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还有师父的影。
第2章 绿瞳
师父说,苍岚宗建在荒原上,多为平地,只有一山,正是她们师门坐拥的无稷山。
慕时看着小院门前,还没写着“无稷山”三个字石碑大的小土坡陷入沉思。
大师兄热心跟她解释,“师父说了,别看只露出来这一点点,但地底下是庞然大物。其实整个苍岚宗都是建在无稷山之上,只是肉眼看不出来。”
“呵。”她无话可说。
推开小院的门,粉色的荼灵花瓣从脸颊旁飘过,她神色一滞。
“师父说,太荒凉了不好看,所以用灵力强行种活了这棵荼灵树。”
树上坠着七个木牌,慕时回过神来,逐个将上面的名字收入眼底。
道玉、元降、闻人鹤、桑音、鹿见汐、褚今今……慕时。
慕时眸光微动,日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荼灵花香弥漫,忽觉一切无比美好,让她懒得再计较其他。
“其他人呢?”
大师兄元降带着她在不规则的石墩上坐下,“二师弟阿鹤在房里,四师妹和五师弟一个回家探亲,一个领任务下山办事了。”
提起二师兄,慕时眉头紧锁,“师父跟我说,二师兄天生剑骨,她是纯骗我的吗?”
三师姐桑音给她沏了杯荼灵花茶,“你别着急,师父她……可能、大概、也许别有深意。”
元降挠挠头,“阿鹤是师父的前前前道侣带回来的,当时他说,阿鹤不仅天生剑骨,而且是拥有至纯至善之灵魂的极阳之体。但师父说,她的前前前道侣最爱信口开河,这番说辞只是想要她答应收留阿鹤,不必放在心上。”
“所以,的确有过他天生剑骨的说法,但这些年他从未碰过剑,只习术。”
慕时左右张望,“师兄他知道我来了吗?”
“他知道,但是……”桑音叹了口气,“师妹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师兄幼时中过毒,一直未解,每次毒发,都会把自己关进房里。少则三天,多则半年,现在,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出现过了。”
“中毒……为何不解?”
“苍岚宗的医修解不了,外面厉害的医修要价太高,我们付不起。师父说,反正也死不了,忍忍就罢了。”
慕时嗤笑一声,心中明了,原来师父坑她的根源在这里。
想要她医治师兄直说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玩这么大!
“一个人待房里两个月了,你们也不怕他已经死里面了?”
元降憨厚一笑,“每隔三日我和桑音就会去敲一次门,他也会敲墙回应我们。”
“不说话?”
“他不爱说话。”
慕时扶额,“那个什么剑修大比还有多久?”
“一个月。”
慕时皮笑肉不笑,半晌,从牙缝里挤出阴测测的两个字,“很好。”
*
夜色沉沉,慕时抱臂倚在门框边上,盯着院子里的荼灵树发呆。
身后是属于她的房间,一张靠窗的榻,榻上有个小小的四角炕桌,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个放衣服的箱子。虽然简单,但胜在干净。
她回身躺上床榻,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陷入晒足了阳光的松软被褥,一天的疲惫就此消解。
“如果你在无字碑上看到了绿色的字,不要念出来!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慕时!快跑!快跑!离开越家!越远越好!”
“就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你记住了吗?”
“砰!”
她从睡梦中惊醒,迷茫的双眼与黑暗对峙。
手背搭上额头,才发觉自己出了汗。
她长呼一口气,抱着双膝坐了起来,淡淡的荼灵花香刺激着她的大脑,令她思绪混乱。
有些声音反复在耳边响起,记忆也随之在脑海里浮现。
自她记事起,就被告知,不要靠近后山的禁地,因为那里关着一个会生吃活人的疯子。
可她还是在七岁那年,为了寻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独自闯入禁地。
那里没有疯子,只有一棵茂密的荼灵树。树下,清瘦的年轻男子眼缠白布,坐在轮椅上,手里捏着她折了一半的风筝。
“哥哥,那是我的。”她说。
“大哥哥”不爱说话,慢慢摸索着将风筝修好,还给了她。
自那以后,她便是禁地的常客,隔三岔五捧着好吃的送去给“大哥哥”。
“大哥哥”不悲不喜,不怒不怨,好似没有情绪一般。若非她曾将掌心附在他胸口,感受到了他砰砰跳动的心,她简直要以为他不是真正活着的人。
一段时间后,“大哥哥”开始教她修行,他温柔、耐心,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年幼的她大放厥词,“等我成了天下第一的医修,第一件事,就是治好你的眼睛!”
