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乐宫发现有个人顶着姨母的脸、做出各类违和举动时,我曾产生一种想要一剑斩杀那个冒牌货的冲动,我将那股冲动压抑住了,因为我还心存着希冀,我心想或许冒牌货知道姨母的下落,说不定姨母还能回来。”
沈舟云终于开口说话,但他的语气显然很不对劲,仿佛有再度被仇恨操纵的征兆:“如今,我倒是毫无顾忌了,或许应当进宫将冒牌货和黄昭仪一并送下地府……”
她忽然伸手捂在沈舟云双唇上,堵住他未尽的言语。
“沈大人,我理解你想要报复,但方式不该是同归于尽,先别提在皇城中大开杀戒会带来怎样的影响,黄昭仪这个人还牵扯到许多权力利益的博弈……”
李星鹭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脊背,似是安抚又似是提醒,提醒他身边仍然有人陪伴:“你并非孤身一人,所以千万不要采取最极端的方式、不要将我独自抛下。”
沈舟云没有答话,但也没有反驳,只是顺着她的动作重新将她搂紧,仿佛在回应她的安抚。
她心知他稍微缓过了那股劲,因此她觉得是时候说出某个推论、用以拼凑至今尚未完整的真相:“那个冒牌贵妃应当是宁王的人。”
“首先,冒牌贵妃与黄昭仪立场并不完全相同,否则她们就不需要互相提防、互相试探;其次,真贵妃的死讯如果为陛下与长公主所知,那二位无须隐瞒这一消息,所以排除下来,冒牌贵妃只能是某个藩王或世家势力的安排。”
“但我会联想到宁王身上,还是多亏冒牌贵妃画蛇添足而演的一出戏——她在我面前对冯雅兰训斥为难,冯雅兰是谁?宁王重要党羽冯坤的女儿、放在明面上的宁王探子,她与冯雅兰形成对立,就能顺理成章的与宁王一方撇开关系,可惜结合她谈论案情时从来不提及谢通这一点,她露出的马脚就过多了,我很难不猜到她背后之人是谁。”
闻言,沈舟云居然笑了,那笑声中饱含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阴冷杀意:“宁王,又是宁王。”
杀害孟贵妃的人是章轩与黄昭仪,宁王又是如何参与其中、并让自己的手下取代孟贵妃潜伏在宫廷之中呢?
李星鹭认为这一点不难猜测,宫廷中布满各方眼线,宁王的探子做不到像章轩那样杀害被羽林卫重重保护的孟贵妃,却不代表无法探听到孟贵妃的死讯、甚至于黄昭仪与章轩的私情。
这一把柄一旦落入宁王手中,章轩和黄昭仪定然要陷入被动,因为宁王本人远在西州,他们灭不了他的口,就只能为他掣肘。
“谋杀章轩的凶手是黄昭仪,但背后的主使者或许还是宁王。”
李星鹭的嗓音依旧平静,恍若一柄泛着冷芒的刀,缓慢而坚定地划开覆盖在真相表层的茧:“黄昭仪当然有杀人动机,与章轩的私情能让她从金玉殿堂坠入万丈深渊,可是他们的关系持续了三年,期间她为何不趁早动手?因为章轩对她有价值,黄昭仪出身低微、背后没有任何势力支持,章轩这个羽林卫统领已经是她为数不多的筹码。”
“宁王就不一样了,哪怕手握章轩与黄昭仪的把柄,他仍然更信任自己的党羽谢通,所以让章轩去死、给谢通让位,这是他的目的,而他能够借黄昭仪达成目的,这是他明知曝出小太子身世存疑能够为他腾出储君之位,却没有那么做的原因之一,至于其它——‘孟贵妃’是他的手下假扮,黄昭仪被他威胁控制,羽林卫一半兵权被他党羽谢通收拢,他已然掌握了这座皇城,比起储位空缺引来各方藩王争夺,眼下的局面唯独对他有利,所以他暂时选择保守秘密。”
这就是真相,章轩遇害的真相、孟贵妃死亡的真相,也是原书中宁王能够顺利上位的真相。
为什么原书中会有长公主弑父弑弟的传闻?因为包括最开始的李星鹭在内,所有不清楚内情的人都会把长公主和孟贵妃看作利益共同体、会认为孟贵妃的一举一动透露着长公主的态度,那么当这个冒牌的孟贵妃对宣文帝和小太子下手,外人理所当然把罪名扣在长公主头上。
第96章 陷害
彩灯高悬于楼阁之上, 戏曲乐声回响在大街小巷,衣着鲜艳的异域女郎旋转舞动,一齐构成京城坊市的繁华风景。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
李星鹭踏出沈府大门还没走几步路, 立即就被卷进了街道拥挤的人流中, 她不由艰难地转身对后面的小孟、小何感叹了一句。
周围人声鼎沸, 为防话音淹没在其中,小孟不得不扯着嗓子回应她:“因为陛下寿辰在即, 所谓普天同庆嘛, 百姓们也纷纷凑起热闹, 至于这些卖艺唱曲的,他们大多是跟随九州各地抑或边陲小国的使臣而来,想要趁着这波热闹捞些钱财。”
宣文帝的寿辰就在后日,意味着李星鹭最迟要在今明两日之内结案。
她的确已然查清了真相, 甚至于掌握了证据,但那不足以减轻分毫她的负担——她要怎么向宣文帝禀告案情?直接告诉对方他的妃子与人私通、他家的皇位差点被外人坐了?
