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有任何愧疚,不会背负任何谴责,是你们对不起我,你们都该死,你们……”
话未说完,陆聿身形乍如鬼魅般闪现他跟前,手指已落在了他的咽喉。
元晔瞬间噤声,冷汗自额角滑落。
他大意了,对他的信任已成了习惯,他从来不相信陆聿会对他不轨,故而没带任何护卫,就孤身前来。
不想陆聿坚持要见他后才肯赴死,竟是要以此制造他落单的机会,好和他同归于尽。
陆聿的手指扣在他的咽喉上,像地狱的勾魂使者一样冰冷没有温度。
可是,他并不害怕。
“你要杀我?”元晔冷冷道:“你忘记你对姑姑的承诺了吗?”
陆聿手指依旧锁着他的咽喉,不为所动。
那个承诺,困锁他一生,或许只有他们全都死去,他才能真正得到自由。
元晔被他制住命门时的反应,也如困锁牢中的陆聿一般,不想抵抗,不想挣扎。
他想杀他,他当然也可以反杀他。
“你答应过姑姑,什么都不会跟我争,什么都不会跟我抢,你会为我尽忠,会用你的一切来守护我。可最后呢?你夺走了明锦,此刻你还想要我的命,你和太后一样歹毒的夺走了我的一切,这都是你们陆氏欠我的!”
元晔恨声激辞,转瞬红了眼眶。
“你不是说,我若为君,你就一世为臣吗?宣明,你怎么食言了?”
陆聿摇了摇头,突然觉得他很可怜,明明是皇帝,此刻却幼稚的像一个失去心爱玩物的孩子。
“我不杀你,我只是要告诉你,哪怕身陷囹圄,我也有杀你的能力。”
陆聿平静地松开了手。
“对于我和明锦来说,你不是个好皇帝,可对于百姓来说,需要一个太平盛世,而你可以做到,对于他们,你是一个好皇帝。”
陆聿顿了一下,静静望着他。
“当年太后教明锦,不能将你对我们的迫害,视作胡汉民族的对立。我也不会将我对你的私怨,祸延至天下百姓。我不会为了一己私怨弑君,让北方再度陷入动荡,所以我不杀你。”
元晔眼中似乎闪着光,愤恨的重重一拳砸在了铁牢上,尊严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你还在怨我?你怪我因为一己私欲拆散你和明锦,可我是皇帝,天下万民都是我的臣子,她是我的女人,你和她做的那些事,可有半分顾及我的感受,我的尊严?”
陆聿闭了闭眼,“她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她可以选择我,也可以选择你,甚至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而你总想用自己皇帝的身份禁锢她选择的自由,是在把她往绝路上逼!”
元晔突然静了下来,“绝路?你觉得是我逼死了你们?”
陆聿没有回答,平静道:“你杀了我吧,用我的血来清洗你的尊严,别再迁怒她,别再逼她了。”
元晔的神情有些茫然恍惚,竟又想起了前世赐死陆聿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怨言,俯身叩首,平静请罪——
“臣辱没天威,罪该万死,是臣强迫的她,贵人家世微贱,不敢反抗。”
“错,只错在罪臣一身。”
“惟愿罪臣死后,陛下能活贵人一命。”
劳燕分飞,棠棣反目。
他一生清正,终是为她自污其名。
而她,也终是用性命偿还了他的深情。
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呢?
元晔双目赤红,尤不甘心,“宣明,你要为她而死,她要跟你同生共死,那我算什么?对于你们,我算什么?”
“你是我们的君主。”
陆聿一字一句告诉他。
元晔呆住。
陆聿接着道:“我既然答应了母亲,会为你献出我的一切,就绝不会食言。你是君主,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元晔突然泄了气,黯然道:“我若要杀你,早在太后驾崩后就清算陆氏了。我给过你们机会,我以为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你们清醒,让她回心转意,可你们竟然还是执迷不悟,这是你们逼我的。”
他的眼神陡然一狠,取出早已备好的药瓶,幽幽道:“当年太后,就是以此药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成全我的大业,现在,是你尽忠的时候了。”
陆聿竟是笑了,当年他就怀疑过,太后虽已是油尽灯枯,却也不至于去的那么快。
太后果然是杀身成仁,成全他的千秋功业,现在,是他成全他的时候了。
陆氏所造的孽,最终还是由陆氏自己还完了。
他释然道:“杀我只需一刀,可陛下却犹豫了三年,够了,已经足够了。”
陆聿拿过他手中的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我不欠你什么了。”
元晔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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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恩怨了了
前世。
娇莺初啭,翠柳满枝。
洛阳道上,少女来为少年送行。
陆聿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明锦,二人并肩而行。
柳荫下,小女郎踩着一块石头,够着高处的柳枝,为他折柳送行。
陆聿仰视着她,护在她的身后。
明锦把折下的柳条递给他,“思君、念君、盼君归。”
陆聿嘴角含笑,二人双手交叠紧握。
明锦低头看着他阳光下的俊朗容颜,发现自己站在石头上,要弯下腰才能够到他的唇,于是屈下膝盖,对着他的唇轻轻吻了上去。
陆聿呆住了。
“你不想亲我吗?”
