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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急报。
姚氏正在带着应念珊挑选新衣款式,听闻全府希望的宝贝疙瘩被蛇咬了一口,又惊又怒,嘱咐女儿慢慢挑选,就让下人喊上大夫,匆匆前往惠阳院。
姚氏到来时,先前一拨下人请的大夫已经到了一会儿。
发须皆白的大夫绕着黑蛇走两圈,再将其拎起来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查看。
应拂云看在眼里,不免心惊肉跳,在心中祈祷这蛇妖脾气好一些,气量大一点,不要因为觉得被冒犯,就将无辜的大夫连皮带骨地吞吃干净。
“就是这条畜牲咬伤了云儿?!大夫,我们云儿怎么样了?可有受伤?伤在哪儿了?影响容貌吗?一旬时间可否恢复过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姚氏怒极了,她快步走进来,富贵圆脸怒容狰狞,问题连珠带炮地涌出来。
大夫被吓了一跳,手一松,早就不耐烦地小黑蛇顺势跳下,溜回应拂云身边。
小黑蛇仰头看了看应拂云干净白皙的手腕,又看看自己身上沾的尘土枯叶,失落地在原地盘成一团。
“哎呀!”大夫轻捋胡须,柔声安抚姚氏,“夫人无需动怒,这幼蛇无毒,牙齿尚软,若是咬在虎口并不会留疤,小姐没有大事。”
姚氏怒气不消,点出几个下人,吩咐道。
“你、你,还有你,去给我把蛇捉回来,今个儿就把这畜牲剥皮去骨,送去猪院里做猪食!”
第8章 化形
这应家迟早会被姚氏折腾垮。
应拂云脑中浮现出姚氏身染蛇毒,暴毙而亡的样子。
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畅快地长出一口气,应拂云眼眸含笑,挡在小黑蛇前面,她裙摆如云似雾,将蛇妖小小的一团蛇躯完全遮挡起来。
蛇妖并不将凡人俗语放在心中,此刻却因为应拂云的举动,而感到心脏跳得厉害。
他迷茫地晃晃蛇头,黑红的蛇信径自颤动。
蛇妖仰头,看见应拂云纤细的背影,如云的鬓发,只觉得自己整个妖像是泡在温泉热水里。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好僵直在原地,等过分急促的心跳平息。
应拂云不知蛇妖的心理活动,她乖巧柔顺地朝姚氏福身行礼,做出阻拦的动作。
“云儿,你护着那畜牲做什么?不通人性的玩意儿,这次没伤到你是万幸,下次要是咬到手、脸怎么办?”
姚氏言辞恳切,若非了解她为人,恐怕还真会被她骗过去,将她当做是优待庶女的好主母。
那大夫听完也劝道,“小姐就听夫人的吧,您这蛇虽然看着无毒,但并非温顺安静的玩物,闺中小姐养些猫狗多好,何苦养这种虫蛇毒蚁呢?”
应拂云于心中冷笑,从袖中拿出言辞板,疾笔速写。
‘母亲,并非拂云有意同您作对,只是这小蛇无辜,我也喜爱得紧,日后出阁了,还想与夫君一同喂养,添个情|趣。’
写完,应拂云举起言辞板,让姚氏过目。
这丫头,为了一条畜牲,竟然敢拿狗宦官压我。
姚氏冷笑,富贵脸上的怒气散了些,斜睨着应拂云,心道。
无知小儿,真以为掌印太监是什么好去处?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不过好在是个哑|巴,不会连累应家。
应拂云看得出姚氏眼中的轻视,她也厌恶自己,活了十几年,连一条蛇也护不住,甚至于自己想要苟且偷生,也得借奸臣宦官的名头。
但只要是为了活下去,这些都无妨。
她会活下去,亲眼看着她们美梦破碎,亲眼看着应家土崩瓦解。
应拂云咽下胸中恶气,这种事她已经很熟练了。
她温顺垂首,将言辞板上的文字擦去,抬手慢悠悠地写道。
‘今日之事,不过意外偶发,何况我并未受伤,是下人们大惊小怪,才惊扰了母亲,还望母亲不要怪罪。’
一个巴掌,一个甜枣,她也会。
写完,应拂云将言辞板送予姚氏过目,态度乖巧柔顺得不得了。
姚氏看过,果然就着应拂云给的台阶表示无妨,她爱养就养着吧,只是不可再惯着黑蛇,以防再受伤。
主人家已经和解,大夫虽然仍旧对千金小姐养蛇宠一事不太赞同,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在姚氏的催促下,大夫重新查看应拂云手上的伤口,伤口确实不严重,但口噤小又深,为了防止破伤风,大夫吩咐下人取一壶烧酒,帮助应拂云清洗伤口。
大夫用烧酒帮应拂云清洗伤口的时候,姚氏在一旁看着,一面和大夫反复确认不会留疤,一面告知应拂云,府中为她新订了几件衣裳,都是时兴的款式,后天就给她送过来。
什么时兴的款式?不过是按打听到的掌印太监的喜好,做的宠物的衣服罢了。
应拂云垂下眼帘,烧酒浇在伤口上,钻心地疼,但她并不呼痛皱眉,视线落在右手的冰种翡翠镯子上,目光漠然。
衣食住行,她何时有一样能自主?
