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兰夫人奔跑的动作,她本就没束好长发披散下来,状若疯魔。
兰轩里的侍从默默注视着她,有些胆子大的已经转过身去偷笑起来。
也不知是谁在院外喊了一嗓子,他们家主怎么可能会来兰轩呢?
自从兰夫人疯了,沈付就对她避之不及了。
一个假消息,一个玩笑也能惹得她这么一位曾经修为高深的修士在院中徘徊,仿佛冤魂,模样可悲可笑。
而此时的兰轩之外的莲池旁,沈霁朝一旁气喘吁吁的侍从抛下一枚灵石。
“做得好,我就知道那个疯婆子会相信,听说她曾经也是闻名东境的修士,现在真是一点当年的模样都看不到了。”
“真可怜,哼,你就替沈茗还债吧,莫盈姐现在还伤着呢,要不是她自己遮遮掩掩,怎么会惹得莫盈姐出手?”
沈霁听着兰轩里传出的凄然呼唤,总算将前几日受的气顺了不少。
“回去吧,去医馆那里,我还要看看莫盈姐。也不知道在长宵宫的登仙会之前她能不能恢复,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的!”
沈霁转身,一扭头,她看见暝暝安静地站在莲池的另一侧,也不知道在这里呆立了多久,听了多少秘密去。
不过……沈霁暗自想道,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以沈茗的修为应当听不到就是她策划了这个恶作剧。
所以,她抬高下颌随意朝暝暝唤了声:“二姐。”
暝暝没应下,她的耳力自然没有沈霁想的那么差。
走到沈霁面前的时候,暝暝抬眼懒懒瞧了她一眼。
此时此刻,她眸中缠绕着的朦胧雾气彻底散去,露出一条上古巨蛇本该有的眼神。
这是不加掩饰的冰冷食欲,它比恶意敌意杀意这些气息更加令人恐惧,因为这代表着她眼中的这个人与砧板上的肉无异。
二者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层级的平等存在,捕食者与被捕者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令人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勇气。
在这对视的一瞬间里,沈霁的呼吸被吓得暂停,她竟被暝暝的随意一瞥吓得身子发软,站立不稳。
“九姑娘!”在侍从的惊呼声中,沈霁被吓得向后仰倒跌在水中ῳ*,不住扑腾着自己的身子,惊惧交加。
而此刻的暝暝已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那双漂亮的杏眼之中又蒙上了一层柔软的雾气,将暗藏的凶性压下。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本性难移,暝暝若无其事地走过莲池,如此想道。
兰轩之内,兰夫人因为见不到沈付,凄然的呼唤声已带上了泣音。
沈付躲着她还来不及,自然不会说要来什么兰轩。
这消息都是沈霁为了捉弄她放出来的,目的就是要她再犯疯病,在众人面前露出丑态。
暝暝入了院中,只看到兰夫人披头散发地跪坐在地上,口中呼唤着“沈郎”,不住落泪。
“兰夫人。”暝暝站定在她面前,她没有俯身搀扶自己这位名义上的母亲,也没有觉得她丢人,特意忽略她。
她只是朝她伸出了手,等待兰夫人漫长的哭泣结束,然后自己抓着她的手站起来。
“你回来了?”兰夫人恢复过来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她将自己乱得不成样的发丝慢慢拢好。
“嗯。”暝暝应。
“沈郎不是说要送你回来?”兰夫人又问。
“晚上吃什么?”暝暝直接把话题岔开。
“你就只想着吃,这样可怎么找道侣……’兰夫人絮絮叨叨。
“嗯。”
“我约了纪家的孩子与你见面,他很有希望通过长宵宫的登仙会,未来也会是很厉害的修士,一定能保护你。”
“嗯。”
暝暝倒是有耐心,兰夫人说一句,她就应一句,丝毫没有因为她的迂腐愚昧而露出任何不耐烦的表情。
人类就是这样,暝暝并不觉得他们丑陋,只要他们还能说话,还有情绪的变化、感情的流动……
——那么他们在暝暝眼中都是难得的美味,没什么人会和食物过不去。
次日,暝暝应了兰夫人的要求,去与那个纪家的修士见面。
——
“我修炼很忙,你也知道长宵宫的竞争有多激烈,我能出来见你一面,已经是看在兰夫人的面子上了。”
暝暝低头拨弄着碗里的牛肉羹,打了个哈欠。
“修道之人不应把心思放在情爱之事上,这些年我也听说过一些兰夫人的事情,她前些年变痴傻了许多,都是为情所困,你……修为也不高吧?”