明锦笑着,如今反倒像是她轻薄了纯情的他一般。
“想。”陆聿莫名腼腆,“可越是想,就越是怕轻薄了你。”
明锦便又笑他道:“鲜卑的民风不是都很开放吗?怎么连亲一下都不敢呢?”
“我自幼熟读汉家经典,知道汉人男女交往,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礼记》有言,男女婚前不亲授,我怕你觉得我不尊重你。”
“你快别说了。”明锦轻掩了一下他的嘴,咯咯笑的花枝乱颤,“怎么像个酸腐的老儒生一般?”
陆聿脸色微微无措。
明锦看着他,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提醒道:“一直曲着腿很累的。”
陆聿恍然笑了,抱住她的腿弯儿,把她竖抱而起。
明锦双脚凌空,手臂顺势勾住他的脖颈,眉眼含笑,再度对他吻了上去。
陆聿手掌扣着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二人沉醉在这一片光影,难舍难分。
“阿锦,等来年桃花春漫时,我就回来娶你。”
……
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清脆的娇莺鸣啼,陆聿从那甜美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外头已然天光大亮了。
他蹙了蹙眉,看了看四周的情景,他刚刚明明身处天堂,现在怎么又坠入地狱了?
他闻到身上散发出浓厚的各种药材的气味,发现身上的伤竟然已经全部处理干净了。
不对,他不是服毒死了吗,怎么可能还会有伤痛?
“难道真是神佛开眼吗?”
他还活着?
陆聿挣扎着想爬起来看看现在所处何地,却听到一阵哗啦啦的铁链相撞之声,这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玄铁打造的笼子里,四肢都被扣上了沉重的锁链。
他用力拉了拉铁链,笼锁纹丝不动。
“你该感激的是天恩浩荡。”
元晔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面前。
陆聿错愕地看着他,怔了一怔,想通一切后,不由握了握腕上的铁链,胸腔发出闷闷的冷笑。
“你还是狠不下心杀我。”
元晔面无表情看着他,对,他狠不下心杀他,就像他已经扣上他的咽喉,却最终选择放手一般。
他不杀他,又怕他再出手行刺,只好把他的手脚都给锁起来,让他再无反抗之力。
元晔告诉他,“我已将你的死讯昭告天下,在世人心中,你已经死了。”
陆聿眼神一动。
元晔负手而立,似已成竹在胸,“多亏你的死,帮我转移了朝堂压力,现在洛阳的局势已经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已下旨令皇后率六宫赴洛了。”
陆聿脸色微变,“你要把明锦她们都接来洛阳?”
元晔俯身看着他的神情,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你猜猜,如果明锦知道你死了,会不会选择我?”
陆聿听了这话,竟是嗤笑了一声,“如果她选择你,不用你动手,我也会真正从这个世上消失。”
元晔对他背过身,冷笑着抬步离去。
“那我们就看着吧。”
*
邺城。
冬月初时,贺云珠和陆沅止一道从朔州回来了邺城。
因身份之故,陆沅止并未入城,而是带着火骑兵驻扎在了城外,贺云珠独自入宫拜见了皇后。
洛州八百里加急送到长春殿时,陆顺华正喊了明锦跟穆兰若过来一起跟贺云珠聊天。
听说贺云珠除了父孝后,已经正式跟刘弘成婚了。
陆顺华不由感慨,几个昔日的好姐妹,如今都长大了,已各自成家嫁人了。
穆兰若也很欣慰,虽然她不得婚嫁所爱,起码贺云珠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贺云珠又道:“我和沅止原准备直接奔赴洛阳协助陆聿,可此番南征,皇帝未动六镇兵力,我们又觉得很奇怪,所以先来京城见皇后,打听洛阳的情况。”
陆顺华点点头,自嘲道:“陛下把朝中的重臣几乎全带走了,书信也不过说些嘘寒问暖的闲话,洛阳的情况,我也不清楚。”
贺云珠蹙眉。
就在这时,王密带着洛阳急报前来,神情哀怆,扑通跪在了地上。
“皇后,洛阳来信儿了。”
众人对视了一眼,王密将信件呈给了陆顺华。
陆顺华心口突然砰砰跳了起来,她迟疑着接过急报,拆开看过后,脑中轰然一声。
信纸从指尖滑落在地。
明锦见状,心里一咯登,莫名涌起几分不好的预感,她看着落地的信纸,手指胆怯地蜷缩了起来,不敢去看,不敢去捡。
还是贺云珠弯腰捡起了皇帝来信,看过后,她的瞳孔瞬间睁大,神色复杂地看了明锦一眼,难以置信道:“陆聿死了?”