“大哥哥”轻轻抚过她的头顶,用他一贯不咸不淡的语气说:“你治不好我。”
片刻停顿后,又道:“这不重要。”
这样的相处直到她十五岁那年,她跟“大哥哥”说,她马上就要满十五岁了。按照规矩,越氏后人年满十五便要入祠堂验证天赋。
瞬间他便失控了,变成于她而言无比陌生的人。
“大哥哥”死死摁着她的肩膀,指尖力气大到好像能戳进她的血肉,他的声音犹如地底爬出的恶鬼,一遍一遍地警告她,“不要念出无字碑上绿色的字!不要说!谁都不要说!”
“离开越家!越远越好!”
十五岁生辰那日,她跪在祠堂里,不同于其他族人眼里什么都没有的空白石碑,她在碑上清晰地看到了一个绿色的名字——越良辞。
那是她的小叔叔,一个十年前就因故离世的天之骄子。
据家中老人说,将会觉醒“天眼”的人,会在无字碑上看到上一个天赋觉醒之人的名字。
“呼。”
慕时推开窗,新鲜的空气涌入,才觉得自己得以喘息。
她趴在窗台上,黛紫色的宽大袖袍外坠,她手捧着脸,仰面望着天上的月亮。
眸眼晦暗,渐生重瞳,泛着幽绿的光。
传说中,越氏天眼觉醒之人,会多生一双绿色的眸子,妖冶而美丽,神秘而诡异。
所以天眼又称,绿瞳。
慕时侧目,斑驳的木墙如无物,隔壁的三师姐睡得正熟,一只脚踹开了被子,还咂巴着嘴,像是在梦里品尝珍馐。再往前是大师兄,睡得板正,咧着嘴,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她低笑,扭头往另一边看去,略过两个空房间,就是……二师兄。
慕时眉头轻蹙,月光渗过窗户,洒落在乱糟糟的房间里。师兄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全然无神,他磕破的额头还向下淌着血珠,滑过他的脸颊。
像是精致美丽的木偶,虽绝色,但了无生气。
他只披着一件单薄的黑袍,裸露的身体上是久不见光的惨白,布满密密麻麻的、淌血的崭新伤痕。他手里攥着刀,视线向下,盯着自己割开的手腕,新鲜的血液在地面蔓延。
忽的,他手臂筋挛,似有剧烈的痛苦瞬间席卷全身。他陡然一刀扎入胸膛,像是想要趁其不备,杀死藏在身体里的怪物。
慕时垂眸,收回视线,不想看他接下来的挣扎与自我折磨。
就这样还能好好活着,二师兄果然天赋异禀。
那般死气沉沉的样子,倒是挺像一个人。
“你治不好我。”
“这不重要。”
慕时躺回榻上,难觅睡意。开了窗后,荼灵花的香味越来越浓。
怎么会不重要。
治不治得好,她说了才算。
第3章 铃铛作响
鸡鸣破晓,慕时循着饭菜香找到了厨房。
系着围裙的大师兄笑眯眯,“都是粗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吃得惯。”
吃不惯也得吃,慕时啃着饼想,她还没到能辟谷的境界,总不能饿死。
三师姐揉着眼睛走进,“又过三日了吧,得敲二师兄的门了。”
“我去!”
慕时突然举手,把桑音的瞌睡都吓掉了。
“你……”她眼皮跳了跳,满腹狐疑,“想对二师兄做什么?”
慕时扬起一个纯良无害的笑容,“我打算制定小目标,比如今天让他说话,明天让他出门,后天开始练剑,三十天内练成绝世高手!”
桑音:“……”
师妹是爱开玩笑呢,还是天真?
“我去了!”
她揣着饼子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又拎了把不知哪里寻来的铁锤折了回来,在门口探头问:“二师兄平常杀人吗?”
“……没见过,应该、不吧。”
“那我就放心了。”
她锤子拖地“噔噔噔”地跑了。
在二师兄房门前止步,她附耳在窗扉上,听了会儿动静。
静得好像里边没人一样。
她试探地敲了敲,没过多久,里面传出平缓而有力的敲击声。
“师兄?”
没有回应。
慕时略加思索,从袖口摸出顺手从厨房拿的半块姜,擦在眼角下,给自己辣出眼泪。
她换了哭腔,“师兄!你怎么不出声呀!你没事吧!”
“砰砰。”
里面又传出两声敲击,力度比之前大了几分。
“师兄!你怎么了?你哪怕敲下地,让我们知道你没事也好啊!”
“砰!”
里面极用力地锤了下地,显然有些暴躁。
“师兄!”她哭着喊,“你回答我呀!你要是再不回应我,我就只能闯进来了!”
墙角,桑音满头困惑,“是我幻听了吗?二师兄出声了吧。”
元降挠挠头,“再看看。”
“嘭!”
