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方柏霓被一阵铃声吵醒,是胡逸凡定的闹铃。胡逸凡在方柏霓睁开眼睛的刹那也缓缓睁开了眼睛。两双惺忪的眼睛上演着惊悚的四目相对。比四目相对更惊悚的是,四肢纠缠。
此时此刻,方柏霓正窝在胡逸凡的怀里,左手抵在他的胸口,右臂环着他的腰身。而胡逸凡呢,他的右臂枕在方柏霓的脖颈下,左臂搭在方柏霓的肩窝位置。连他们的腿都交缠在一起。
这副情形,如若放在言情剧的开头,定然是在描摹一对感情甚笃的情侣。
可,现实不是言情剧,他们并不是情侣。
目光交汇的刹那,方柏霓身体僵了一下。与此同时,她的手臂感受到了胡逸凡神经的紧绷。两个人就这样愣怔了片刻,才慌乱地撤回自己的四肢。几乎同一时刻,两人都从床上坐了起来。
两人并排坐在方柏霓那张只有一米五宽的小双人床上,保持沉默,却四处飘荡着狼狈与搞笑。直到一绺头发不合时宜地从脑门上滑下来,挡在方柏霓右眼前方,她才从浆糊似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怎么就睡一起了?
不管了,反正都是成年人,男未婚女未嫁,更何况衣服都没脱,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好了。方柏霓心里默念。
方柏霓抬手将那绺不合时宜的头发捋到耳朵后,侧脸对胡逸凡说:“还好没睡在马路上。”
她让自己的表情尽可能坦然,声音尽可能平静,总之要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方柏霓开口的同时,胡逸凡也刚想开口。他本来想说“对不起”,但听到方柏霓话,他又换了一句:“是呀,幸亏没睡在马路上。”
胡逸凡有点庆幸是方柏霓先开的口。他凌乱的脑回路根本想不出那样的场景下除了“对不起”还能说些什么。可是,“对不起”这三个字太渣男了,尽管他应该什么过火的事都没做,但跟人家女孩子同床共枕一夜,无论说多少“对不起”都是渣男的行径。
他有点不敢想如果是他先说了“对不起”,方柏霓会有怎样的举动。会不会对他一阵暴揍?想想方柏霓大口喝酒的性格,直接跑去李坤公司门口拉横幅的行径,胡逸凡想暴揍可能都是轻的。
但好在方柏霓先开了口。只是那句话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还好没睡在马路上”,这个脑回路也太另辟蹊径了吧。
本来都想好要对方柏霓负责的胡逸凡立刻就被这句另辟蹊径的话带跑了。
胡逸凡微微侧了下脸去看方柏霓:凌乱的头发肆无忌惮地在脑袋上盘旋,还泛着一点油光;眼皮有点肿,本来就不明显的内双眼皮彻底变成了肿眼泡;眼神还有些呆滞,嘴唇微微翘起,是人醒后常有的状态;昨天穿的那件毛衣被睡眠挤得皱皱巴巴挂在身上……
“还怪可爱。”脑中冒出这句话时,胡逸凡愣了一下。
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胡逸凡揉揉自己也略有凌乱的头发,为自己寻找答案:估计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刚刚醒来的女人吧,也可能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与异性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
在过去漫长的 35 年时间里,胡逸凡与异性最亲密的举动止步于牵牵手而已。这种人生体验的欠缺,一方面源自青春懵懂时,身为老师的母亲对早恋的严防死守;另一方面源自他的失败初恋。
母亲对早恋的严防死守不仅体现在行动上,还体现在思想教育上。母亲最常说的话是,“初中/高中是人生打基础的阶段,学习是第一要务,这个时候把心思放在谈情说爱上,就是在为未来的人生埋雷”。除了这句还有一句,“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带了那么多届学生,从来没见过早恋还能考上好大学的”。虽然进入大学后,胡逸凡就发现了母亲后面那句话的偏颇之处,但长年累月的思想浸淫已经改不过来了。
而那次失败的初恋呢,三个月不到就戛然而止,还没来得及有更进一步的交流。反而那次戛然而止不仅仅终止了初恋,还终止了他对情感的追寻。他把自己的心揉搓进一个硬壳里,卑弱地逃避一个成年人应该触碰的情感需求。
胡逸凡想,这句“还怪可爱”可能就是过分被掩藏的情感需求的微微迸发。一旦意识到这种迸发,他就如临大敌地把自己武装起来,并把这句话隐藏在自己的脑中,绝不让它流露出半分。
在胡逸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方柏霓已经把凌乱的头发尽可能揉搓整齐,又拉扯了一下皱巴巴的毛衣,揉揉眼睛。她一边用手臂撑着往床下滑动,一边问他:“要不要喝点水?”