“虽然并无证据,但仙脉是有传承的,长辈什么样,后代大抵也相似,看你的样子,这说法也确实没错。”
坐在暝暝对侧的纪辰容貌清俊,身着一袭青衫,举手投足间仙气盎然,一看便知修为已来到金丹之境,这在同龄人中也算是佼佼者。
远高于同辈的天赋令他自视甚高,他自忖他将目光放在无边无涯的大道之上,却没想到还是被族中求着来见那愚钝的沈家二小姐一面。
沈家在东境之中多少能说得上话,他所在的氏族不算强大,就算沈家二小姐并不出众,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赴约,以免驳了沈家的面子。
纪辰思及至此,便觉得有些受辱,他志存高远,却被世俗的规矩困在面前这位只会埋头吃食的女子面前,何其可悲。
暝暝自然是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竟如此精彩,她不过是答应兰夫人来这里赴约而已,顺了她的意,她能少犯些疯病。
兰夫人身体无碍,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才变成这般模样,这心疾也只能等她自己慢慢好了。
暝暝咀嚼着嘴里的牛肉羹,完全没听纪辰在说什么,她只觉得这肉烹制得有些干柴了,这酒楼里的灵厨的手艺不如她。
纪辰瞧着她的模样,更觉她愚钝粗俗,心底厌恶多了几分。
她不会和兰夫人一样没了男人也要死不活吧?他若是就这么离开,她会不会歇斯底里地跟上来……
他今天会来见她,根本就是个该死的错误!
在两人的静默之中,纪辰心底闪过无数念头,最后竟化作对暝暝的抗拒与厌恶。
此时,暝暝嗅到身边食物的气息浓了些,显然是她面前都纪辰多了很多心思。
这种或喜或怒的情绪仿佛是填满动物被掏空胸腔的香料,加以蒸、烤或是熏一定能激发出它曼妙的滋味。
暝暝吞了下口水,这举动在纪辰眼中看来简直就是这位平庸的沈家二小姐对他的觊觎表现。
当然,这或许也勉强称得上是“觊觎”。
“我和你不可能!”纪辰重重拍了下桌子,怒声对暝暝道。
“哦……”暝暝刚把桌上的菜肴吃完,她取出白帕慢悠悠擦嘴。
在纪辰上下打量她几百个来回之后,她才第一次将视线放在纪辰身上。
暝暝的眼眸依旧泛着温柔的雾,她自身的气息是慵懒从容的,仿佛是阳光下静静流淌的溪流,谁也不知道那溪流下埋伏着怎样可怕的怪物。
她的气质独特,当特意与人对视时,便能轻易令对方恍了神。
“你——”纪辰愣了片刻。
“这可是你说的。”暝暝起身,得到对方拒绝的话语便心满意足。
“你站住!”纪辰见她离开,竟然鬼使神差地喊了声。
暝暝也听话,马上定住自己的身形,问:“还有什么事?”
“我劝你不要耽于情爱。”纪辰怕暝暝纠缠自己,于是提高了声说道。
暝暝:“不。”
她做事懒得变通,她来到沈家就是为了攻略陆悬,所以这个情啊爱啊的,她是一定要搞的。
“我就知道你对我有这等……这等……这等心思!”纪辰心道果然,他看了暝暝一眼。
“收起你的心思,免得像你母亲一样。”
暝暝觉得奇怪,她对陆悬有这等心思很奇怪吗?她要攻略他可才能突破化神。
于是她道:“不收。”
“你——不可理喻!你以为你这般死缠烂打我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了吗?你这样只会让我更讨厌你,少拿你沈家二小姐的名头来压人,等我入了长宵宫,区区沈家也要对我恭敬有加!”
暝暝歪头问:“与你有什么关系?”
“不是你盼着我要当你的道侣?”纪辰心道这沈茗此时竟开始欲擒故纵了。
“我的道侣另有人选。”暝暝的目标一向很明确。
“怎么还能还有别人,承认你的心思很难吗?”纪辰道。
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嗤笑声。
“怎么不会有别人?”一人飞跃到窗台上,身姿灵动优雅。
他的脸颊逆着夕光,勾勒出深邃俊朗得不似凡人的面部轮廓。
陆悬半靠在窗台上,在靠近暝暝的时候,他再次听到了自己鲜活的心跳声。
他半垂着眼,冷然视线落在暝暝身上,抿唇沉默。
倒是纪辰看到他的模样,双眼惊得瞪大。
陆悬的模样并非整个仙界无人不识无人不晓,但在不久之前的东海试炼中,陆悬实力惊艳四座,令万千意气风发的仙家弟子只能仰望他的身影。
而他纪辰,也正好是在人群中仰头看他如入无人之境斩获头筹的——万千修士之一。
陆悬是人中之龙,是万千人中的“唯一”。
而现在这位当初高远得只能看到他背影的问天城少主竟然只盯着这位平庸得惹人厌恶的沈家二小姐看?
而暝暝自然不会在意纪辰的震惊之色,她见到陆悬,只暗自庆幸自己不用亲自去一趟问天城。
她对陆悬道:“你回来了?”
