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靳言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
何初喃犹豫片刻,坚定地推开了门。
漆黑一片的房间内,夜灯只闪着微弱的光,大开的落地窗,雨水倾泄入内,电闪雷鸣。
陈靳言坐在落地窗前,双手环抱着自己,额前碎发遮住眉眼,他低着头,看不清神情,这是一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姿态。
雨水倾泻,已经打湿了他半边衣衫。
可陈靳言不为所动。
何初喃不自觉往里迈了一步,可陈靳言开口,叫停了她:“别过来。”
他声音冰冷,指尖却微微颤抖:“离开这里。”
陈靳言无意识抬起眼,望向她,眼里却一片血红,满目苍凉。
他言语冰冷,说着让她离开。
眼神却那样悲伤,诉说着渴求着她的陪伴。
何初喃一步一步靠近,她半跪在陈靳言身前,眼神慌乱,缓缓抬起手,擦掉他脸上溅落的雨水,轻声问:“怎么了?”
陈靳言一点一点抬起眼,看着面前的何初喃。
事实上,他满目血红,隔着血色,似乎整个人又沉在那场火灾里。
那种灼热、烧毁的感觉不断折磨着他的每一寸皮肤。
在幻觉里,他看见火舌一点点吞噬掉父母的身体,连完整的尸体也留存不下来。
望着她许久,陈靳言从幻觉中脱离,才勉强看清了何初喃的脸。
他低下头,声音喑哑:“我……我有点害怕。”
何初喃已经完全跪在地上,她抬手托住陈靳言的侧脸,指腹在他下颌轻轻摩挲,轻声道:“为什么怕啊?是不是想爸爸妈妈了?”
陈靳言的眼神无法聚焦,似乎又陷入痛苦的回忆里。
“那天我不在家里,回去的时候已经全是火光,黑烟弥漫,人群散乱,我连他们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那些人指着一堆烧焦的尸块,他们说,那是我的父母……”
陈靳言颤抖起来,眼中已经满是泪光,带着哭腔:“是不是,是不是我也应该死在那场火灾里?”
她从未见过这样脆弱的、完全丧失求生欲的陈靳言。
何初喃将温热的手放入他冰冷的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眼睛也红了一片,她抱住陈靳言,靠在他耳边说:“不是,不是的。”
她有些哽咽:“你要是不在了,那我还怎么遇见你?”
“陈靳言,你那么好,你当然应该好好活着啊。”
陈靳言轻声问,脆弱而又卑微:“那我对你来说,算是有意义吗?”
何初喃紧紧抱着他,不住点头,手心在他背后轻轻抚摸:“当然,你对我来说,当然有意义,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你都是不能被错过的存在。”
陈靳言无意识抓紧了何初喃的手,一点点用力,死死把她困在手心。
骤然被禁锢的疼痛感自手心蔓延,可何初喃没有任何挣脱的意愿。
她轻轻摸着陈靳言的脖颈,在他耳边一句句重复:“没事了,你不要怕。”
“对我来说,你就是重要的存在。陈靳言,你要好好活着。”
陈靳言是寒冷冬夜里,几乎要溺死在冰湖里的孤魂野鬼,他抗拒不了任何近在咫尺的温热与光芒。
何初喃一句句把他从幻觉和痛苦中拖出来。
他抓住了何初喃的手。
从此,再也不会放开了。
第31章 爸爸,是陈靳言生病了
何初喃扶着陈靳言回到床上,现下依旧没有来电的意思,整个房间只靠一盏微弱的夜灯支撑着光亮,她关上落地窗,找出干净的毛巾替陈靳言擦拭着脸上的水迹。
陈靳言身上的睡衣也没有办法再穿了。
何初喃站在他身前,轻声说:“换件衣服,睡觉好不好?”
陈靳言犹豫片刻,缓缓点头。
他从衣柜中找出干净的睡衣,何初喃适当地转过身,没有去看。
直到陈靳言轻声说:“好了。”她才转过身来,陈靳言此时情绪似乎恢复了些,坐在床边,很乖巧的模样。
何初喃蹲在他身前,试探性地开口问:“现在睡觉吧,好不好?”
陈靳言垂下眉眼,盯着她的眼睛,开口道:“那你会陪着我吗?”
