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祈在想,自己同楮玉珩一般年纪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他回忆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满眼都是恨,对傅家、孟家、还有这个吃人的世道的恨。
褚玉姜见孟祈又不说话了,她歪着红扑扑的小脸问孟祈:“阿爹阿娘今日都不在,玉姑姑说他们去给孟叔提亲去了,孟叔,什么是提亲啊?”
孩子的眼中还未被沾满世俗,满是纯真。
孟祈对于褚玉姜,莫名的有耐心,“提亲就是男子要娶心爱的女子,先要去征得心爱女子父母的同意,然后他们两个人就可以成亲了。”
这般解释,也不知褚玉姜有没有听懂。
褚玉姜听完后蹦蹦跳跳地站了起来,一脸兴奋:“孟叔要娶月姨姨了是不是!”
连小孩子都知道,他心里人是谁。
孟祈看着褚玉姜,生出了许多对未来的憧憬,他与桑桑以后是不是也会有一个这么乖巧可爱的女儿。
褚玉姜是个坐不住的,跟孟叔这个话不多的人待在一起根本没有跟月姨姨一般那么好玩儿。
黄豆从青禾院的院子里跑过,她又追着猫去玩儿了。
院子里又只剩下了孟祈,还有安静在屋中养伤的云方。
到了未时,府里终于传来了北苍王夫妇回来了的消息。
孟祈忙不迭走出青禾院,快步去了前厅。
周兰溪已经回自己院中了,只剩褚长陵在这儿等着他。
他见褚长陵面上并无喜色,一种不好的想法冒了出来。
他试探着问:“可是……桑桑的父母不愿……”
褚长陵一下憋不住笑了,他狠狠拍了两下孟祈的肩膀,道:“宋家夫妇同意了!他们见我去,可高兴了,很快便将这婚事定下,我与兰溪在那儿聊得开心,便多待了些时辰……”
后面的话孟祈已经听不进了,他的心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填满,同意了,那往后,桑桑就能够嫁给自己,他们便能够成为真正的夫妻了。
他一眨不眨地瞧着厅堂外花园中的花草树木,夏末的风正吹着草木摇摆,仿佛笑弯了腰。
这一刻,他终于读懂了书中所谓的见草木皆喜。
喜悦冲昏了孟祈的头脑,当天他彻夜未眠,第二日去军营中整军却依旧神采奕奕。
宋明泽被褚长陵封为了上将军,在军营中见到孟祈,瞧他那嘴角藏不住的笑,便知道这人在心底指不定多欢喜呢。
军营中的士兵们见他问好,他竟然都一一回应,往常他可不会,那张冷脸不吓死人就不错了。
“心情挺好啊,孟元帅。”
宋明泽故意想揶揄孟祈两句,谁知道对方根本不买账,反而说了一句气煞他的话:“过不了多久,你就得称呼我为姐夫了。”
两人旁边恰有一人骑马经过,马蹄扬起的尘土呛得正面对着的宋明泽直咳嗽。
孟祈微眯着眼转身,有人骑马在军营中疾驰,必定是有军情急报。
在他的注视之下,传信的斥候迅速翻身下马,递上密信。
孟祈接过,看了宋明泽一眼,对方便跟着他走入了主帐之中。
主帐正中间摆着整个大衡的沙盘,今日传来的前方奏报,升云军将战线朝南推进了三城,局势反转,褚临这边占得上风。
孟祈深感那日子快要到了。
他将从通天塔上带来的匣子从帐中带锁的箱子里打开,搁到桌案上。
这个匣子,他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都无法打开,这盒子像是块完整的木头块,只能依稀看见上面有一条小缝。
他盯着这匣子,突然将目光移到了宋明泽身上,冷冰冰道:“我前两日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孟祈想知道,这宋明泽,与那黄泉凼的闻氏夫妇究竟是什么关系,不过到现在,他都不肯开口同自己说。
听到这个问题,宋明泽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哪里有什么关系,你想多了。”
见宋明泽依旧死鸭子嘴硬,孟祈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那我去同你阿姐说一说。”
这威胁显然很奏效,在孟祈即将走出营帐时,宋明泽叫住了他:“行行行,我说,我跟你说!”
