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妄的心“咚咚”猛跳两下,脑袋有一瞬空白,僵立在你原地,不知该喜还该忧。踟蹰间,他余光瞥见其中一半铃铛里头,还塞了一张折成方形的纸。
他忙蹲下来,捡起那半枚铃铛,抠出里头的信纸,展开细看——我很好,不许过来,否则我便当你是放心不下你的亲亲表妹,必须亲自赶回来救她,那你我便彻底完啦!
怕他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她还特地将最后一句话用朱笔用力描了一遍,以示强调。
就像她叉着腰站在他面前,吹起两腮,气鼓鼓地跟他较劲一样。
萧妄由不得轻笑出声,连日来盘踞在心头的阴云都因她这奶猫一般毫无威慑力的威胁,而散了大半。
许是那丫头当真就是他的福星,就在书信送来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众人还在为百草堂的施以援手而眉开眼笑,一道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便由另外一个信使激动地送过来——
“报!沈将军来报!他已奉命成功占领巨蔑水,请少主公继续指示。”
——巨蔑水乃是临胊城附近的水源,而临胊城就在广固城正南面,切断那里的水源,等于已经把控住广固城的南面门户,这是要……
众人瞪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萧妄。
颂庆年更是深吸一口气,紧紧憋着,忘记该怎么呼出来。
萧妄心头最后一小片阴云也被那丫头的亲弟打散,朗声大笑着走到兵器架前,取下架上那杆赤乌长槊,甩腕在空中划过一道华丽而凛冽的暗红色锋芒,眼底全是兴奋的光。
“二舅父不是想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吗?我这就带你过去亲眼见识一下!”
*
一阵风来,撩动萧妄兜鍪顶上的红缨,灼灼如烈火。
而千里之外的新应军大营,沈盈缺那身寻常兵卒衣裳的襟口也正被一阵无形的夜风撩动,若隐若现地露出她脖颈上系着宗主玉佩的纤细红绳。
她赶忙将衣襟整理好,低垂下脑袋,踩着昏暗的夜色,跟随守拙和易容成萧意卿的夷则,一道进入主帅大营。
留守营地的副将叫秦盘,乃是曾经护卫东宫的一位羽林郎,对萧意卿甚是忠心,见他们进门,忙一瘸一拐地迎上去,执礼请罪,“属下有罪,前日巡逻之时,遭羯人暗算,右脚落伤,不能出门迎接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夷则学着萧意卿的模样,冷着声线道:“不必如此自责。你也是为孤办事,才会落此劫数。快些下去养伤吧,如此多事之秋,孤可不希望自己身边平白无故多添一名伤患。”
——其实不是平白无故多添的。正式回营地前,沈盈缺特地让夷则潜入这里,给这位忠心不二的副将找了点小麻烦,就为了不让他从军帐里出来,在光线充足的地方迎接他们。毕竟易容术再精妙,也总会有破绽。夷则又才刚刚开始跟槐序学习,功力不及槐序深厚,破绽自然更多。为了确保这狸猫换太子的计划能顺利进行下去,他们这才做了些小动作。
秦盘似乎也的确很为自己的伤腿困扰,为了努力在自己的主子面前保持礼仪,几乎分不出精力去琢磨他们的身份。
守拙眼里露出几分失望。
沈盈缺和夷则则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胜利的眼神。
可秦盘却也没因此退下,仍旧抱拳执礼,对他们谦卑道:“不知殿下可否取出那枚滴水观音的墨玉佩,供属下一验?还望殿下见谅,此举也是因为殿下离京之前,特特嘱咐属下,说您曾遭过易容骗局的罪,为防再次上当,只要您离开营地超过一天,都务必让属下好好查验一番身份,再放行,否则定有重罚。瓜田李下,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还望殿下配合。”
沈盈缺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萧意卿,还挺会吃一堑长一智,难怪敢带人离开营地这么远,敢情是早就留了后手。
可这玉佩到底在哪儿?