何初喃点头,没有犹豫道:“嗯。”
“我会陪着你。”
她看着陈靳言乖巧地侧躺在床上,只是依旧睁着眼睛看她,何初喃抬起手,遮住他的眼睛,轻声说:“睡觉吧,不用担心,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直到陈靳言轻轻阖上眼睛,她的手放在他枕边,不知道是不是何初喃的错觉,也许陈靳言悄悄往她手心蹭了蹭,柔软乌黑的发丝在她指尖穿过。
黑暗里,陈靳言的五官格外立体,深邃的眼眸合起,窗外依旧电闪雷鸣,轰鸣雷声下,陈靳言不自觉皱起眉。
何初喃趴在床边,抬起指尖抚摸他的眉,轻声说:“睡吧,不要怕。”
她不太确定自己维持了这个安抚的动作多久,只是陈靳言浅眠,她不敢有大动作,直到感知到陈靳言的呼吸变得均匀,她撑在床边的手臂已经有些许麻痹感。
她缓缓收回手,陈靳言此刻侧躺着,手臂外展,落在身旁,何初喃替他掖了掖被角,视线略过他白皙的手腕,黑色腕表抵着床铺,在他手腕处留下一道红痕。
何初喃动作轻缓,想解开他的腕表,放在床头。
宽长的表带被解开,手腕内侧在夜色里隐隐约约透露出嫩红的伤疤。
像是脱落陈旧的结痂,而后长出的新肉。
何初喃动作停滞,她顾不得被解开一半的腕表,视线牢牢锁在陈靳言的手腕处,一道长约五六厘米的疤痕横亘,新生的嫩肉微微凸起,伤疤之深,足可见下手之人抱着怎样必死的心念。
何初喃心底一阵阵抽痛,愣在原地,迷茫了很久,关于陈靳言的一切异样开始浮现出蛛丝马迹,她指尖在空中顿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微微颤抖着掀开他的袖口,沿着小臂往上,一道道新旧交错的伤疤接替。
什么样的人会不畏惧疼痛。
大概是只能说明,他时时刻刻沉溺在痛苦里,早已盖过了肉体上的折磨。
何初喃无声吐了口气,整个人骤然脱力,她不知何时牵住了陈靳言的手,将头深深埋在被褥里,可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陈靳言依旧安睡着,何初喃轻轻抬起头,眼前模糊一片,她分不清此刻埋在心底的抽痛是对陈靳言的心疼,还是在自责。
自责和陈靳言认识这么久,她却从来没有意识到陈靳言的痛苦。
她以为陈靳言已经走出了那场火灾。
却不知道他的灵魂永远埋在那场大火里,永世焦灼。
她视线在陈靳言房间内流转,视线模糊,她想起那瓶从未见过的,陈靳言所说的维生素。何初喃轻轻喘着气,在床头的另一边,放着那瓶熟悉的药物。
她起身走到那处,查看瓶身的标识。
Selective Norepinephrine and Serotonin Reuptake Inhibitor.
何初喃有些慌乱地打开手机,逐个字母输入搜索框,等待着结果的宣判。
选择性去甲肾上腺素和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
文拉法辛(venlafaxine)和舍曲林(Duloxetine)是这一类药物的代表。SNRI类药物可以增加大脑中的去甲肾上腺素和5-羟色胺水平,改善情绪和能量水平。
是治疗抑郁症的常见药物。
最后一句话彻底压垮了何初喃紧绷的情绪。
她缓缓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膝盖上。
抑郁症啊。
陈靳言这么好的人,怎么也会被抑郁症拖入深渊里啊。
何初喃想不明白,她甚至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现实。
不知道在那里蹲了多久,何初喃缓缓起身,她放下手中的药物,放回原先的位置,连药瓶摆放的幅度也没有什么差别,她不想让陈靳言看出异常。
她轻轻走向床边,低着头,重新把黑色腕表戴在他手腕处,遮住那道几乎致命的伤疤,她想把陈靳言撸起的衣袖放下来,遮住小臂上的伤,再次看见道道伤口,何初喃眼睫轻颤,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在陈靳言手臂上。
她捂住眼睛,哭得无声无息。
想擦掉眼角的泪水,却越擦越多,完全止不住泪意。
没有注意到陈靳言放在一边的手指微微蜷缩。
她整理好陈靳言的袖口,在黑暗中隔着模糊的泪眼望了他许久,片刻后,她起身走到卫生间,轻轻带上门,拨通了何怀川的电话。
深夜近四点,何怀川并未及时接通,铃声响了许久,何怀川才接了电话,他声音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懵:“怎么了,喃喃?怎么这个点给我打电话?”
