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结发之缘”四字,赵臻的双眼燃起火来,又是这四个字!奚瞳到底同他有什么过往?!
“王爷言重了,不过是几根头发而已,落到地上,也不过尘埃一缕,哪里称得上缘分?”
赵臻上前一步,大衡将奚瞳抱起,准备回府。
走到廊下,十三撑起油纸伞,为二人遮雪。
“赵臻。”高澜蓦地开口:“我不走了,我会留在京城。”
赵臻的脚步随之一顿,半晌,他道:“随你。”
……
赵臻一路上已经将宫中发生的事探听了清楚。是他疏忽,没想到周怀淑能将手伸到太傅府,也没给奚瞳留一些护着她的人手。
他怀揣着三分歉意,七分担心来接奚瞳,可高澜一句“结发之缘”,让他只剩下醋意。
他盯着怀中的小人儿,心道,待你醒了,我要好好想想如何罚你。
可当奚瞳真的醒了,赵臻便将此时的打算忘了个干干净净。
奚瞳沉睡两日,赵臻衣不解带,守在她身边,喂药,热敷,亲力亲为。
有许多次,他离她很近,近到能听到她的心跳,触及她的鼻息。
他几番想要偷偷吻上去,可终究还是收了手。
“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妖女,给我下了什么蛊……”
赵臻没有得到回答,他只能认命地在她身边守着她。
“赵臻……”
是夜,床榻上的小人儿发出有些虚弱的声音
正在看书的赵臻将手中书册放到一边,他看向奚瞳,奚瞳也正专注而平静地凝视着他。
“你……”
“赵臻,你不要喜欢周怀淑。”
“什么?”赵臻没想到,奚瞳初初醒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他胸中漾起几点涟漪。
奚瞳却是认真的:“她很美,但不善良,同你不相配。”
赵臻默然,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怎得又提起这桩事?”
奚瞳的眼神在虚弱里透出些冷意:“我是个记仇的人。这次我叫她欺负了,是我没有准备,技不如人,我认了。但再有下次,我不会手软。任凭她是你的心肝宝贝都不行。”
赵臻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醋了?”
奚瞳恨恨看了赵臻一眼:“我还在气头上,你少惹我。”
“要是让宫里那帮蠢货看到你在太傅府这般作威作福,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你。”赵臻安抚道:“饿不饿,要不要起来吃点粥?”
奚瞳看看窗外的夜色,恹恹道:“没胃口,我还是困。明天再吃吧。”
奚瞳这两天除了苦药,也喝了参汤,赵臻还将师门灵药百岁丹喂给了她,少这一顿粥倒也不打紧。他吹灭了蜡烛,安排了人手守着奚瞳。
走出厢房,赵臻看着天地间还在窸窸窣窣飘着的小雪,眼底浮现狠戾,是啊,究竟是谁借给他们的胆子,敢动他赵臻的人?!
……
三更,宫门大开,太傅府的马匹驶入宫城。
栖梧宫的奴婢被疾驰的马蹄声惊醒,来不及梳洗,匆忙穿衣,聚集到正殿之中。
主座上坐着的是未施粉黛神情灰败的太后,一旁站着的是黄门侍郎周潮。
“娘娘,这是太傅大人的手书,您看一眼。”周潮轻声道。
周怀淑双眸聚泪,瞥了一眼赵臻的笔迹,只有一个“杀”字。
他这是要为那小贱人报仇了,周怀淑将周潮拿着书信的双手狠狠推开。
周潮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便朝宫人们走了半步。
“银铃。”他唤:“你入殿伺候太后之前,是栖梧宫黄梅园的侍花,是吗?”