胡逸凡被方柏霓的话拉扯出来,慌忙回答:“好啊。”
方柏霓怎么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呢?他想不明白,但却庆幸自己没让那句“还怪可爱”说出口。
胡逸凡随方柏霓下了床,看着方柏霓走出房间,去厨房倒水。他感觉方柏霓太自然了,自然得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但他不知道的是,表面自然从容的方柏霓此时的心境比他好不了多少。
怎么就睡一块了呢?还是以那么亲密的姿势?要不要对他负责?
方柏霓带着一脑门的官司走进厨房,又带着一脑门的官司倒了杯水,先在厨房喝了几口,才转身拿了另一只杯子给胡逸凡倒了一杯。
胡逸凡已经出了方柏霓的房间,在客厅中央的空地上有些无措地站着。方柏霓把水杯递给他,他赶忙接过去,并说了一句“谢谢”。
两人面对面站着,这让方柏霓更加窘迫。虽然自己装作风轻云淡,但怎么可能真的风轻云淡?她得找点事做。
“饿吗?吃碗面?”她努力扯了扯嘴角,尽量露出一个不算尴尬的微笑。
胡逸凡正为了避免尴尬,举着杯子喝水,被方柏霓一问,着急回话,被呛了一口,咳了几下才说出话来:“好啊。”
这两个字对方柏霓来说如同大赦,让她有理由再次钻进厨房。
起锅、热油、煎蛋。煮锅加水烧开,下面,加点盐;从冰箱里拿出一把青菜,洗干净,放进煮开的锅里。取两只面碗,碗底加一点生抽、蚝油,挤一些榨菜放在碗底,加面汤搅匀,再把面和青菜捞进碗里,把煎蛋放在面上。
方柏霓的动作行云流水,十几分钟就煮好了两碗面。
等要把面端出来时,她才想起来,两个人都没有洗漱。但事情已经推进到这个程度,洗不洗漱还重要吗?大概是不重要了吧。
方柏霓这样想着,说:“虽然没洗漱,但……要不凑合吃一下?”
听到方柏霓的话,胡逸凡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洗漱。果然神经太混乱的时候,根本想不起洗漱这些小事。而他只能从混乱中起身,回答方柏霓:“好……好的。”
方柏霓家的客厅里有餐桌,但平时都不怎么用。租房的人都是打工人,一日三餐几乎都在办公室解决,最多周末、节假日有点空闲才会做一顿便饭。方柏霓的厨艺是高考后的暑假练的,非常不错,但工作以后也没了用武之地。有时候,她自己都会忘记自己会做饭这件事。
但她不会忘记高考后为什么会学做饭。高考时,她发挥不算好,从考场出来就惶惶不安,生怕落榜。等成绩的日子在惶惶不安中无比漫长,漫长又让她更加惶恐。她每天从卧室飘到餐厅吃饭,最多在客厅百无聊赖拨弄一下电视机的遥控机,就又躲回卧室躺着或发呆。
方爸只是小学语文老师,最擅长的是哄小孩子,却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让女儿相信自己的宽慰。见女儿连续一周都幽魂一般,连饭都吃不下多少,他终于想出一个主意:让女儿学做饭吧。
之所以会想到这个主意,是因为方爸自己很爱做饭,也很享受做饭带来的平和。虽然锅里的热油遇水会辟里啪啦,水开会热气腾腾得烫人,但在与锅碗瓢盆的交响曲中,他会获得暂时的喘息,并在一餐美食从自己的锅铲中端出来时感到无比欣慰。更重要的是,当妻子、女儿吃得满足,他也会获得满足。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教女儿做饭,女儿在家他会做给她吃;如果哪天结婚,他希望女婿做给她吃。但现在的女儿如此惶恐不安,他只能拿出做饭的杀手锏,希望能缓解女儿的焦躁。