何初喃咬唇,克制住呼之欲出的哭声,她顿了顿,才开口:“爸爸,明天能不能帮我和陈靳言请个假,我……我们明天可能没有办法去上学了。”
她声音里的哭腔格外明显,何怀川坐起身,格外焦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和靳言生病了?别怕啊,喃喃,我现在就回去,别怕啊。”
何初喃摇头,彻底控制不住情绪,她哭着说:“不是,不是我。”
“是陈靳言生病了。”
紧绷了一夜的情绪在此刻有了出口,她隔着电话,跟何怀川痛哭,觉得心尖也在阵阵绞痛。她哭着说:“爸爸,陈靳言生病了,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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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陈靳言缓缓睁开眼,眼眸内却没有半分睡意。
他听见卫生间内何初喃的声音,一声声抽泣,落在他心底。
小臂上眼泪温热的触感似乎仍在,刚刚那几秒,他几乎要忍不住擦掉何初喃眼角的泪水,告诉她,不用担心。
可陈靳言忍住了。
喃喃对他很好,真的很好,可惜像他这样缺爱的怪物,喃喃给他的还不够。
他想要更多的爱,更多的关怀。
陈靳言半阖着眼,看向自己手上的伤疤,隔着衣料,无声抚摸过,事实上,他能感知到自己对情绪的掌控已经好了很多,也不需要再靠药物稳定情绪。
只是何初喃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心疼他。
陈靳言眼眸深了几分,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
最好,喃喃可以更心疼他一些。
把所有的眼神,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第32章 我一直都会陪着你
生物钟的缘故,陈靳言在接近七点的时候睁开眼。
坦然来说,这几乎是他睡得最安稳的一个觉。
他身旁的抽屉里放置着安眠药,昨晚却没有依靠任何药物,安然地进入梦乡。
这个点其实已经接近了他们上课的时间,再等下去肯定已经迟到了。
一夜过去,狂风暴雨已经停歇,只是地面还堆积着雨水,落叶散了满地,一片狼藉。
只是陈靳言睁开眼,看向身侧趴在床上,依旧闭着眼睛的何初喃,就这样静静望了许久。
她睡得很熟,枕在手臂上,额前有碎发遮住脸,陈靳言缓缓抬起手,将那缕发丝别入她耳后,轻柔微痒的触感落在何初喃脸上,她缓缓睁开眼,与近在咫尺的陈靳言对视。
她愣愣地看了他好几秒,缓缓抬头,揉了揉头发,嘴角带出笑意,轻声说:“你醒啦,早上好。”
陈靳言缓缓坐起身,带着早起的慵懒和低沉:“嗯,早安。”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腕表,几乎快要指到七点,陈靳言低着头,装作未知:“好像已经很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要迟到了?”
何初喃揉了揉眼睛,闻言顿了顿,片刻后放下手,装作若无其事道:“哦,没事的,昨天晚上我们睡得太迟了,所以我给爸爸打了电话,已经给我们请好假了,今天可以在家里休息一下。”
她笑着看向陈靳言:“别担心,我在家陪你呢。”
陈靳言被她眼底的温柔晃了一瞬,这样的体验着实美妙,他垂下眼,遮住情绪,缓缓点头:“好。”
其实说到底他们也才休息了不过三小时,何初喃依旧有些困倦,昨夜即使睡着,精神却依旧紧绷,她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陈靳言。
后来即使陷入睡眠,思绪也在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中停留。
那种心尖的抽痛似乎从未离开过。
她轻轻吐了口气,笑着对陈靳言说:“现在时间还早,你想再睡一会儿吗?还是有些饿了,想先吃点东西吗?”
陈靳言靠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我见犹怜的模样,他摇了摇头:“不了,先不睡了,等会我打算去一趟医院。”
陈靳言生理上没有出现任何病灶,也没有常见病症的感染状况,他要去医院,大概是进行定期的心理评估和测量。
何初喃心知肚明,无声蹙眉。
她想起曾经也有一次出过门,那时他说是去见了某一位亲戚,但其实他在C城哪里有什么亲戚呢,大概也是去见了医生。
她后知后觉,开始后悔,为什么当时不多关心陈靳言一些呢。
大概没有人会愿意独自去与心理医生接触,可是陈靳言身边已经没有可以陪伴他的人了。
何初喃很想做这个人,但她不确定陈靳言是否愿意接受她知道了真相,又是否会把她接纳入他心底最深的地方。
她不想让陈靳言觉得反感。
犹豫很久,她才试探着缓缓开口:“需要,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陈靳言看着她,像是在犹豫挣扎,实则他心底早就有了答案。
只是聪明的猎人从来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来博得猎物的同情。
引诱她步步沦陷,心甘情愿地和他站在一起。
所以陈靳言垂下了眼睛,眼眸中一片脆弱的情绪,楚楚可怜的模样,声音很轻:
“喃喃。”
“我很想你陪我一起的。”
“可是……”
他眼尾渐渐红起来,自下而上望向何初喃的眼睛,这是一个引诱的姿态。
陈靳言轻声说:“可是我得告诉你。”
“我好像,好像心理上出了一点问题。”
何初喃紧紧抿着唇,她以为一夜过去,自己已经能控制好情绪,能在陈靳言身前若无其事地陪着他,可以强大到在每一个停了电了的夜晚保护他。
可是在陈靳言把真相主动说出时,她强忍的情绪崩了满地,她看着陈靳言的眼睛,像是完全克制不住地,一把抱住了他。
何初喃的眼睛埋在他肩上,手心在他硬挺的背部轻轻抚过,声音强撑着不去哽咽,却还是有些颤:“没事的,没事的,陈靳言。”
“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一直都会陪着你。”
陈靳言微微侧过头,下颌在她柔软乌黑的发丝上轻轻蹭过,无声无息间,他靠她更近了些。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