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自己以为只对自己如此刻薄的生父,竟是一个如此狠毒的人。
杀妻。
那可是他曾经三拜九叩,许下重诺,才从周家娶回来的结发妻子。
谢清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沈明珠的脸,其中蕴含的心疼只有他自己清楚,但真相他已是用尽手段,查了个清清楚楚,只好点了点头。
他一路冒着风雪赶来,生怕耽误,幸好上天垂怜,让他拦住了打向沈明珠的伤痛——却又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如果不是他从前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又怎会让她回来再度承受这样的痛苦。
见谢清霖点了点头,沈明珠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本来挺直的腰背瞬间塌了下去,死死守住的泪水滚珠一样落了下来,她冲着心虚躲避的生父大骂出口。
“沈长路,你纵外室杀死发妻,枉为人夫!我沈明珠就算是拖上这条命,也定然不会再叫你苟活!”
“尔等当死!”
只是刚说出口,巨大的悲伤像是彻底将她撕裂,儿时母亲温柔又忧伤的目光,在此刻像是枷锁、又像是利刃,沈明珠只觉得站立不稳。
他们怎么敢的!
他怎么忍心的!
她发起狠来,再也不顾忌什么,瞅见挡在自己身前的谢清霖腰间配了一把剑,伸出手就要去抽出来,砍了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父亲。
见沈明珠的神色已失去理智,谢清霖由着她扑到自己身边,却在她拔出剑鞘之时,紧紧抱住了她。
“没必要为了这样的人,背上弑父的罪名,你的母亲定然是想你好好活下去,而不是为了这样的人,断送了自己的将来。”
说这话的时候,一路走来的雪花融化在谢清霖的额角,顺着他的脸颊轻轻坠落,有一滴轻轻落在沈明珠的鼻尖之上,她听到自己母亲,倒是稍稍回了一丝理智。
“凭什么?”
在这人的怀里,沈明珠像是被抽离了全部的力气,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谢清霖,她低声喃喃道。
“我母亲她,又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他们好好的活着,死去的人为什么是我的母亲?”
她的长睫覆盖在眼眸之上,颤抖的像是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明明以前她还可以尽心谋划,却猛然得知这样的真相。
谢清霖顾不得别的,他一边低声安慰着怀里的人,一面小心的将那利刃从她手中拿下来,生怕弄伤了她。
“我已将当年伺候过郑氏的婆子,还有当年替她接生的稳婆都找寻来了,郑氏采买毒药的药铺掌柜也已招认,证词足够要了他们的命了。”
“犯不着,为了这样人,脏了自己手。”
“我教过你的。”
莫名的,这样的话奇异的叫沈明珠心绪静了下来,像是能够抚平她心上的愤怒同委屈,他做事,确实足够叫她放心下来。
是了,母亲死之前说过的,要她好好的活。
见她稍稍恢复了心神,谢清霖朝着似乎是庆幸那长剑没有砍到自己的沈父看去,他的侧脸清冷又锐利,像是沾了血的利刃。
“沈长路,宠外室妾,纵人行凶,杀害发妻,人证物证皆已交到府衙之中,按照当朝律例,尔当充作军役十年。”
“你、你一个京城里头的官,怎么能管······”沈父听到之前谢清霖说过的人证,足以脸色清白的难看,又听到充军役更是浑身颤抖个不停。
十年军役!就算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他颤着声音反驳着,似乎是抓到了什么保命稻草,又哆哆嗦嗦的开口:“我不知情啊!都是这,这郑氏勾引的我!她说我们的儿子以后长大了,不能是私生子啊!”
地上的郑氏见事情败露,自己昔日里倚靠夫君竟然是个如此没用的软骨头坯子,不由起身唾了一口。
“好你个沈长路!当初还不是你个王八蛋,说自己的妻子过于端庄,不如我,勾的我给你做了小婆!”
“后来有了儿子,又是你觉得家中妻子管束你银钱太过,支持着我,一点一点将那毒药加到她养身汤药里!”
“我一个外室,都没有来过你们沈家,就算是空有毒药,也绝不能这样下药!”
沈父见状,更是恼怒不已,他冲上去给了地上的郑氏一巴掌,而那郑氏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也不再怕他,把心一横,反将打了回去。
昔日里像是郎情妾意的半路夫妻,如今像是两条恶犬,就在那奸夫和沈小宝面前,打的不可开交,而那沈小宝更是嚎啕大哭不止,伸出他胖的不行的拳头,朝着沈父登时一拳过去。
“叫你打我的娘!”