如方爸所愿,方柏霓真的在学习做饭的过程中摆脱了焦躁,获得了解脱。土豆丝还没学会,高考成绩就放榜了。成绩不错,虽然没有一模二模那么好,但至少上个 211 没有问题。
方爸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成绩,对方柏霓说:“事情还没出结果,就给自己制造焦虑和压力,是最不明智的。就算要焦虑,也得等靴子落了地。”这句话,方柏霓记到现在。
现在她又想起爸爸的话,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餐桌稍微收拾了一下,方柏霓才把面碗摆好。递给胡逸凡一双筷子,“清水面,凑合凑合。”
胡逸凡接过方柏霓递过来的筷子,在餐桌旁坐下,夹了一口面放进嘴里。前一晚喝了大酒,早上确实应该吃点清淡的。但眼前的面虽然清淡,但却味道却出奇得好。面的美味让他暂时忘记了同床共枕的尴尬,毫不吝啬地夸赞方柏霓的手艺:“方老师,你面煮得太好吃了,一点不输外面的馆子。”
听到胡逸凡夸自己,方柏霓也暂时放下了尴尬,一点都不扭捏地接受他的夸赞:“那必须的,我一直觉得我是可以开馆子的。”
面的美味暂时让气氛舒适起了,但随着面吃完,气氛又不自觉地尴尬起来。
胡逸凡主动去洗了碗,方柏霓去找了新的牙刷,又拿了一个一次性杯子给胡逸凡用。胡逸凡简单洗漱一下,局促地从卫生间出来,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在口袋里戳来戳去,直到手机响了。
电话是方敏打来的,捏着嗓子问胡逸凡:“你一整晚没回来,是有情况了吗?”
胡逸凡磕磕巴巴,终于还是撒了个谎:“我在季师兄家。昨晚喝的有点多,就在他家睡了。”
“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方敏在电话里嘟囔了一句,又话锋一转:“存楷呢?这么大人了,还喝那么多久。你俩中午一起回来,我给你们煮山药排骨汤。”
“好,一会儿就回去。”胡逸凡应付完方敏,挂断电话。
方柏霓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胡逸凡知道他刚才的谎话方柏霓一字不差全听进了耳朵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肌肉抽了抽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扯了个谎……怕我妈想多了……”
说实话,听到胡逸凡的谎,方柏霓心里并不受用。但她很快就想通了,难不成真告诉方敏阿姨他们两个同床共枕了一晚?听到胡逸凡的解释,她笑嘻嘻地回答:“哈哈,都明白。你赶紧找你师兄通通气吧。”
第39章 她(他)喜欢上他(她)了
胡逸凡从方柏霓家出来,先打车去“桃李春风”附近的停车场取了车。随后驱车去找季存楷。
他已经给季存楷打了电话,说去接他喝汤。
季存楷只用了一秒钟就抓住了胡逸凡的异常,“小胡啊,大清早的请我喝汤,你先说是不是有事求我。”
胡逸凡不想在电话里跟他啰嗦,只问一句:“你去不去喝汤?”
季存楷道:“汤可以喝,但你得告诉我怎么回事。”
胡逸凡到达季存楷小区外时,季存楷已经等在路边了。季存楷住的小区不算新,车位紧张,别说外来车了,连本小区的车都不能完全停下。季存楷拉开车门,坐到副驾上。一坐定就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胡逸凡皱了皱眉,不得不挑了一些片段讲给季存楷听。
“没什么事,就是昨晚跟方柏霓喝酒喝多了,在她家过了一晚。”
话音未落,季存楷就叫了起来:“你俩睡了?”