孟祈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这么些日子。他算是看清了宋明泽,他对他阿姐,可谓是又爱又怕。
迫切想要知道真相的孟祈重新坐在了案前,他看着宋明泽拖来一根独凳,坐到了自己对面。
他缓缓开口说:“这对老夫妇,于我,曾有救命之恩。他们其实不姓闻,而是姓闻人。”
听到宋明泽说的这话,孟祈眼中一下发亮,他当然知道闻人氏,前朝为皇家占星卜卦一族。
传闻闻人氏算卦奇绝,他们所卜之卦,无一不准,这世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闻人氏那双能看透未来的眼中。
前朝覆灭,闻人氏随之消失,没曾想,闻人氏后人如今竟然就住在那黄泉凼之中。
通天塔是为闻人氏所建,所以……那个他一直无法打开的匣子,是不是只有重回黄泉凼才可打开。
宋明泽见孟祈一直盯着这匣子,朝他伸出手来,“给我,我帮你打开。”
孟祈看他一眼,将这匣子递了出去。
只见宋明泽从腰间掏出佩剑,眨眼之间,匣子便被他用剑劈开,裂成了两半,里面的东西就这般重现人世间。
孟祈挑了下眉,竟然这么简单。
宋明泽得意地笑了一下,就是这么简单。
孟祈拿起盒子里的东西,神情严肃。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通天塔只允帝王登顶,这个东西,确实足以撼动褚家的江山。
一转眼,便入了秋,大衡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要出征的前一日,孟祈去见了宋朝月。
两人登上鹿蹄山,看尽这人间之景。
从始至终,宋朝月都闷闷不乐,她不愿意孟祈前去冲锋陷阵,却又知道,这是不可违之事。
她随便从旁边扯了一根干草,用指尖轻扯着。
孟祈坐在她旁边,一言不发看着她,想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进骨子里,他不知道自己要多久之后才能回来,一年、两年,又或是五年……
他多想将宋朝月带在身边,可是前线危险,他不能这么做。
“桑桑,我会常常回来的。”
宋朝月低着头,眼泪突然就大滴大滴的落下来。
孟祈倾身过去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我这么厉害,肯定没事儿的。”
宋朝月啜泣着,带着哭腔道:“你那么厉害,身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伤?”
这话,说得孟祈竟无力反驳。
从前,他在刀尖上舔血惯了,一点伤口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如今他却有了顾虑。
宋朝月见他满身的伤疤时流露出的心疼,让他不敢在肆无忌惮。
如今,他不仅是孟祈,他还是宋朝月未婚夫,他必须得活着回来,回来娶他的桑桑。
宋朝月扯起他的衣服擦干净眼泪,从怀里拿出来了一个小物件。
孟祈定睛一看,是一个玄色的香囊,上面绣着红色的山茶花。
“这是我绣了好久的,里面放了我给你求的平安符,你一定要记得随身佩戴,我……等你回来。”
孟祈接下这个香囊,郑重地系在腰间。
他眼中尽是动容,轻轻捧着宋朝月的后脑勺,于她眉间落下一吻:“桑桑,等我回来。”
第124章 父亲
今日大军启程,宋朝月看到周兰溪也同他的夫君一道穿上了战甲,从前一头戴着朱钗的青丝转而用一铁冠高高束起,英姿飒爽。
“王妃姐姐,你这是……”此刻的宋朝月还没有想到,周兰溪会与褚长陵一道出征。
周兰溪看了眼自己左手边牵着的儿子,还有尚被抱在褚长陵怀中的女儿,她微笑着,坚定而有力量:“月妹妹,我与长陵乃是夫妻,夫妻之间便是要共进退。我准备好了一切,却独独放心不下我这双儿女,今日,我将他们托付给你。若是……还请帮我好好看顾他们长大。”
楮玉珩被母亲牵着,听到这般话,一下就抱住母亲哭了起来:“我不要母亲和父亲离开,我不要!”
被褚长陵抱在怀里的褚玉姜闻声回头想要看,被自己的父亲用手捂住了眼睛。
“珩儿……”周兰溪弯腰,轻轻摸着这个才回来不久儿子的面庞,“如今大衡正深陷水深火热之中,黎明百姓无一不叫苦,爹娘前去,是要为这世间黎民谋一条生路。你好好读书、习武,照顾好妹妹,等着爹娘得胜归来。”
楮玉珩望着母亲,母亲在他眼中,从来都是坚韧却又温柔的存在,若他是个不知世事的如妹妹一般的稚童多好。可他不是,他知道如今的皇帝褚临是一个怎样的人,也知道另外几位藩王为了争权夺利竟然已经起了内讧。
他的父母亲,如今不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这个千疮百孔的大衡。
楮玉珩压抑住自己,撒开了紧紧抱住母亲的手,他紧紧牵着母亲,感受这母亲手掌传来的温度,希望这个与父母亲分别的时刻能来得再慢些。
宋朝月看着这两个孩子,鼻头发酸。
这时,她看见了不远处孟祈正在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今日的他很威风,身上穿着银色盔甲,在暗淡的秋日里闪着异样的光芒。上了战场,他握起了长枪,佩剑则被紧紧系在了腰间,另一侧的腰间,则戴着宋朝月亲自给他绣的那个香囊。
“桑桑,我要走了。”
明明他才说了几个字,宋朝月却隐约有了想哭的感觉。
不行,明明昨夜下定决心不能哭的。
她又将眼泪憋了回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望向孟祈,拍了拍他肩上的黄色砂砾,同他说:“我等你回来。”
这一刻,再多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孟祈不言,低头抱住了宋朝月,像是要将她嵌入怀中。
在孟祈松开宋朝月之际,宋朝月看见了他眼底的红,与他同样不舍。
在不远处跟父亲母亲说话的宋明泽见着这边两位依依不舍的有情人,伸手唤他们:“阿姐,姐夫,快过来啦!”