她倒是在之前第一世的梦境中看到宁无疾拿出来过,可现在呢?分开前,他们可是把萧意卿上上下下都搜了一遍,可没发现这枚玉佩……
沈盈缺额头渗出一滴冷汗。
夷则也紧张地僵在原地。
唯有守拙低下头,露出一个极淡的幸灾乐祸的笑。
夷则咳嗽一声道:“这话孤的确说过。但孤这次出门得急,并未将此玉带在身上,你换个东西验,这把剑如何?它陪孤南征北战多年,可谓形影不离,有它在,应当也能证明孤的身份。”边说边去解腰上的佩剑。
然秦盘却坚持道:“不可。佩剑可替,那枚玉却是独一无二。且那是淑妃娘娘留给殿下的唯一遗物,殿下一向不离身。还望殿下速速拿出此玉,供属下查验。”
说着,又弯腰行了个更大的礼,恭敬非常,声音却明显变得冷淡。
他身后的两位偏将也攥紧手里的长/枪,牢牢盯着他们三人,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
夷则握紧腰间的佩剑,咬牙道:“放肆!”
却也没办法让他们退下。
守拙无声“哼”了下,眼里的笑意更加明显。
沈盈缺瞪他一眼,稍稍上前一步,撞了下他的手肘,朝他亮出一管藏在袖底的洞箫——
那是用来控制萧意卿体内七虫毒的。
眼下他正被剧毒折磨,还被槐序带去了落凤城,可谓四面楚歌,若是守拙不肯配合他们行事,她随时可以让槐序带一具尸首回来。
守拙脸色白了白,气恨地瞪了她一眼,低头不甘地调整了下脸色,笑呵呵上前行礼,“殿下莫生气,秦将军也莫执拗,这事怨奴婢。这玉的确不在殿下身上,在奴婢这儿呢。这次出门难免会发生意外,殿下怕把玉弄丢了,就让老奴收在帐子里。老奴怕殿下看不到玉,心里会不安,就又把玉揣怀里了。喏,就是这个。殿下和秦将军看看,是不是?”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镌刻有滴水观音的圆形墨玉,放在掌心,供两人查看。
沈盈缺暗暗松了口气。
夷则也松下了紧绷的双肩,见那两位偏将还盯着自己,又赶紧绷起来,学着萧意卿倨傲的模样,甩袖哼道:“如何?现在还要孤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把心剖出来给你看吗?”
“属下不敢!”
秦盘连忙告罪,塌着腰,郑重无比地从守拙手里接过墨玉,就着帐子里的油灯,上上下下仔细查验,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夷则忍不住出声讥讽:“怎么?这玉还能有假?”
秦盘放下玉,“不,玉的确是真的。”
“那你还不快给孤让开!”
“正因为是真玉,才更要注意!”秦盘大吼,瞪着夷则,骤然冷下脸,也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扬手对身后的两个偏将吩咐道,“来人,将这三个胆敢冒充太子殿下的毛贼速速拿下!”
第103章 相见
两位偏将闻言,立时横起手里的长/枪,朝沈盈缺三人冲来。
夷则三下五除二,将那两位偏将放倒,扔回秦盘面前,嘴里犹在挣扎,“放肆!居然敢跟孤动手,不要命了?”
帐外冲进来的士兵,也叫面前的状况闹得一头雾水,围在三人边上,不敢乱动。
秦盘挥手推开被扔回来的两位偏将,冷声哂笑,“你以为,我方才说的那番话,当真是要查验什么玉佩吗?那段话本身就是太子殿下告诉我的密令!唯有询问三遍,都坚持不肯交出东西、且丝毫不畏惧威胁之人,方才是他本尊,其余回答都是冒牌货!你们三个好大的狗胆,居然真的偷来了殿下的贴身玉佩。说!你们把太子殿下藏到哪里去了?说出来,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胆敢撒谎,我现在就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沈盈缺咬着牙,一阵暗骂,千算万算没算到,居然会是这么个答案,姓萧的何时变得这般狡猾了?
