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宁今日就是故意在皇上面前说这番话的。
她其实是想帮顾远石,更多的是想给顾家的人,讨要一枚“免死金牌”。
所以这些话,表面上看和皇上口中的封赏毫无关系,但是实际上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对顾远石的恨意是真的,敬意同样是。
所以她在点皇上。
她想给顾远石也留一份退路,虽然很难很难,但是她还是怀着微末的希望开了口。
包括她特意点出了二哥。
她希望二哥能有个好前程。
徐渭北心疼地想,这个傻瓜。
只要别人是真心对她,她必回以数倍真意。
半晌之后,皇上终于开口。
他对顾远石道:“倘若今日不是朕临时起意,想要见令嫒,朕都要怀疑,这番话是你提前安排好,借她之口和朕说的。”
表面上是在骂顾远石不顾家,实际上,那句话不是提醒皇上,如果他真的在意顾远石的付出,那日后就要为他兜底。
因为今日的召见很突然,甚至不合规矩,所以皇上能够完全排除父女俩事先演练过的可能性。
“微臣惶恐。”顾远石弯腰行礼,然后沉默了。
他没有多解释一个字。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上看得出来,在顾婉宁面前,顾远石隐忍克制。
皇上又看了看顾婉宁,叹了口气道:“你这丫头,机灵聪明,怪不得能把朕的颍川侯迷得晕头转向。”
顾婉宁心里捏了一把汗。
她今日这番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在脑海中反复琢磨过很多次。
只不过,她没想到今日会有机会来到皇上面前。
她原本想的是,日后有机会,把这番话通过别人的嘴传到皇上耳中就不错了。
没想到,今日竟然能有机会面圣。
这种机会,过期不候,不用以后会拍大腿。
在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把这些话又在脑海里过了好几个来回。
虽然看起来她义愤填膺,激动难控,但是其实每一个字,她都反复思考过。
伴君如伴虎,面圣不容放肆。
在她的“嚣张”“委屈”之下,藏着最精心的安排和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屋里的,属她智商最低。
她想出来的主意,在三个心机深沉的男人面前,就像透明的一般,一览无余。
但是这也是顾婉宁算计的一环。
——就是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和皇上说,你如果真的在意顾远石,就替顾家的人,安排好退路,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顾婉宁知道,顾家人头上都悬着一把顾远石亲手挂上去的剑。
能力范围之内,她希望能够自救。
因为顾远石已经走火入魔。
他把全家的性命都拱手奉上,为变法献祭。
顾婉宁可不乐意。
她还没活够呢!
半晌后,皇上长叹一口气。
“顾丫头,你不懂朕,但是你爹懂。渭北不懂,但是如果渭北的爹活着,他也懂。”
顾远石跪下,“皇上仁爱。”
“朕,从来都不是喜欢猜疑臣子的人。”
顾婉宁默默的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个问号。
是吗?
她怎么没觉得呢?
徐渭北自班师回朝,被他刁难过多少次?
现在他慈眉善目,不是因为徐渭北早早就识趣地把兵权分散,去支持他坚持的变法吗?
顾婉宁不觉得他是什么良善的人。
皇上模样个之中流露出惋惜和些许怀念,看着徐渭北:“从前你心里,或多或少怀疑过你爹的死因。”
这下,徐渭北也站不住了。
他跪倒在地,也是沉默。
顾婉宁看看跪着的亲爹和男人,觉得自已站着好生突兀,于是不情不愿地跪下。
这地砖,怪凉的,毕竟都深秋了。
“朕和你解释过了,”皇上道,“那是朕的左膀右臂,是亲戚,还有一起长大的情谊。所以即使他犯了错,朕也能原谅他,又怎么会自毁长城,去害他?”
这时候,顾远石道:“当年老侯爷噩耗传来,皇上泪流不止,微臣尚记得,您辍朝三日。”
皇上苦笑道:“爱卿也还记得。你们都起来说话,今日朕好容易要和你们说点心里的话,你们不用跟朕来那一套。”
顾婉宁:好嘞。
她偷偷揉了揉膝盖,看着亲爹起身,才慢慢爬起来。
徐渭北却以为她是起不来,大手握住她胳膊,给她拉了起来。
顾婉宁吸了口凉气。
这铁钳子,要把她胳膊捏碎了!
皇上捏了捏眉心,忽然问徐渭北:“你知道你外家到底是哪个吗?”