听到宋明泽竟唤了孟祈姐夫,宋朝月与孟祈相视一笑。
他们手牵手走到了父母亲面前,宋父看向这个个子高高的年轻人,伸出手拍了两下他的臂膀,朗声道:“孟祈,等你回来,咱们两人一定好好喝一顿酒,不醉不归。”
宋母在旁边兴致勃勃地补充道:“对对对,等你回来,我给你们做一大桌子菜,咱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一家人,他渴望了多年的家人,在有了宋朝月后,随之而来,待他回来,他们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孟祈笑着应了一声好。
时辰到,整军,启程。
在城中与亲人们告别的士兵们依依不舍离开了家人,他们即将告别故乡,踏上征途。
玉姑牵着两个孩子,与宋家四口站在一起。
同城中许许多多的百姓一样,他们挥别了自己的亲人,希望他们平安归来。
大军启程,扬起漫天沙尘,江念靠着丈夫,不停地喃喃道:“佛祖保佑,我家两个儿郎一定要平安归来……佛祖保佑,我家两个儿郎一定要平安归来……”
队伍末尾的将士也离开了城门,宋朝月突然提起裙摆,飞步登上城楼,两个孩子亦挣脱玉姑的手,跟着宋朝月跑了上去。
猛烈的北风吹着帅旗,山林里枫叶初红,松柏旧绿,宋朝月一手抱着褚玉姜、一手牵着楮玉珩从城楼之上望下。
北苍王夫妇身着玄色铁甲,骑马立于上万大军前,他们的左边骑在高大黑马之上的是孟祈,而右边则是宋明泽。
他们目视着前方,严阵以待,目光与秋风同样悲凉。
这一去,不知要何时才能重回凉城。
被抱在怀里的褚玉姜尚不知晓发生了何时,兴冲冲地冲底下转过头的宋明泽挥手打招呼。
于此同时,北苍王夫妇与孟祈也回了头,两人看向自己的儿女,另外一个则望向自己心心念念不愿分开的人儿。
大军走出了很远很远,久到只能看见一个个模糊的黑点,孟祈这才回过头,看向前路。
他望向身边的宋明泽,见他嘴巴里叼着一根已经发黄的狗尾巴草,嘴里还哼着歌。
孟祈疑惑,出言问他:“你为何如此轻松?”
宋明泽转头看向孟祈,那双眼睛笑起来如他宋朝月别无二致。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苦明日受。”宋明泽朝天伸出了手,气势豪迈。
他说完,突然将马拉近,靠近了孟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咱们此战,必胜!”
孟祈显然不信他的信口胡诌,可下一瞬,宋明泽却压低声音告诉他:“闻人氏卜卦算出来的,你还别不相信。”
孟祈看向宋明泽,不知为何,他明明比自己小上七八岁,却有一种曾历经千帆的自在与从容。
他,真的才十八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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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北苍军队已经出征半月,他们首战告捷,顺利拿下了第一座城池。
然与之而来的,还有东边藩王与西边藩王的虎视眈眈。
起初结盟的三位藩王因分配不均起了内讧,如今各自为营,争抢地盘。
加上如今北苍王一同加入了这个战局,这大衡,彻底被撕裂的成了五瓣。
战场刀剑无眼,凉城却在混乱下保有安宁。
大衡四处起战,生意又变得不怎么好了。
宋朝月上午随便去寻寻店,看看账本,午饭过后便百无聊赖待在府中。
她不时去王府之中看看褚家姐弟和云方。
哦,对了,如今他们已经不再姓褚,而是回归本姓,重新姓了戚。
这一切,都得追溯至大衡建国之际。
前朝气数将尽,各方战乱频起,如当今之局势。
那时,被前朝皇帝灭了九族的褚家独独活下来了一个褚寰,他苟延残喘二十多年,终于等到时局大乱。
他以武功才学获得当时的辽远候戚恒赏识,从此跟在他身后为他鞍前马后。
彼时的戚恒并不知褚寰是褚家的儿子,只当他是一个出身布衣却有真才实学的老百姓。
戚恒手上握有兵权,前朝动乱,他亦不能独善其身,于是他开始成了这乱世一枭雄。
而褚寰,则是枭雄身边的一名大将。
褚寰厉害,戚恒却更厉害。他的武功学识,均到了常人无法企及之地。
越临近胜利,褚寰一直藏在心中的妒火越发深,他不甘心屈于人下。
在拿下皇宫的前夜,褚寰接着戚恒的信任,将他杀害,并借此夺取兵权,一人吞下胜果。
他杀了每一个知道内情的同僚,登基后,本欲杀掉戚恒唯一的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戚麦冬,却在深夜里得到一封来自闻人氏的预言信:杀了戚恒的女儿,他费尽心思建立的新朝即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