守拙显然也是一头雾水,一面举起两手躲避横空刺来的刀枪,一面不停解释自己是真的东宫总管,没有易容,结果都被秦盘毫不客气地啐了回去,气得他一阵跺脚大骂。
“噗,活该!”
沈盈缺忍不住笑出声tຊ,和夷则交换了个眼神,朝天举起右手,扣动袖/弩机栝。
就听“咻——”的一声。
一支色彩浓艳的信号弹,便冲破帐顶油布,在夜空中炸开一朵舒展的瑶草纹。
营地周围立时亮起簇簇火光,直将黑夜照成白昼。众人还没适应这强烈的光线,耳边又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声响,有嘶吼声,有马蹄声,还有刀枪碰撞出的强烈嗡鸣,声声刺耳。
一个巡逻小兵凄声嚷着:“报——”
跌跌撞撞冲进营帐,扑跪在地上,颤声颤气地道:“报、报……报告秦将军,外头来了好些人,漫山遍野都是,数都数不清高,少说也有十万,把咱们全都包围了!营地门口已经打起来,赵统领被一个领头的大汉从后背戳中心门,当场吐血而亡了!”
秦盘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其余几个兵卒也都瞪圆眼睛,面面相觑。
——驻扎在这里的新应军不过五万人,而敌人却比他们多出一倍。且赵统领还是他们这里身手最好的,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他们弄死了?这打进来的都得是些什么怪物?
兵卒们心惊胆战。
秦盘也满头大汗,恶狠狠瞪着沈盈缺,“这便是你们打的主意?声东击西,偷梁换柱,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想干些什么?!”
沈盈缺娇娇一笑,“你猜?”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她就从怀里摸出一枚烟雾弹,猛地朝地上一砸。
呛人的白烟瞬间布满整个营帐,夷则打晕守拙,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拉起沈盈缺的手,趁着烟雾弥漫的混乱当口,夺门而出。
“你刚刚喂他吃了什么?”沈盈缺好奇道。
夷则嘿嘿一笑,“没什么,就是一种能让人失忆的药丸,万毒长老做的,灵着呢,服下后至少能让他忘记将近半个月的事,免得他把从咱们这里探听到的东西都透露出去。”
沈盈缺惊叹:“想不到你考虑得还挺周全。回去后我一定告诉你阿兄,让他好好奖赏你。”
“那就多谢郡主啦。”夷则笑道,“不过咱们还是得抓紧时间,赶紧找到那位颂家娘子。毕竟我们可没有十万人,只有百来个百草堂弟兄和黑甲卫,诓不了多久。上回广陵王殿下在龙虎山用稻草人骗羯人,也是救了郡主你就走,没敢多逗留。如果可以,我可真不希望用这法子。这帮新应军明显比上回那帮羯人难糊弄,咱们可得速战速决。”
沈盈缺点头同意。
只是营地这么大,颂惜君到底被关在哪里?
守拙倒是无意间说漏嘴过,说人好像关在地牢里,可是地牢又在哪儿?