而这一拳直直落在那沈父身上,本就身体虚弱的他被捣到了脑袋,再加上这样的刺激,竟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看着一场闹剧,谢清霖伸出手轻轻盖在她的双眸之上,像是替她挡住了往日里朝她心上刺来的羽箭。
“没事了,别怕。”
回到江南的这些日子里,沈明珠一直紧绷着自己,她明白,想要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所以她不能崩溃,也不能大哭,更不能不理智。
她要拿回嫁妆,她要解除婚事,她要将家中寡廉鲜耻的这对狼狈为奸的生父和继室生的孩子剔除族谱,再让他们永无宁日。
所以她只是觉得累,却一直没有失去心中该有斗志来,不知疲倦的布局、谋划,一步一步,朝着自己所设计的路艰难的走着。
但是,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母亲竟是他们害死的,世间对她们母女,怎得如此刻薄!
浓浓的疲倦朝着她习惯而来,心上的担子,从知道真相的这一刻,成为了压垮她的最后那根稻草。
而盖在她眼上的手,却似乎给了她此时痛哭流涕的力量,沈明珠彻底放任自己,泪水像是江南雨季最热闹的那场大雨,滚烫的灼烧到了谢清霖的掌心之上。
谢清霖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侧过头,像是怕吓着她,朝着外头等候多时的衙役们使了个眼色,将地上晕过去的沈父连同郑氏还有那个行商奸夫,一同捂了嘴,带了下去。
此时感受着怀中人的泪水,谢清霖再度庆幸,还好,还来得及。
先前为了早日来江南,而在路上遭遇的那几场刺杀,似乎也变得值了起来。所幸,沈明珠足够有主见,一个人在江南硬是扛了起来。
他以前真是瞎了眼,怎得见不到眼前之人是何等睿智,如此谋略和手段,手无寸铁一无所有,却能够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人,即使是朝堂之上的官员,也少有如此出色之人。
似乎是缓好了心绪,沈明珠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竟然是在兄长怀中哭了个彻底。
她下意识从这人怀中退了出来,静了一瞬,声音嘶哑着开口道谢。
“多谢兄长。”
突如其来的退却,谢清霖心中不由得一阵苦涩,好像外头的风雪瞬间涌入到了他的心中,叫他觉察到一阵冰冷来。
这样的道谢和退却,分明是只将他当成了兄长。
外头的孙丈青见那些官差们带着人走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朝着屋里头走了进来。
“明珠,刚这位官爷同我说他可以解决这事,我就躲在外头,没有进来。”
她还觉得有点愧疚,毕竟她的赌场确实有点怕这些官差,只能尴尬地道着歉。
见孙丈青来了,沈明珠的神色反倒是和缓了起来,她朝着那人走了一步,拱手道谢道:“孙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大雪天里,如果不是为了我,何故在外头守着,受这样的冷。”
听她说这话,知道沈明珠没有怪罪自己,孙丈青摸了摸自己的后脑Ɩ,嘿了一声道:“我一个习武之人又不在乎这点子冷,更何况你做的衣裳暖和着来,这点子风雪算什么。”
原来她刚刚是在等这个人,谢清霖不动声色的移开自己的目光,暗暗咽下了自己心头的苦涩。
最危急的时候,她想着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女子,甚至听这话,她也从来没有在人前提过自己。
这位习武的女子称呼他,也只是——那位官爷。
等到两人说完话,谢清霖端起清贵威仪的架子来,倘若不偷偷抿了下唇,就更显得他毫不吃味了。
“还未曾请教这位侠女的名号,在下京城谢清霖,是沈明珠的,”他顿了顿,似乎在考虑什么,终归是继续说道。
“是沈明珠的义兄。”
第28章
这样的案情,其实用不到此地的府尹来审的,要知道不过是镇上小商贾之家的继室通奸,当家人纵妾杀妻罢了。
