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方才一直陷入苦思的李星鹭这时也发觉不对劲——沈舟云似乎对孟家没有什么归属感,譬如孟长赢一直亲密的唤他‘云弟’,他却只是回称‘孟将军’,而孟家驻守的凉州城出事,他也没有表露出丝毫担忧。
按理说,哪怕沈舟云姓沈,在沈家被抚养长大,但也不至于对母亲的家族孟家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正疑惑着,孟长赢的下一句话却刚好为她解答——
“是,自从十年前二姨母阵亡沙场,你与孟家鲜少来往,但大姨母、我娘还有几位表姐妹一直都挂念着你,无论你姓什么、是高官权贵还是平民小吏,在我们眼中,你始终都是孟家的一份子。”
原来沈舟云的母亲已经于十年前亡故了?
李星鹭完全不了解这件事,原书中对沈舟云家庭背景的交代即是他出身京城望族沈家,原是沈家家主的独生子,但是他父亲在他十五岁时失踪,沈家家业被交到他三叔手中,他也渐渐与沈家产生龃龉,所以他入朝为官沈家没有出过一份力,甚至后来宁王上位,沈家为了讨好宁王还特地将沈舟云从族谱上除名。
至于沈舟云的母亲,李星鹭之前连她曾经做过将军都不知道,更别提听说她的死讯了。
“如果我去了凉州,江州提刑司的事务又怎么办?”
沈舟云的问题无疑是表明他已经接受了长公主的密旨,似乎是因为他母亲被提及,他改变了先前的态度。
孟长赢面色一松,她瞬间回答道:“江州的事务殿下全都安排打点好了,你只需要带上你信任的人手、尽快赶往凉州即可。”
为防沈舟云再说出什么推拒言辞,她交代完所有事项后立刻离开,只留下李星鹭和沈舟云继续在原地发愣。
“凉州没有设置提刑司,所以我们只是被借调过去解决一个案件,不会再有今天这样的危险。”
沈舟云率先回过神来,他望见李星鹭心事重重的忧愁脸色,误以为她仍在心悸今天在宝库的惊险遭遇,因而忍不住出言安慰。
李星鹭勉强地撑起一个笑容,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但实际上——她真正为之担忧的正是凉州,她可不认为这一次凉州之行会平安顺遂。
原书中,女主角冯雅兰和男主角齐世安一起经历解决的其中一个案件就发生在凉州城,那时几乎全城的人都染上怪病、在夜晚会化身嗜血恶鬼,世人皆传言这是上天对长公主弄权之罪孽的惩罚。
最终为了阻止怪病蔓延扩散,齐世安选择封锁凉州城,因此孟家全族与凉州民众一起在孤城中灭亡,给长公主带来了巨大的打击——她既失去了母族的支持,还被天下人唾骂这是她罪孽的因果报应,尽失人心。
李星鹭不相信什么罪孽报应的传闻,所谓怪病,必定是人为,只不过她以为凉州事变至少要在半年后剧情开始时才爆出来,却没想到此时就已经有所迹象。
“沈大人,你相信命运吗?”
沈舟云低头盯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心中莫名生出无限怜惜:“你是说缘分之类的……”
“不,我是说,如果你知道一个会损害无数人命的大事件将要发生,你认为自己能够改变它吗?”