徐渭北愣住。
“到底是哪个”,这短短几个字,里面蕴含的深意,让他忍不住多想。
自记事以来,外家就没有什么来往。
徐渭北以为是祖母嫌对方门第低,不愿意来往。
他对外家也没什么感情,但是看在亡故的母亲面上,他暗中帮忙提拔过外家的两个表弟。
不过性格使然,徐渭北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皇上今日又是为什么,忽然提起他的外家?
皇上瞥了他一眼,对顾远石道:“看看这憨傻的样子,就知道了他还被蒙在鼓里。”
顿了顿,他继续道:“原本姑祖母不跟你说这件事,朕也不愿意做这个坏人。但是现在他们既然找来了,那应该让你知道。朕听说,那南疆公主,围着这丫头转。”
顾远石道:“当年之事,还是让微臣来和侯爷说吧。”
“朕来说。”皇上道,“免得姑祖母日后埋怨你。她若是埋怨,就让她来找朕。”
顾婉宁心说,您还挺讲义气的嘛。
皇上这才把徐渭北的身世告诉他。
顾婉宁听得很入迷。
有些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解释。
第272章 我脸皮厚
原来,徐渭北的母亲是南疆公主。
也就是说,他母亲应该是仪灵和仪修的姑姑。
怪不得仪灵一直说,是她把徐渭北让给自已的。
因为姑表兄妹联姻,在这里再正常不过。
想来应该是当年长辈给他们两人定下了婚约,但是可能只是口头之约。
这门婚事,肯定不会被大长公主认可。
“你爹娘恩爱,奈何你祖母一直不愿意。”皇上道,“……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对你祖母心生怨怼。因为当年就算是朕,听说他要娶南疆公主,也是极不情愿的。”
为什么?
人家恩恩爱爱,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偏要出来打搅。
“你爹风流俊秀,到了议亲的时候,大长公主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求朕当媒人的,都不止一两个。”
大长公主挑花了眼,立志要给儿子挑个琴棋书画,德容言功都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
结果呢?
儿子看上了蛮夷。
如果这事闹开,大长公主府就成为了京城的笑话。
“……你爹坚持要娶你娘。你祖母不愿意,却又拗不过他;你娘嫁给你爹之后,原本随着你爹一起征战,倒也和美。”
说到这里,顾远石道:“说起来,大将出征,亲眷都要留在京城。可是皇上仁厚,特意允许老侯爷带家眷随行。”
顾婉宁心说,确实挺好的,但是也没那么好。
毕竟大长公主还留在京城呢。
在当人质这件事情上,母亲比媳妇更有说服力。
因为媳妇可以换,母亲换不了。
“不提那些。”皇上摆摆手。
顾婉宁看着皇上明显愉悦的嘴角,默默吐槽,不提你能这么高兴?
她发现了,皇上好像特别喜欢别人夸他宽容,夸他惜才。
“只是最后这次,因为你娘怀了你,留在京城。也是因为她和你祖母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人矛盾重重。”
顾婉宁可以想象出来。
两人都是公主,都很强势,在一个屋檐下,那不得把屋顶给掀了?
“两人闹得厉害,甚至闹到了朕这里。你娘也是刚烈任性,朕呵斥她几句,她就想跟朕掀桌子。朕没和她一般见识,让她回去思过。”
也幸亏他忍住了没有发作,否则后来她离世,皇上心里多少会觉得不舒服。
顾婉宁心想,比起自已这鹌鹑样,还是徐渭北的亲娘更刚。
果然是被宠大的公主。
“你娘撇下你,私自离开京城去找你爹。你爹大概因此说了她几句,两人不欢而散。你娘很生气,却不知道,那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皇上喟叹,“你爹战死的消息传来,你娘郁结于心,很快也郁郁而终。姑祖母严防死守,禁止任何知情的人在你面前提起南疆,不想让人知道你有南疆血统。其实,那又算什么?南疆和中原百年之前就已通婚。”
顾婉宁想,大长公主心里应该是极讨厌徐渭北的娘,所以想要抹去她的痕迹。
“渭北,如今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也不该再让你蒙在鼓里。而且你身体有恙,南疆擅巫医,回头让他们给你看看。看在亲戚的面上,他们应该也不会有所保留。”
顾婉宁弱弱地道:“回皇上,仪修已经拒绝了。”
“拒绝了?”皇上有些意外,“他们拒绝给渭北看病?”