但此地的赵府尹却丝毫不敢怠慢此案,毕竟,这可是那位京城来的钦差大臣谢清霖亲自扭送来的。
案情查的清清楚楚,几乎是用了不过一日的光景,就已经呈送到了谢清霖手中。
他此时还在沈家之中,看着沈明珠送走了那位孙姐姐,神色落寞的呆坐在自己母亲生前的院子之中,幸好风雪早已停了。
在她的记忆里,江南其实没有下过几场雪。
她被送到外祖母那一年,曾见过一场。那年雪好冷,她牢牢记得母亲教过的,好好活下去,硬是熬了过来。
如今,这一场,却冷的出奇,她只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再熬下去的力气。而这些刚刚下过的雪,却不像是京城里头一般,老老实实地挂在枝丫之上,白白的蒙上一片。
这里的雪,不过才这一会子就尽数开始融化了,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阴冷,像是直直的钻到了沈明珠的心里去。
真的好冷。
恍惚之间,沈明珠又想到了母亲死的那个秋日,她用了最后的力气想要抚摸自己女儿的脸颊,却久病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终了,那个温柔了一辈子的女人,没有出声怨恨半个字,而是叫她好好活下去。
而现在,沈明珠只恨自己当初没有本事,怎得看不出来,这里头的阴私谋划,才叫母亲在自己眼前被人害死。
悔恨和无力充斥了她的内心,即使是外头的阴冷也无法让她觉察,沉闷,愤懑,最后沈明珠只觉得,为何当年母亲要叫她好好活下来。
还不如,带她一起走,也好免了如今的痛苦和悲切。
谢清霖带着案卷找到沈明珠的时候,入眼的就是她眼中毫无生气,面色更是泛起青白。
他快步走上前,从自己身上解下了外衣,替她披上之后才沉沉说道:“是那郑氏当年起了祸心,想要成为当家夫人,所以才买下毒药对你母亲下了毒手。”
顿了顿,似乎是知道沈明珠在意的究竟是什么,谢清霖谨慎地说道:“你那生父,最开始也是不知情的。”
“况且,你当年还尚幼,那样的事情觉察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沈明珠眨了眨眼,感受到了身上微微的暖意,她没有回头,轻轻说道:“可是,他还是迫不及待的娶了那个郑氏,即使后来知道了,我母亲是她害死的,依旧包庇了她。”
这才是她心中最痛的事,那人迫不及待地将她丢在外祖母家,只为了将亡妻留下的痕迹尽数抹去,好叫他兴高采烈的踩着她母亲未寒的尸骨,新娶续弦。
“明珠,这是他们犯下的错,与你无关。”不知该如何劝慰她,谢清霖低低地说了这句,想了想,又说道:“你不要为此太难过。”
沈明珠只觉得有些失笑,这样的话,她母亲也曾这样说过,他们都是害怕自己会因此一蹶不振,郁郁而终吗?
她不是自己的母亲,她沈明珠不只是要活,还要活的更好,才能叫那些不想她过得好的人更加绝望。
她脸上的笑意太过寒凉,只看了一眼,便触动了谢清霖的心弦,他忍不住伸出手安抚似的替她将肩上的外衣轻轻掖好。
这叫沈明珠惊诧,她有些疑惑的扭头看去的时候,谢清霖却又惊慌失措的将手松了开来,甚至有些心虚的抬头看了看天空。
“外头天冷,别冻病了。”
沈明珠皱了皱眉头,看到谢清霖脸上的谨慎,不由得轻叹一声,想了想开口问道:“兄长,案子查清了吗?”
她眉宇之间有着没有掩饰好的怒意,谢清霖轻轻扫过一眼,大略将案卷上的经过讲了一下,而后补充道:“郑氏谋害主母,应当是秋后问斩,你······”
他本想说是明珠父亲,却又轻轻带着小心改成了:“沈长路纵妾杀妻,判了十年劳役,名下财产全部归正妻之女所有。”
还有一件事,沈明珠将自己刚刚躲避生父掌掴散乱的发丝捋到而后,谨慎问道:“那沈小宝,究竟是不是那人的亲生孩子?”
提起这事,谢清霖叹了口气,他洞察人心,沈明珠这是在替自己的母亲不值。当年她不过才几岁,父亲竟迫不及待养着外室的孩子,甚至是导致母亲被害死的罪魁祸首。
可他知道真相,断然不能瞒她,蒙蔽那人的双眼不告诉她真相纵使会叫她不那么难过,但这样的事,他谢清霖做不出来。
而沈明珠也不会希望他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