暝暝用的词语是“你回来了”,不是“你来找我了”,这句话更有一种宿命的意味。
他是她的天命之人,她才是他的归宿,宛如谶言,永不会被违背。
陆悬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暝暝的手腕,将她整个人从酒楼的窗户里带了出去。
在纪辰震惊的目光中,陆悬拽着暝暝跃出窗台,飞向天空。
远处金红的夕阳光芒洒落,将这座人类城池照得闪闪发亮。
双偕行于天际,迎面的晚风吹起衣袂,仿佛他们正在私奔。
这样的场景本该是浪漫的,可暝暝偏偏飞着飞着就打个哈欠。
方才那个纪辰的味道实在是太复杂了,她饿,饿了就困,只有睡着了才不会想着吃。
听见她打哈欠,陆悬不乐意了:“还想着睡?我要去长宵宫的,你不跟着我来吗?”
暝暝懒懒抬眼,问:“长宵宫是什么?”
“如此不思进取,也想着喜欢我?”
“嗯……”暝暝面前开始搜索自己的记忆,大致想起了长宵宫的渊源,真要细说起来也有些复杂。
总之,它现在是一处很纯粹的修道之所,每百年都会有登仙之会选中最有天赋的修士入内修行。
早些年,那里也出过不少证得大道,化神为仙的修士,这是人类修行最通畅的一条路了。
陆悬让她跟着他去长宵宫?
好麻烦……
暝暝揉揉眼睛,也算是答应了。
“我不过是在了结那日你救我的因果,你莫要想太多。”陆悬提醒暝暝。
“我自有倾慕之人。”陆悬望向夕阳近处的远方,语气由冰冷变得缱绻柔和。
第06章 第六口
即便暝暝再不懂人类感情,此刻关注着陆悬的她也还是能看到他眼中亮着的光极度柔软。
像是极寒冬日里唯一的暖阳,虚幻轻盈,小心翼翼,仿佛倾注了所有的爱意。
这种光芒与陆悬平日的气质并不符合,仿佛他的倾慕之人是烈火,将这坚冰融成了水与雾。
可是,分明陆悬有着这样热烈赤诚的感情,为何他在暝暝眼中还是寡淡得没有一丝滋味?
人类与人类食物的美味之处,不就在于这满腔的感情吗?
他看起来深情,但暝暝敏锐的嗅觉告诉她,他此刻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
这还是暝暝第一次遇到这般奇特的现象,所以她注视了他许久。
远处,夕光渐黯,陆悬问暝暝:“看了这么久,很失望?”
暝暝摇头,她的目光自陆悬身上收回。
她没有问他所倾慕的人是谁,也没继续表达她对他的目的。
多少年了,她一直是这个沉默性子。
她并非是将所有的事情藏在心中,而是这些会影响心绪的信息根本无法在她的内心停留。
她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陆悬也是如此,他还不好吃,暝暝对他半分兴趣也无。
“天黑了,你要回家吗?”暝暝问。
陆悬轻哂一声,站定在城楼之上,他在暝暝的面前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一枚跳动着的机械心脏被他缓缓取出,经过上次陆危的改造,它多了个功能。
现在陆悬的心若是能自己跳动,机械心便暂时休息。
待感应到陆悬没有自己心跳之后,它才会重新启动。
下一刻,在暝暝的面前,陆悬的双指一按,捏碎了这枚堪称天下至宝的机械心脏。
这简单又疯狂的动作就是在直白地告诉暝暝,他打算就这么留在暝暝身边。
若是离得远了,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它有些冷。”陆悬倾身,在暝暝耳边低声道。
他的气息也是冷的,但暝暝对低温并不敏感,看到陆悬做出这等疯狂举动,她也只是眨了眨眼。
“沈二小姐,这般也不能让你多些表情吗?”陆悬问。
暝暝对他说:“家主会很欢迎问天城的少主暂访沈家。”
她简短的一句话就表明她完全理解了陆悬的意思,并且也接受他来到自己身边。
但陆悬道:“此事不用大张旗鼓。”
“为何?”暝暝觉得躲躲藏藏的很麻烦。
“老家伙会觉得我丢了问天城的脸。”说到陆危的时候,陆悬身上才多了些接地气的人味。
“就这么藏着,倒也有趣。”这问天城的少主是寻求刺激来了。
“哦。”暝暝转过身,一条蛇很快顺着她的手臂攀了上来。
“不是喜欢我变成这样吗?”陆悬说。
暝暝侧过脸,看到他变为身上有着青色花纹的黑蛇,这形象与她的本体颇为相似,但又有些许不同。
她的本体蛇身皆为纯黑,唯有头部是青色,形容起来有些麻烦,所以若有人询问时,她就说自己的颜色是黑中带青。
暝暝松了口气,看来陆悬这化形之术只是巧合而已。
听他之前和陆危只言片语的对话,应该是以前在荒夜原的时候陆危还看不见。
陆危听了她自己描述本体,误以为她的本体是黑底带青纹的配色,后来他画了她的模样,被陆悬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