顾婉宁点头,如实地道:“仪灵主动提出要帮忙,但是仪修拒绝了,其中原因,民女百思不得其解。”
“那怎么会呢?南疆王给朕的书信里,还托朕好好照顾渭北,又怎么会拒绝帮忙呢?”皇上不相信。
“确实如此。要不,皇上您和仪修说说?”顾婉宁厚脸皮地道。
皇上指着她笑骂道:“你爹那样严肃端方的人,怎么能生出你这样的猴儿来?也不知道渭北喜欢你什么。”
“可能喜欢我脸皮厚。”顾婉宁一本正经的道,“缺什么补什么。”
她的自黑,成功让皇上笑出声来。
徐渭北因为突然知道了自已的身世,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会儿并没有说话。
皇上见状对他道:“你是仪修的表兄,回头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他。你们多来往,也没有什么坏处。朕以为,南疆不易主,边境应该不会乱。”
顾婉宁忍不住小人之心地想,皇上不动徐渭北,未必没有考虑到南疆。
徐渭北对南疆有双重意义。
首先他能打,无惧战乱;其次他还有南疆血统,而且南疆王也在意这个外甥。
所以徐渭北在,中原和南疆就能和平共处。
第273章 我要免死金牌
顾婉宁从来都知道,皇上的和颜悦色是有条件的。
没用的人,得不到皇上一个眼神。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徐渭北除了自已有本事,还有身份这一层加持。
无论是从父亲那边还是母亲那边算起,他都算含着金汤匙出生。
而最难得的是,无论父亲这边还是母亲那边,大家都惦记着他。
不过转念再想,这多少还是因为徐渭北自已那出众的能力。
徐渭北显然之前从来不知道这些,所以听皇上说完之后,他整个人都是沉默的。
顾婉宁也沉默。
不管是谁,被突然告知身世的事情,都得需要时间来消化。
大概有一点徐渭北很难接受,那就是祖母和母亲曾经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
从感情上来说,两者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皇上大概也知道,所以叹了口气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你爹娘不在都快二十年了吧。”
顾远石道:“十七八年了,皇上一直想念老侯爷;他若是地下有知,也会感念皇上这么多年来对侯爷的扶持和提携。”
皇上倒是说了句客观公道的话。
他说:“主要还是这孩子有出息。只可惜,他没见到。”
谈及往事和生死,气氛就沉闷了起来。
顾婉宁偷偷在袖子下,隔着衣裳碰了碰徐渭北的手。
徐渭北对她勉力笑了笑,然后拱手对皇上道:“臣父子谢主隆恩。都是家事,不值一提。皇上应该还有话要对婉宁说吧。”
话题又回去了。
顾婉宁心说,她原本也以为皇上是真要见自已,有话要说;现在看看,根本就是个幌子。
皇上真正想说的话,是给徐渭北听的。
无非就是,朕仁至义尽,重情重义,你继续给朕冲锋陷阵,保家卫国,朕值得。
顾婉宁一脸单纯,“皇上您尽管吩咐,我其他的也不会,种地确实还可以。”
不是她不谦虚,而是她站在前辈们的肩膀上,懂的就是多。
“朕要奖励你什么,”皇上摸着胡子笑道,“虽然你是女儿身,但是这行事,和你爹一模一样。”
顾婉宁装模作样:“皇上过奖。”
她可不觉得,像亲爹是一件荣耀的事情。
“你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听说百姓都自发去感谢你;朕若是没有表示,岂不是奖罚不明?”
顿了顿,皇上继续道:“说吧,丫头,你想要什么。”
顾婉宁咬咬唇,“民女本来不敢居功讨赏赐,但是转念再想,倘若您不赏赐民女,那日后别人怎么会争先恐后地为您分忧呢?虽则我的贡献不大,但是抛砖引玉,大概会吸引更多人关心农事。”
皇上伸出食指指着她,对着顾远石笑骂道:“看看,这伶牙俐齿是不是随了你?就是一点儿也不实诚。明明想要赏赐,还跟朕绕圈子,这点不随你,你是真不贪。”
皇上说出一个“不贪”,即使真心实意,也总让人怀疑有些言外之意。
所以顾远石跪下道:“微臣也贪,贪的是为君分忧,贪的是百姓感念,贪的是人过留名……”
顾婉宁:排比修辞有什么作用来着?
反正她听起来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
——学会明里暗里夸自已,她还有很多要去学习。
顾婉宁耐心地听着他们俩废话,然后在废话里寻找重点。
真累啊……
“起来吧,都跟你说了没有外人,顾爱卿你总是如此小心谨慎。来,丫头,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顾婉宁假装思忖,过了一会儿后道:“民女不喜华衣美服,不求高门大院,唯一就是有些口腹之欲,但是也花不了多少钱,自给自足已足够。”
她爱财,但是并不贪财。
钱够花就行了,没有必要为金钱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