她必须仔细思量一番, 否则只怕不仅头顶上的官帽,她的头颅也可能不保。
身后小孟的声音仍在接续响起:“人多,混乱也多,这几日京兆府上下忙得焦头烂额,就为了维护秩序、防止别有居心之人趁机生事,沈大人今日天还没亮就赶去上值……”
难怪沈舟云今日从床上起身时她连眼睛都还睁不开,原来黎明未至他就已经离府去办公了。
想到沈舟云昨日才获悉姨母孟贵妃的死讯,没隔多久又要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办公, 她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可是回想起来, 她自己也未尝不是‘拼命三娘’,带伤查案、从劫持中脱困后立刻接着查案。
如果这桩案子能够顺利从她手中结束, 她或许真该考虑一下休假散心的事情。
万般思绪从脑海中闪过,等李星鹭再回过神来,环绕四周的喧闹声响逐渐远去,她们一行三人走到了含光门附近,即将进入皇城。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至她面前,约莫十数个卫兵随之出现,他们一边朝她行礼一边道明来意:“陛下宣召,还请寺正大人跟我们前往江山殿面圣。”
继冒牌贵妃和黄昭仪之后,这回又成了宣文帝要召见她?
按照宣文帝对章轩遇害一案的重视程度,李星鹭知道对方迟早会召见她,因此并不感到意外,但她扫视了一圈卫兵的面孔,没有在其中瞧见卓公公的身影,这就让她有些疑惑了。
以往每一次进宫,卓公公都会在她身旁充当向导与监督,怎么这一次宣文帝亲自宣召,卓公公却没有露面?
“请您上车落座。”
卫兵的这句话更是加深了她的疑心,在禁用马车、唯有皇帝与后妃能乘坐步辇的宫廷,他们居然让她通过乘车的方式前去面圣?
李星鹭可不觉得自己在宣文帝跟前有这份值得破例的脸面,因此她确定其中有诈,这群穿着羽林卫服制的卫兵并非奉宣文帝命令行事,他们背后之人是谁——谢通?黄昭仪?
无论如何,她不能顺着他们的意图上车,那无异于主动送死。
“先前不曾料到陛下召见,因此本官没有带上案件证物,不如先容本官回府取来一应证物,然后再去面圣。”
推拒之词张口就来,李星鹭悄然向小孟与小何使了个眼色,随即想要转身离开。
但是对方并没有那么好糊弄,又将她的借口堵了回来:“面圣之事怎可耽搁?大人且先上车前往江山殿,至于什么证物,我等自会派人代您取来。”
李星鹭心下一紧,连忙开始思索新的脱身理由。
然而正是因为她的迟疑与不配合,那些卫兵或许看出她识破了他们的谎言,他们仿佛破罐子破摔一般逐渐围上来,阻挡了她的退路。
小孟与小何飞快拔出腰间刀剑,似乎想要用武力破局,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面是披甲执锐的精良卫兵,李星鹭甚至没有时间为被打趴下的二人担忧,她自己也很快被生擒住。
幸好她真的没有把证物随身携带,否则这些人就会彻底达成灭口的目的了——在后颈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痛感之前,李星鹭心中只来得及产生这一念头。
*
抬起眼皮,黄金、珍珠与玉石交汇形成的光辉险些晃花了李星鹭的视线,她本能地撑着身下冰凉的地板站起来,周围空间的全貌顿时被她尽收眼底——这是一处奢华、宽阔皆不亚于长乐宫与柔福殿的殿宇。
好消息,她还活着,但也有坏消息,就是她不远处正躺着一个幼龄男童。
她凑近一看,只见那男童的脖颈两侧有明显的鲜红掌印,她再摊开自己双手,无论大小还是手指长短都正好能对上那两道掌印。
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率先进入她视野范围的是黄昭仪,对方径直扑到那男童身旁,焦急而忧心地喊道:“平儿!我的平儿!”