院中有丫鬟艳羡嫉恨她的小姐待遇,可若能有所选择,她宁愿做个能听能说的丫鬟婆子,也不要做应家诸人的养料。
漠视她无亲无友无爱,受尽凌|辱地长大还不够,还非要将她一个天残哑女敲骨吸髓,用她一人的命去换丈夫升职的机会,嫡女高嫁的机会。
她不愿!绝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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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秋月提到京都最近的惨案,应拂云开始细心地观察蛇妖的行为,用纸笔一一记录下来。
应拂云有些怀疑她养的小黑蛇是京都作乱的恶妖,她到不怕蛇妖是恶妖,自己利用不成反而命丧蛇口,只是担心自己死得过早会看不到应家人的下场。
这样记录也是为了观测蛇妖的习惯,更好地刷好感度。
不过几天下来,恶妖是不是这条小黑蛇她没能确定,整个人却开始焦躁起来。
应拂云本不是心浮气躁的人,可是最近那蛇妖的表现实在反常,令人不安。
听其心声,他明明是为了寻找东西而来,可他却一点也不着急。既没有如她所想一般,在室内到处游走,寻找物品,也不再表露出任何有灵智的模样。
整日里,就盘在她手腕上,安安静静地观察她,看她梳洗、静|坐、刺绣、读书、听训……
除此之外什么事也不做,甚至连她心底流动的声音都没有再响起过。
应拂云不怕蛇,也不烦蛇缠在自己手上,反正她不能言语,这样的肢体接触也不失为培养感情的好方法。
若不是有一晚,蛇妖趁她入睡,偷溜出去,而姚氏隔天便无故落水,发了高热,可以佐证他不平常的事实。
蛇妖再这样安静下去,应拂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她养的蛇真的是拥有法力的蛇妖吗?
有时候,心焦气燥的应拂云甚至会忍不住假设:小黑蛇也许就是一只比较粘人的普通小蛇罢了,只是她太过渴望,而生出妄念,幻想出了这一切。
轻叹一声,长出口浊气,应拂云低头与摇头晃脑的小蛇四目相对。
许是看出她眼底难解的悲伤,小蛇侧首,用额间白痕处,在她掌心轻轻蹭了蹭。
应拂云心中稍感安慰,拇指摩挲着小蛇光滑微凉的鳞片,她思虑良久,提起笔在纸上写话安慰自己。
‘天不能司人之命,没关系,只要活下去总有盼头。’
――不管他是何来头,我总不能还没争取,就放弃吧。
那小蛇盘在应拂云的左手上,见她在书写,好奇地探头过去,看清纸上文字后,小蛇沉默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
四周安静下来。
应拂云习惯性地抬手按揉太阳穴:未被蛇妖治愈前,在极度安静的时候,她耳中的嗡鸣声也会显得更清晰,容易头晕脑胀。
她正揉着太阳穴,忽觉手上一轻,只听低沉悦耳的男声滑过耳膜。
“这句话错了,人各有命,都在命盘上定好了,用溯洄镜就能看到。”
应拂云动作一僵,又惊又喜,再抬眼的时候,蛇妖已经歪歪斜斜地站在她身侧了。
还是那晚的红衣长衫,规规矩矩地套在身上,袖口衣角俱绣着金丝云纹,他黑发束冠,长眉入鬓,唇若丹朱,面如冷玉,眼澄似水。
毫无疑问,他很美,美得像一把刚开刃的长刀,锋利伤人。
只有那一双碧蓝如洗的眼睛,干净澄澈,与i丽妖冶的面容格格不入。
不过一眼,应拂云就确定,她不是生了癔症,蛇妖就是那晚的妖精。
应拂云心里打鼓,她不敢说话,更不敢表现出认出蛇妖的样子。
那蛇妖说完,也急着不解释,他不慎熟练地拨开纸笔,毫无规矩地坐到书桌上,单手托腮,继续盯着她发呆。
应拂云攥紧木椅扶手,颤悠悠抬眼回望,她在心中想了又想,还是猜不透这蛇妖的心思。
沉默许久,她以唇语相问,‘你是妖怪吗?’