趁着混乱局势来回转了一圈,两人没有任何头绪,最后心一横,继续假装太子和他的随从,抓来一个缩在角落躲避外头战火的小卒套话。
这小卒果然没秦盘那么多心眼,一瞧见夷则易容出的脸,立马跪下来“哎哎”讨饶:“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的不是有意当逃兵,只是身上有伤,不便上阵,求求殿下千万不要怪罪小的,小的给殿下磕头了。”
夷则抬手虚扶了一下,沉声道:“孤没有责怪你,起来回话。眼下敌袭在即,这片营地已经没法无法再待下去,孤得趁将士们在前头帮孤牵制敌军的这段工夫,将地牢里那位要犯转移出去。若是叫她落入敌人手中,后患无穷。眼下人手不够,你还不快快陪孤一道过去,帮孤在前头提灯照着点路?也算是给自己将功折罪。”
“这……”
那小卒犹豫,显是还想继续当逃兵。
夷则一瞪眼,“怎么?当着孤的面,就敢反抗孤的命令,不怕孤现在就治你个临阵脱逃之罪,当场要了你的命!”说着就要去拔腰间的佩剑。
那小卒吓了一跳,再不敢有二话,抽出旁边帐子外插着的火把,就走在前头给他们照明道路。
因着外头的骚乱和夷则这张假面,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很顺利便到达地牢最里间,见到了被绑在刑架上的颂惜君。
她人还昏迷着,身上没看到什么明显的伤痕,但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嘴唇也干裂破皮,显然也受了不少折磨。
沈盈缺和夷则赶紧将人放下来,取出腰间的水囊,往她嘴里喂了些水,又塞了一颗安神固本、疗养五脏的药丸,让她服下。
这药乃是百草堂秘制的宝贝,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就能把你从阴曹地府门前拖回来。
颂惜君很快恢复意识,颤抖着抓住那只扶在她肩头的手,虚弱而激动地道:“表兄……是你吗……表兄……阿惜就知道!阿惜就知道……你不会丢下阿惜不管的……”
眼皮一睁,瞧见夷则那张易过容的脸,人登时“啊”地惊叫出声。
沈盈缺忙道:“别叫!别叫!他不是萧意卿,是夷则,我的护卫,我带他来救你了!”
“晏清……郡主?”
颂惜君茫然看着她,有些不敢相信,四下扫视一圈,发现的确再没有其他人,眼里又掩不住的失落。
夷则不满地嘀咕:“我们好歹也救了你,怎么连句‘谢谢’都没有……”
沈盈缺曲肘推了他一下,假装没看懂颂惜君眼里的失落,道:“咱们得赶紧出去,外头的局瞒不了多久了。”边说边朝夷则挤眉弄眼。
夷则不悦地撇撇嘴,挥手打晕那个带他们进地牢、眼下正被他们的种种举动吓得目瞪口呆的小卒,蹲下来,将颂惜君背到身上,跟着沈盈缺往地牢外面去。
外间天已黑透,适才用漫山遍野被坚执锐的稻草人制造出来的乱局,已经被秦盘带人平定得差不多,眼下他们正收整营地,到处巡逻,排查是否还有奸贼浑水摸鱼溜进来。
三人刚从地牢的密道里头出来,就撞见一队巡逻的哨兵,他们赶紧躲到就近的一顶营帐后头。
领头的哨兵听见动静,只当是附近受惊的野兔,没放在心上,打呵欠继续抱怨:“好家伙,阵仗闹这么大,我还以为真有十万兵马,要过来搞突袭,吓得我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儿。谁知就百十来个蟊贼在外头闹事,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旁边的人道:“虽然只有百十来个人,但本事也着实不小,到这会子还没有一个都落网,咱们三大营的大将倒是被他们折腾得够呛。尤其是那白虎营的,啧啧啧,浑身叫蝎子咬得没一块好肉,这会子尸首还躺在营地门口,没人敢上前搬呢。秦将军的一条胳膊也被蛇咬伤了,先前腿伤还没治好,又闹了这么一出,就算治好了,以后怕也难上战场。”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还是老老实实把咱们分内的事做好吧。听说还有几个蟊贼没走,扮成太子的模样,在营地里头招摇撞骗,咱们可得警醒些,免得叫人从咱们眼皮子底下溜走,否则秦将军就算残了,也能罚得我们生不如死。”
……
一队人渐行渐远,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沈盈缺探头看了眼,回身对夷则道:“咱们不能再扮太子了,弄两身普通士兵的衣裳,我这样的,假装咱们是扶伤员出去治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