胡逸凡早就猜到季存楷会这样大惊小怪,赶紧解释:“没有。只是单纯的睡觉,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你不要想太多。”
季存楷才不管胡逸凡的解释,只是一脸兴奋地盯着胡逸凡看:“睡就睡了嘛,都三十好几了,不至于遮遮掩掩。再说了,对你俩来说,这不是早晚的事嘛!”
胡逸凡瞥了一眼季存楷那一脸的贱笑,冷哼了一声,“你正经一点,我们真的没什么。你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扔下去。”
胡逸凡的威胁对季存楷来说没有任何威慑力,但深知胡逸凡脾气的季存楷还是及时收敛。平日的胡逸凡各种老好人,好说话、好办事,但真要惹到他了,他也不会手软。甚至,他还有点记仇。岑倩的事,他都记了多少年了。但现在最能惹到他的应该是拿他跟方柏霓开玩笑。
“情场老手”季存楷虽然不能理解师弟的拧巴,但他知道一个男人如果对一个女人动了心,那么这个女人就会成为他不可触碰的敏感区域。所以,及时收住,是最明智的选择。
季存楷转过脸,看着前方,正了正神色,一本正经地问:“说吧,需要我干什么?”
见季存楷不再胡说八道,胡逸凡也言归正传:“我跟我妈撒谎说昨晚在你那喝酒喝多了,我妈让我带你回家喝汤。所以,你懂吧?”
“懂,懂,懂!”季存楷嘴上应着,心里却早就兴奋起来。
大概,这位和尚师弟快要还俗了吧。
胡逸凡走后,方柏霓洗澡换了衣服才回房间。一眼瞅见床上还皱皱巴巴的天蓝色床单,她的脸就不自觉地发起烫来。走几步到床前,盯着床单看了几秒钟,她就红着脸扑在了床上。整张脸埋进床单里,脸皮上的热气好像被床单反射回来,让脸皮更烫起来。
拖鞋被扔在了地上,她往床上蹭蹭了,让整个人都贴在床上。又把脸从床单里拉出来,侧脸趴着。床单上隐隐约约好像有什么气味,让她忍不住多吸几口。但在大吸几口之后,她恍然发现,这是胡逸凡的味道。她的脸更烫了几分。
终于平复了一下心情,她才有机会回想和思考昨晚的事情。
她还记得胡逸凡送她回来,她请胡逸凡进来坐坐。坐坐之后呢?
方柏霓努力回忆,总算回忆起一些来。
他们进到家里,便在方柏霓的带领下进了卧室。她的卧室只有一把椅子,她让胡逸凡坐在椅子上,而她则坐在了床沿上。床沿距离那把椅子只有一米远。
她那时候已经晕晕乎乎,但还在跟胡逸凡聊个不停。
她还记得她问胡逸凡之前的相亲对像有没有动过心。胡逸凡说:“没有。”
她又问:“我不信。你第二次相亲的那个妹子,又漂亮、又甜、性格又好那个,你就一点心思都没有?”
她还记得当时胡逸凡挑着眉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那个粉粉的女孩子啊,确实挺可爱,像棉花糖。”
方柏霓听他说完,心头略略有了些不痛快,仰面就躺到了床上,嘴里嘟嘟囔囔:“哼,不跟你说了,我要睡觉。”
胡逸凡过来拉她,“别睡嘛,再聊一会儿。”
方柏霓脑中闪现一个画面,就是胡逸凡拉她那下,导致两个人都倒在了床上。
同样喝了不少酒的胡逸凡拉方柏霓时,脚下不稳,而方柏霓此时正闹情绪,一甩便把他扯到了床上。两人就那么躺着聊了几句,聊着聊着就睡着了。至于后面怎么抱到了一起,大概只能问梦境了。
这些画面让方柏霓的心跳得又杂又乱,以至于自己都能听到“咚咚”的声音。她的脸烫得紧,肌肉想要抽出一个上扬又被她的理智强行压制下来,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