镇时刻留意着朝廷的风吹草动。
掌故的为她奉上茶,明锦询问着,“有魏先生的消息吗?”
掌柜点点头,“有,前不久他在京城出没过,刺杀陆太师。”
“什么?”明锦手中茶碗一抖,“结果呢?”
掌柜摇摇头,“行刺失败,人也不知所踪,但是很奇怪的,太师府这一次风声藏得非常紧,我们也打探不到更多消息。”
明锦心乱如麻,他怎么会去刺杀陆太师呢?
就在这时,铺里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群丫鬟簇拥着一个姿容娇媚,衣饰华贵的女郎,浩浩荡荡走入铺中,女郎态度倨傲,张口就要见明锦。
明锦闻声,从内室走了出来,看着来人,冷笑一声。
原来是她,陆丽华,她曾经的好妹妹啊。
陆丽华挑眉看着明锦,脸上尽是得意挑衅之色。
昨日,她听说大哥回来后,连夜赶去平南王府请安,不想却吃了个闭门羹,不过也从侍从口中得知明锦回来了。
回来的可太好了。
她可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曾经风华无双的京城第一贵女现在的落魄模样呢。
打听到她的去向后,她便立刻带人过来了。
作为曾经的好妹妹,她怎么也得赶在第一个来看热闹啊!
可在看到明锦的模样后,她反倒笑不出来了,怎么那西北荒凉地,反倒把她娇养的更水嫩了?一点儿都没有被寒风狂沙磋磨过的样子?
陆丽华心中不平,阴阳怪气道:“多年不见,姐姐还是这般娇艳动人,我见犹怜啊。”
明锦看着她那倨傲的模样,也拿下巴看着她,语调淡漠,“谁是你姐姐?”
“哦,差点忘了——”陆丽华掩口一笑,讥讽道:“你是个冒牌货,如今已不是我的姐姐了。”
明锦鄙夷地白了她一眼,冷冷嘲讽道:“对,我是假千金,你是真庶女。”
“你……”
陆丽华哽住,气的脸色涨红。
南朝不讳庶孽,北朝鄙于侧出,庶女的身份一直是她心头之痛。
以前,明锦是嫡长女,她是二小姐,现在,这个假的大小姐被逐出陆氏了,陆氏就没有嫡女能压她一头了,陆丽华便常以陆氏大小姐的身份自居。
她一贯心高气傲,最是忌讳别人提她庶女的身份,明锦的话,瞬间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
陆丽华怒不可遏,扬手就想给她一巴掌。
明锦不甘示弱,一把抓住她的手,先下手为强,“啪”的先给了她一个巴掌。
在朔州的时候,她也是横着走的,没见人敢这么欺负到她头上。
陆太后雅尚恭谨,最是厌恶轻狂无礼的人。
只要她陆丽华不怕丢陆氏的人,她不介意当街跟她打一架,陆氏家大业大,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把她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你敢打我?”
陆丽华目瞪口呆,随她而来的丫鬟们也是惊大了嘴巴,大气不敢出。
“打你怎么了?以前我是你姐姐的时候,你在我面前屁也不敢放,如今我不是陆氏女了,就能任你欺凌了吗?你也别太看人下菜碟了!”
兰陵长公主薨后,太师府便是由陆丽华的生母常氏管家,陆鉴一众庶出子女中,陆丽华地位最高,仗势生母得宠,她在家中一贯是耀武扬威,欺辱弟妹。
“你在你自己家中如何我不管,可现在我总归不是陆氏女了,你怎么也欺不到我头上吧?有什么资格打我?”
陆丽华气的语无伦次,“我,我可是太师之女,太后侄女,你一个破落户的女儿,有什么好嚣张的,你……”
不等她说完,明锦便先讥讽了回去,“我父亲纵是比不上太师位高权重,可我们博陵崔氏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岂能任你踩在头上?陆氏没有嫡女,全是庶女,你张狂个什么劲儿?”
再度被讽刺后,陆丽华一张娇艳的小脸直接气成了猪肝色,她指挥丫鬟们把明锦抓起来打。
“把这臭丫头给我抓过来!”
可明锦当年到底是陆家的大小姐,如今虽没关系了,可她当年在陆家那风光排场,至今余威不散,丫鬟们也被她刚刚那一巴掌的气势震住了,根本不敢动手。
眼看丫鬟们不敢动手,陆丽华就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亲自动手跟明锦干架。
“崔明锦,我跟你没完!”
明锦冷嘲一声,她在朔州跟着商队天南海北的跑,什么人、什么事没打过交道?这样一个京城贵女,身娇体弱,还不值得她放在眼里。
她今天就好好教教她,让她知道,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是她娘,天天惯她那娇性子。
明锦躲过她的攻击,反手攥住她的胳膊,恶狠狠道:“今天,我不仅要打你,我还要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