脑中轰的一声,明锦呆立当场,面无血色。
穆兰若闻声,乍然转头,立刻夺过贺云珠手中的信,一字一句地看着,越看越是头晕目眩。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是魏长风,他怎么可能会杀我父亲?”
他怎么可以死在洛阳?
穆兰若语无伦次,掩面瘫倒了座上,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如雨。
王密抹着眼泪,哽咽劝道:“皇后与诸位主子节哀,保重身体啊。”
陆顺华泪落纷纷,恍然想起那一日在太师府,陆聿对她说他会好好保重,大约就是心中有感,将遭不幸,和她的最后诀别。
她痛苦地闭上眼,又乍然大睁双目,眼中的恨意几要喷涌而出。
是皇帝,是皇帝杀了她的哥哥,都是因为明锦,他为了得到明锦,不惜杀了她的哥哥。
这个女人就是个祸害!
她陡然转身,望着呆滞无神的明锦,狠狠揪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拽到了自己面前,瞋目切齿。
“你听到了吗?大哥死了,他死了。”
明锦神情木然,如一潭死水。
他死了,他和前世一样再度弃她而去了。
陆顺华双眸猩红,看着如痴傻般的明锦,情绪突然崩溃,她紧紧攥着她,声泪俱下地摇着她的肩膀,声嘶力竭地质问着。
“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
明锦依旧木木的没有任何反应。
“你还有心吗?你还是人吗?”
陆顺华面容扭曲,泄气般松开了手,绝望地瘫倒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天抢地,歇斯底里。
“大哥死了,他死了!”
她的哥哥死了,她再也没有哥哥了,她的哥哥啊……
明锦神情恍惚,心如死灰,她没有理会嚎啕大哭的陆顺华,失神般独自呆呆往殿外走去。
他死了,他死了……
脑中嗡嗡乱吵着这三个字,天地间只余这个声音。
他死了,她活了。
贺云珠见明锦情绪不对,恐她想不开做傻事,立刻拦下她的脚步,扶着她肩膀让她清醒一点。
“阿锦,你要振作起来,如果连你也丧气了,谁给陆哥哥报仇,你难道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明锦望着她,张了张嘴,巨大的悲痛已经让她无法发出声音了,她呆呆看着贺云珠,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阿锦。”
贺云珠扶着她瘫软的身子,擦擦眼泪,把她交给宫人照顾后,便立刻策马出宫给陆沅止传信。
陆聿死了,火骑兵要提前备战了。
*
城外大营。
贺云珠急急来寻陆沅止。
“沅止,洛阳出事了,皇帝的真正意图根本不是南征,他是要迁都,陆聿已经在洛阳遇难了,我们来迟了。”
言罢,已泣不成声。
陆沅止愕然听着,“你说什么,哥哥他……”
贺云珠哽咽道:“他已经死了,皇帝利用他完成迁都,就曝光他魏长风的身份,逼他自尽以谢天下。”
陆沅止脚下一崴,险些瘫倒在地,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立刻拿起剑,就要亲自去确认。
“沅止,你去哪里?”
贺云珠惊呼,却拦阻不及,陆沅止已提剑上马,绝尘而去。
……
太师府。
府门前已经扬起了白幡,上下哀哭一片。
陆沅止勒马,看到这一幕后,眼前一阵晕眩,是真的,哥哥真的死了。
她的眼眶蓄满泪水,下马径闯入府。
护卫见来者不善,立刻上前阻拦,陆沅止已然疯魔,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一路杀到了陆鉴跟前。
大堂上,陆鉴闻说噩耗后,早已哭的上去不接下气,一息之间,仿若苍老了几十岁。
昔日威风凛凛的太师,如今也不过是个老来丧子的可怜老人。
“聿儿,我的孩子,我的儿啊……”
陆鉴痛哭失声,老泪纵横。
完了,彻底完了。
皇帝怎能这般狠心,他竟然连陆聿都下得了手!连陆聿都死了,陆氏一族还有活路吗?
陆沅止双目通红,愤恨地看着痛哭失声的陆鉴,举剑相对,咬牙切齿。
“老贼,你还有脸哭?都是你害的我们,都是你造的孽!”
陆鉴闻声愕然,他抬头看着那满身是血的女郎,半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