与改变命运息息相关的一个词叫做‘蝴蝶效应’,李星鹭认为自己已经制造了很多蝴蝶效应,但她至今没能确定后果是好还是坏,而凉州城的案件关系着无数条生命,她自然会担心弄巧成拙,反而酿成更大的苦果。
“所谓命运,不过是由人的一个个选择而造就,所以事在人为,我想改变,就能改变。”
沈舟云看不透她心中的纠结疑虑,他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用意,但他还是果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听到这个回答,李星鹭忽而笑了,迎着沈舟云疑惑的目光,她只是轻声呢喃道:“我突然有些期待凉州之行了,边地风光,我还没见过呢。”
这段奇怪的对话过后,两人相携离开醉仙居回到提刑司,各自为下一趟旅途而做诸多准备。
第48章 番外
宣文十一年。
这是江州程氏走上坡路的一年, 家主程信明升迁为江州盐运使,大小姐程翩若被琴艺大家锦瑟夫人收为徒弟、才女之名传遍各地。
一家有女百家求,不仅江州本地的权贵世家, 连诸王都私下递话想聘程翩若为世子妃。
程信明没有感到受宠若惊, 他甚至没有左右为难, 而是颇为不屑地对妻女表示:“以翩若的才貌家世,哪怕是皇子也配得, 只可惜陛下多年无子, 而像是宁王、鲁王这等人, 不过是为了我们程家的……”
在程翩若疑惑的目光中,程信明及时止住了话语,他讪笑着将程翩若揽到身边,口吻慈爱地嘱咐道:“爹不会随便把你嫁出去的, 而且就算你以后出嫁,成了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 你也永远是爹的女儿。”
那时的程翩若多么感动,她没料到这句话不是她的依靠,而是她的囚笼。
宣文二十七年。
朝廷以程信明贪污巨款为由问罪程家,在程家满门下狱的前一天,程翩若被父亲程信明带到了丹霞山,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外界的传闻都是真的,自家真的藏匿着一笔富可敌国的宝藏。
“翩若,爹没有贪污, 我们家有这么多钱财, 何必去贪朝廷那点赈灾款——定是那些觊觎我们家宝藏的人污蔑于我, 妄图让我屈服交出宝藏。”
程翩若看着父亲一边痛心的诉苦一边怨恨的咒骂,她不由开口问道:“爹,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将宝藏献给陛下,至少求得满门性命无忧……”
“翩若,别说傻话,皇室一直因为庄顺郡主的缘故疑心程家藏匿着穆王的遗产,可是他们没有证据、又想得到那笔财产,所以才容忍程家在江州立足。”
程信明果断地反驳了她:“要是我们献出宝藏,岂不是自认欺君之罪?”
“何况,朝廷问罪于我、以此牵连程家,程家注定是无法再通过正途兴盛了,这时候唯一能依仗的就是这宝库里的宝藏。”
程翩若的手被程信明拉住,她听见父亲殷切地交代:“翩若,献宝可以,但你须得选定真正能荣登大宝的那位王爷,方可借从龙之功复起程家。”
“父亲,为何将此事托付于我,几位兄长……”
程翩若并非不懂朝政之事,相反,她对朝廷的各种政策、争议,包括立储风波都知之甚详,但父亲以往从不与她讨论政事,他只会和几位兄长商谈,因为这是他们‘男人的话题’。
程信明叹了一口气:“贪污大罪,我是难逃一死了,你的兄长、堂兄弟们或有生存的希望,但至少要判个流放的刑罚,那些小人想要获知我们程家宝藏的下落,怎会不盯着他们——我要是告诉他们宝藏的事,他们终究会顶不住威逼利诱交代出来,到时程家复起的机会和全族的性命都要断送!”
听到程信明直言死期将近,程翩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她眼中蓄满泪水:“爹,您真的没有活路可走吗?”
“翩若,我只希望你谨记我接下来的话,这样我会走得安心一点。”
程翩若被推着肩膀去看宝库中满室的金银财宝,紧接着,一张泛黄的羊皮纸被递到她掌心上:“这是宝库的布局图,你要保管好,还有宝库的下落,你要守着这个秘密,在挑中有望夺位的藩王前,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宝藏的事,包括你的兄弟姐妹和你的母亲。”
提起母亲,程翩若下意识地追问:“爹,我们家的男眷可能会流放,那女眷呢?母亲和族姐妹们怎么办?”
“她们最多不过是削籍为奴,只是可怜你也要跟着一起——不过你别灰心,你要等到机会救回你的兄弟们,如若他们罹难,就将从龙之功让给你的堂兄弟们,无论如何他们姓程,只要程家子弟仍在,程家总有复起的一日。”
程信明对妻子和族中女眷一笔带过的话语让程翩若感到不适,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总在强调程家的子弟——她不姓程吗?族姐妹们不姓程吗?
“往后你可能时常与族中姐妹待在一处,千万要切记不可与她们交心,不可泄露宝藏的下落给她们,她们终有一日会嫁作他人妇,兴许会用程家的宝藏来献媚于夫家。”
说到这里,程信明忽而一顿:“翩若,你不会如此吧?你首先是程家的女儿,然后才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你会为程家保守宝藏的秘密,对不对?”