银铃有些茫然,只答道:“是。”
“今年的黄梅瘦弱,开得不好,这黄梅园缺了你,还是不行。”
银铃以为周潮要贬自己的职,让她重回院子里,她跪下来,刚要求情,又听周潮说道:“来人啊,银铃身为女婢,却于太后与太傅之间蓄意挑拨,其行大逆,其心可诛,赏饲花之刑。”
银铃云山雾罩:“什么是饲花……”
银铃年轻,贴身伺候太后前,是低阶宫婢,不知这道刑罚。
饲花之刑是先帝高宇为一个妃子创造的。高宇晚年荒淫无度,后宫里有一位资历颇深的妃子,多次出言劝谏,高宇最终动怒,赏了她这道饲花之刑。
所谓饲花,就是将人活埋在花丛之中,成为花的养料,有了血肉的滋养,来年这片花地便会开得缤纷旺盛。高宇借这道刑罚来讽刺那位敢于直言的妃子,说她这样年老色衰的残花,不愿好好活着,那就化作春泥。
银铃瘫倒在地。
周潮则拍了拍青璃的肩膀:“你,监刑。”
青璃闭上眼睛,垂首道一句:“是。”
第46章
太傅府书房, 赵臻听完苏木的呈报,将手边的镇纸狠狠砸在地上,石板瞬间出现星点裂隙, 一双雪锦绣鞋闻声缓缓走来, 是奚瞳。她俯下身子, 将镇纸捡起来,放回到书案上, 赵臻周围的寒气比这三九天更甚。
“查清楚谁干的了吗?”张逑问道。
陆忧点头:“除了大司徒, 恐怕没人有这样的能耐。”
奚瞳身子好不容易才养好, 本以为过年之前应没什么大事了,可没想到还是出了幺蛾子。
奚瞳被太后责罚,赵臻闻讯中断了天幕山上的围炉清谈, 冒雪策马回京, 惹得在野鸿儒颇为不满。
然则再不满,赵臻此举至多就是没有礼貌,但经过这十天半个月的发酵, 赵臻此举却成了一桩天大的不可原谅的事。
坊间如今传闻, 司隶校尉家中伎子, 被太傅金屋藏娇。太傅离京清谈, 小伎子恃宠而骄,冲撞太后, 被太后责罚。太傅听闻, 勃然大怒, 不顾四海鸿儒的脸面,中断清谈, 回京为伎子出头,甚至为此处死了太后宫中的一个宫女。
这样一来, 这件事牵连的就广了,牵扯到陆忧是否用进贡美色的方式换取司隶校尉的官职;牵扯到赵臻是否被一个伎子乱了心智、不做正事;牵扯到太后是不是为了赵臻和那小伎子争风吃醋扯头花,先帝头上的青草是不更绿了一些;牵扯到赵臻一个外臣竟然敢伸手去杀太后宫里的下人,是不是反了他了。看似桩桩件件因奚瞳而起,但桩桩件件都是冲着赵臻来的,于是民间留言四起,朝中弹劾累牍,都问赵臻要一个说法。
赵臻刚要开口,小厮就进来通报,说是林家来人了。
赵臻眼睑眯了眯,继而起身,林载却走到赵臻跟前,给赵臻行了个礼:“主公,家父老了,若待会儿有何开罪之处,还望主公念及他多年襄助之情,原谅些许。”
林载的态度让奚瞳有些诧异。
赵臻这些心腹里,林载与旁人不同,他同赵臻比起君臣,更像是朋友和兄弟,平日里说话也没顾及。林载这么伏低做小,还是第一回见。
不一会儿,门口来了人,是一个美须髯的中年男子,身旁跟着一个将头发高高束起、着一身素雅劲装的秀美女子。
女子奚瞳前阵子见过,是林载的妹妹,林棠,想必这中年男子便是他们二人的父亲林泉了。
林泉姿容俊逸,但此刻神色冷淡至极,透着浓浓的不满和愤懑。
赵臻上前一步:“天寒路滑,积雪未化,世伯怎么来了?”
“哼!”林泉不假辞色:“怎么,你这太傅府门槛太高,林某人不配登门?”
“父亲!”林载出言制止。
“怎么?我说错了吗?”林泉斥道:“如今外头都闹成什么样了?你们这些后生还有心情在这里闲聊谈天?!玄度,这么多年世伯如此支持你,你变就是这样回报世伯的吗?”
场面一度有些僵持,最终是赵臻先软了姿态:“世伯莫急,先坐”。
众人坐下来,奚瞳像往日一样,给在座之人斟茶。
因林泉年长,奚瞳率先走到林泉跟前。林泉抬眉,看了奚瞳一眼。
“你就是奚瞳?”林泉尽是讥讽。
奚瞳淡然应道:“是,我是奚瞳。”
奚瞳说罢,林泉抬手便将茶盏摔到了奚瞳身上:“放肆!一个女婢,不自称奴!谁教你的规矩?!”