慕时一鼓作气抡起铁锤,卯足力气,往窗上一砸。
脆弱不堪的窗页瞬间破碎,锤子太重脱手,甩进了房间里,不闻落地声。
却传出清晰的骨头碎裂声。
慕时焦急地扒开窗架,与抱着膝盖、满脸错愕的闻人鹤四目相对。
“师兄……”她红着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她笨拙地翻窗闯入,磕磕绊绊凑到他跟前,满是关切和天真地问:“是不是很疼?”
闻人鹤:“……”
这谁?
“阿鹤,你怎么……”
元降和桑音听到那句“流了那么多血”便匆忙赶来,看到闻人鹤额头、手背皆是伤口,尤其屋内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们的担忧和惶恐溢于言表。
闻人鹤抬手捏诀,欲封窗,却动弹不得。
面前的始作俑者哭得梨花带雨,无辜又真挚。
慕时擦了擦眼睛,双手结印,掌心轻柔地抚过他的额头和腕骨,淡紫色的流光拂过,伤口便愈合。
接着又探向他脉搏。
“他怎么样?”元降着急问道。
慕时微怔,面无表情,但心中一颤。这脉象已经不是算不上是个正常人了,他恐怕不是中毒这么简单。
“师妹!二师兄怎么了?”桑音急得跺脚。
慕时抬眸,当着他们的面松了口气,一本正经道:“暂且没有大碍了,只是……”
她迎上师兄的注视,吐字缓慢又坚定,“虚。”
闻人鹤:“?”
什么庸医。
“滚。”
慕时惊喜地回头,朝窗前的师兄师姐挑眉,像是在说,“他说话了!今天的目标已达成!”
元降:“……”
桑音:“……”
“大师兄,三师姐,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师兄这里有我。”
她眨巴眨巴眼睛,希望他们能懂她的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元降犹犹豫豫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他边走边叮嘱,“师妹是医修,阿鹤你配合一点啊!”
他们一走,慕时便双手捧着脸,蹲在地上,与其四面交汇,警惕的视线无声对峙。
“解了。”闻人鹤冷冰冰道。
她歪头,担忧道:“不行,若是解了,你再伤害自己怎么办?我会心疼的。”
闻人鹤:“……”
莫名其妙。
“你谁?”
“我是你的师妹呀。”
水汽凝针,不声不响封了他的经脉,虽然有他精神不济的成分在,但也足以证明她的道行。闻人鹤心中生疑,如此境界的医修,怎会跑到这小小无稷山来当弟子?
医修战力难以匹敌其他修士,而且培养医修需要耗费大量资源,所以几乎没有散修走医道。天下医修要么是宗门着力培养,要么是出生家族资源丰富。
何况师父是剑修,怎会收医修当弟子。
他默默将面前的人打量,她发间有支雕刻花纹极为复杂的金簪,八成是件法器。身上的绸缎不沾地上的血污,显然用料不俗。腰带上镶嵌的十几颗珍珠饱满光滑,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师兄。”她楚楚可怜地轻唤打断他的思路。
哭得泪眼婆娑,柔弱无害,瞧不出一点坏心思,“我可都是为了你好,你可不能记恨我。”
说话的同时,她掌心聚水凝冰成针,趁他晃神时,直接扎进他心脉。
“你……”
疼痛只在一瞬间,接踵而至的是遍布全身的麻,身体失去知觉,他意识涣散,清醒的最后一刻,倒向泛着银铃草香的怀抱。
慕时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瞬间收了眼泪,不紧不慢地取了他的心头血,灌满小小的白瓷瓶。
她竖起瓷瓶,卡在两指间。清晨的阳光穿过破损的窗户,照耀瓶身。
里面新鲜的血液,竟然在沸腾。
慕时睁大了眼睛,在满目惊奇中瞬生绿瞳。
毒……活了?
上百种毒如同小人一般打着架,在揉杂中互相牵制,在动乱中达到了某种平衡,不至宿主死亡,却伴随无尽的痛苦。
慕时低头看向怀里的人,片刻迟疑后,褪下眼眸的颜色。
她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癖好,更不喜欢面对无法改变的过去,只能旁观的无可奈何。这样的无能为力感有一次便够了,她不想再有第二次。
上百种毒寄居体内,稍有不慎便会丧命,他总不会是自愿的。只可能被人强制喂养,会是怎样非人的折磨,她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到。
“师兄,睡吧。”她轻轻抚过他耳鬓,柔声低语。
*
“你拿剑是想做什么?想要反抗,想要杀了我吗?”
稚童举起木剑,惶恐地指着对面的独眼老头。老头皮笑肉不笑,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粘稠液体缓缓靠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