为何父亲默认族姐妹们会以夫家为先,而她却以程家为主呢?
程翩若想不通其中道理,但多年来接受的教导让她不得不点头答应:“是程家生养我、培养我,我自当回馈家族。”
只为这一句承诺,她担负起重任,将自己的余生搭了进去。
次日,程家满门下狱,程翩若与母亲、族中女眷在大牢里关了一个月,出来后立即得到了父亲的死讯。
兄弟等程家子弟不日将要流放边疆,而她和一干程氏女眷皆被削籍为奴,比起为父亲哀痛,她更需要为族人们寻找栖身之地。
程翩若寻去了锦瑟夫人的府邸,却只来得及见证恩师的葬礼,往日里与她亲热交好的同窗们对她避之不及,仿佛她是什么自带霉运的煞星一般。
那一刻,程翩若真切的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众星捧月的程大小姐,如今的她只是一个连容身之所都找不到的罪臣之女。
最终,是闺中密友冯雅兰收留了她和她的一干族亲,患难见真情,程翩若自然感动不已,但随之而来的一场变故让她连寄人篱下的生活都无法过下去。
“长庚堂兄、长轩堂兄……这是怎么回事?”
程翩若看着被三婶带到自己面前的两位堂兄,她不禁厉声质问:“他们不是该被流放边地吗?”
“翩若,难道你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的堂兄在边地受苦受难吗?”
三婶直接跪在了她面前,涕泪横流地哀求道:“婶娘求你收留他们吧,哪怕是要我给你做牛做马……”
“婶娘!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情!”
程翩若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情绪耐心解释道:“程家子弟流放边地,这是朝廷下的判决,若是官府发现流放的人数对不上,不仅是你我,其余姐妹皆要被株连,说不定连现在的日子都保不住……”
“你放心,人数对得上,官府不会发现的。”
三婶却信誓旦旦的打断了她,程翩若看看她,又打量几眼程长庚和程长轩心虚的模样,她忽而想到什么,惊声道:“二堂姐和四堂姐呢?”
三婶果然露出了犹豫愧疚的姿态,见状,程翩若怒火中烧,她一改往日的温柔婉约,指着三婶的鼻子骂道:“你竟敢让两位堂姐冒充顶替去流放,你可知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边地会有什么遭遇!”
“还有你们,亏得日日称自己是大丈夫,真出事了居然让姊妹替自己去受罪,我看连懦夫都不如……”
程翩若又转身对着程长庚和程长轩骂尽自己所知的辱骂言辞,这两人还面露不忿,只是碍于有求于她而不敢发作。
“我也是迫于无奈啊,我是一个母亲,怎么能坐视自己的儿子远离故土、埋骨他乡呢!”
三婶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声并没有平息程翩若的怒意,反而更令她心惊,她难以置信地反问道:“难道你就不是二堂姐和四堂姐的母亲吗?”
这一天,程翩若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虎毒不食子,但是可以食女。
大错已经铸成,就算她检举程长庚和程长轩,也不过是连累母亲和族姐妹们又要吃牢狱之苦,况且,她父亲的遗愿即是让她一切以程氏子弟为先。
为此,程翩若不得不离开冯家,接过醉仙居的橄榄枝,成为众人口中的花魁娘子。
在她上台献艺的第二天,冯雅兰跑来质问:“翩若,你从前最讨厌为了表演而弹琴,如今又为何愿意来此抛头露面?”
程翩若没有作答,冯雅兰收留她和一干程氏女眷还能以雇佣女奴为解释,但程长庚和程长轩可是货真价实的流放犯,她不能亏心到让好友背负收容流放犯的罪名。
“就为了你那两个堂兄?他们明知会连累你,还是寻求你的庇护,能是什么好东西?”
冯雅兰却对程长庚和程长轩被留在醉仙居的事一清二楚,她苦口婆心地劝道:“你没有保护他们的义务,你只管过好自己的生活……”
“可是程家供养我长大,我才得以学成琴艺,而亡父遗愿命我照料程氏子弟,我怎能不从?”
程翩若只是摇头,她的理性告诉她冯雅兰所说的皆是肺腑之言,但她的情感不允许她认同冯雅兰。
冯雅兰气笑了,她怒其不争地回道:“你是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你们程家子弟了,可是你自己呢,你对得起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