再然后是身着一袭明黄色锦袍的中年男人,他被一众卫兵与太监簇拥着踏入殿中,但不同于黄昭仪的惊慌失措,他在瞧见男童昏迷不醒的状态时仍然神色平淡、喜怒难辨。
男人与男童的身份不言而喻,只是比起惊讶于第一次得见天颜,李星鹭更在意另外的事情——
倒地的孩子,激动的娘,高高在上的爹,还有嫌疑深重的她,这场景多么熟悉,与她穿书进入这个世界的那晚简直一模一样。
被嫁祸陷害这种命运竟然也能闭环,李星鹭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己的倒霉程度。
“李寺正,你胆大包天谋害太子,可曾对得起本宫的信任与爱重?”
黄昭仪终于从晕倒过去的小太子身边离开,走到李星鹭面前以一副痛心、愤怒的母亲姿态朝她怒吼。
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几步,吸取上次的教训,不给黄昭仪像谭夫人赵德欣一样扇她耳光的机会,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反问道:“微臣有何动机谋害太子殿下?”
她本人与小太子绝对没有利益冲突,如果黄昭仪非要攀扯,就只能扯出她背后的长公主,但宣文帝还在一旁看着,他怎会容忍黄昭仪指摘他的爱女。
出乎意料地是,黄昭仪既没有语塞,也没有如她所想的一般攀扯长公主:“因为你表面是长公主举荐的人才,实际上却是宁王培养的暗桩,你行刺太子并非单纯为了使储位空缺,更是想要挑拨陛下与长公主的关系。”
“不知情的人发现你谋害太子,必然以为是受到长公主指使,如此一来,正中宁王泼脏水的目的。”
饶是李星鹭毫不心虚,但也被ⓌⓁ这一罪名震惊了片刻,回神之后又是反问:“空口无凭,娘娘有什么证据给我扣上宁王党羽的身份?”
黄昭仪拍了拍手,先前围堵她、将她打晕的那群卫兵就被带到殿堂中央。
“他们为你拖延东宫守卫,以致你有时机潜入东宫谋害太子,而今他们皆已招供,你与他们都是为宁王效力。”
黄昭仪话音落下,被强压着跪在殿中央的那群卫兵无一反驳,显然默认了她的说法。
仅凭这些卫兵的口供,哪里就足够给她定罪?
但李星鹭又想到,卫兵们的话是一面之词,她的辩解同样是,宣文帝或许不会偏信黄昭仪,却也未必听得进她的解释。
然而她自有底牌,黄昭仪与章轩的情信和黄昭仪留下字迹的文书全都被她放在沈府寝房中,只要她将章轩遇害一案的真相与证物全部呈告给宣文帝,黄昭仪的阴谋顷刻就会崩解。
话到了嘴边,小太子的侧脸映入她眼帘,突然止住了她将要出口的话语。
这个尚不足两岁的孩子必定会因为案件真相被揭露而死去……但她犹豫的原因当然不在于此,为了保护小孩而赔上自己的性命,她的同情心还没泛滥到这种地步。
李星鹭在想,宣文帝显然不知道他心心念念、一出生就赐居东宫的老来子身上很可能没流着他一点血,但长公主也对小太子的身世一无所知吗?
长公主在宁王身边都安插了探子、因此对宁王的计谋动向了如指掌,她在羽林卫中也有吴珉作为党羽,那么宫廷之中会没有她的眼线吗?
而假如长公主其实知悉黄昭仪与章轩的私情、清楚小太子身世存疑,她为什么不揭发这件事,任由外人谋算皇位呢?
李星鹭心中有了答案——因为长公主需要小太子的存在,需要一个比她那群王叔更合礼法、又能被她轻易掌控的储君,小太子是不是她的亲弟弟并不重要,反正实际统治者只有她。
可是一旦李星鹭揭穿小太子的身世,宣文帝就失去了继承人,谁都不确定他会不会因此动摇而选择某位王弟作为储君,哪怕他不想,长公主也很难在一群王叔仍然存活的情况下成为储君。
所以目前看来,如果李星鹭据实禀告案情,她会损害长公主的利益,先不提对方会不会报复她,她同时还间接帮了宁王一把,要是宁王上位,她定然也是难逃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