茶水滚烫,热气在奚瞳身上翻腾,幸亏冬日衣衫厚些,否则奚瞳即刻就会被烫伤。
其他人有些紧张地望向赵臻,赵臻面色淡然,唯有林棠看到,那杯热茶倒在奚瞳身上的瞬间,赵臻放在桌案上的手不自觉颤了颤。林棠心头一阵酸涩,低了头。
奚瞳更是波澜不惊,她又拿了一只新的茶盏,继续为林泉倒茶。
林泉怒气未消,可奚瞳只平静道:“林大人,我并非女婢,而是赵臻的门客。说起来,我同您儿子,同在座的许多人,身份是一样的。”
林泉冷笑:“荒谬!林载陆忧张逑他们都是朝廷命官,你算什么东西?”
奚瞳也笑:“据我所知,林大人虽是林氏族长,但在朝廷也并无官职啊。”
陆忧张逑和苏木都有些不敢喘气,奚瞳这次锋芒毕露,他们始料未及。
林泉拍案:“你这是什么意思?!”
奚瞳将斟好的茶盏推到林泉眼前,笑意晏晏:“我的意思是,我们都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您说是吗?林大人,喝茶。”
林泉握着的拳头因关节紧绷而发出“咯咯”之声。
林载出来打圆场:“主公,家父听闻此间非议,对您挂心不已,特来看望。”
赵臻点头:“我知道,多谢世伯关心。”
“哼。”林泉又是冷哼一声:“如今物议沸然,你不给个章程出来,朝中周正的党羽,民间热衷清谈的那些老匹夫,都不会善罢甘休。玄度,这么多天了,你可有对策?”
赵臻啜一口茶:“大雪刚过,京城和周边城郭受灾严重,当务之急是帮百姓渡过难关,好好过个年,其他的,玄度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呵,你的意思就是任由这些议论继续发酵?”林泉恳切:“你还年轻,哪里知道人言可畏?若就这么过去了,今日隐疾,明日就可成了你的膏肓,切不可给自己留祸端啊玄度。”
“那世伯的意思呢?”赵臻摩挲着手指,幽幽问道。
奚瞳也看向林泉,他对赵臻说的这番话,是有几分真情意的,但感情归感情,蠢也是真的蠢。
赵臻说如今天灾刚过,赈灾是第一位的,这便是“国政”。赵臻并不是不在乎非议,他是觉得事有轻重缓急,给百姓解决问题,比处理这些七嘴八舌重要。
而且这些口舌还不能一击而退,周正还在大司徒的位置上好好坐着,他一日做官,一日将赵臻当做敌手,这些议论就不会停息。
所以赵臻听到民间的传闻和朝中的弹劾之后,他给出的反应,就是把镇纸摔了。他是生气,但发泄完了就完了,还有很多正事要做。
林泉却本末倒置,将这些桃色传闻当做天大的事,拿出来为难赵臻,这同周正那帮人有什么区别?
林泉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也不知道赵臻问他“你觉得呢”,实际上实在释放不满的信号。
他竟真的开始陈述自己的想法:“此时牵涉太广,太后、陆家、周家都涉事其中,一桩一桩处理起来的确棘手,须耗费许多心力,依老夫看,最好的自证,不过是手起刀落。玄度,大丈夫立世,要舍得才行。”
林泉说罢,冷冷瞥了奚瞳一眼。
在座之人还在琢磨着这句手起刀落是什么意思。
赵臻的眼底又冷三分:“世伯这是什么意思?玄度愚笨,不甚明了。”
此时奚瞳轻笑一声:“林大人的意思是,杀了我,就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众人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张逑他们大气不敢出,只闷着头喝茶。
赵臻将茶盏放下,转头看向奚瞳:“那你觉得呢?”
林泉以为赵臻这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有些放下心来。
谁知下一刻,奚瞳便道:“我算是知道林大人执掌世家,却不能入仕,是何原因了。”
奚瞳直视林泉:“林大人,确实愚蠢。”
“你!”
这次林泉尚未发作,一旁的林棠看不下去:“奚姑娘,家父虽不在朝中,但好歹是长辈,还望姑娘放尊重些。”
“尊重是相互的,难道令尊行走世间,全凭年纪?”奚瞳没有给林家留情面,她站起来,微微俯视着林泉道:“林大人,我问你,赵臻为何中断清谈?是因为我这个其貌不扬的门客,魅惑了他的心智吗?”
林泉答不出,众人也有些不解。
奚瞳无奈叹息:“那我换个问法,如果那天太后为难的不是我,而是赵臻的其他门客,或者是管家裴鸣,是厨房的小六子,他难道就不管了?”
奚瞳换了一口气:“赵臻中断清谈,是因为太后仗着威权,无缘无故磋磨他府上的人,这是上位者公然枉法。我再问你,赵臻为何处死栖梧宫宫女银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