第9章 大变活蛇
“算是吧,我叫有白,拥有的有,白色的白,”蛇妖有白晃着腿,在应拂云面前毫不遮掩地将腿化作蛇尾。
不是这几日眼熟的纤细蛇尾。
化作人形以后,蛇尾也跟着等比例放大,衣衫遮掩下,只见粗壮如梁柱的蛇身慢慢变窄、拉长,硕大的鳞片漆黑反光,一片片像嵌入肌肤的瓷碟。
他犹如神话传说中腾空而起,便可遮天蔽日的妖物,霎时占据应拂云的全部视线。
不可以说不恐怖。
有白的蛇身很长,衣裳只能覆盖三分之一,许是怕吓着人,他将余下的蛇身在空中晃荡两下,就俱盘在衣缘处,只露出一点儿尾尖。
应拂云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上演大变活蛇,极致惊惧之下,又无法发声。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有白看,手脚发软,身体竟然奇异地感到燥热。
那墨黑色的尾巴尖儿,探出衣裳,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落到她眼中,竟然不再让她感到恐怖,反而有那么些,莫名地诱人。
指甲掐进手心,应拂云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思索应该和蛇妖有白说些什么。
“你不害怕呀?”
有白一转身,又将蛇尾化作人腿,从书桌上跳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应拂云看,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挖出她见不得人的隐秘心思。
应拂云避开他的目光,强装镇定,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蛇,我不怕。’
有白闻言,咧嘴而笑,一张i丽至极的美人面,硬是被他笑出了几分难言的傻气。
“你真的好招蛇喜欢,也很招镜子喜欢。”
他站姿不好,头偏着,身子七歪八扭的,眼神纯净如稚子,平白让应拂云生出两分在欺骗灵物的愧疚。
应拂云不懂有白后半句话的意思,但听他言语,他应当是喜欢她才会化形相见。
这是好迹象。
应拂云偏头,望向门口,负责看守她的丫鬟婆子明明守在门外,却对有白视而不见,没发现这里的异常情况。
应拂云猜测有白和那晚一样,用了什么障眼法,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他。
但她仍目露担忧,指了指门外看守的人,说,‘你快躲起来。’
“你不要害怕,她们看不见我。”
有白说着,特意在房内走了一圈,又站回应拂云身侧。
他好像是才化形的小妖,还不习惯人类的形态,即使直立行走,也像一条懒散的蛇,没有骨头,东倒西歪的。
还容易被外界的事物吸引注意力,就像此刻,明明在和她说话,背在身后的手,却正以一种骇人的弧度扭曲着,逗弄风吹落的海棠花瓣。
应拂云数日来焦躁不安的心,被他纯净如晴空的眼神洗礼,像是母亲的双手,或是和煦的春风,轻轻抚过皱巴巴的心脏,将藏着焦虑的褶皱一一抚平。
心心念念的蛇妖终于愿意在她面前化形相见,应拂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嘴唇翕张,再次选择明知故问,‘你在玩什么?’
“啊!你在问这个吗?”
有白不曾起疑,将扭曲的手转回正常的样子,手心在她面前张开,淡粉色的花瓣躺在他展开的掌心,已经被揉捻地变形,在他白皙的掌心染上几点粉色。
应拂云觉得自己简直是昏了头,竟然觉得这蛇妖的手也极美,骨节分明,白皙无暇,不知化成人形后,摸上去是不是仍然同蛇躯一样温凉。
见应拂云盯着他掌心出神,有白以为她是喜欢海棠花瓣,尾巴一卷,带起微风一股,吹进来无数海棠花瓣,飘飘扬扬地像是粉色的大雪,落了满屋。
应拂云微微出神,在有白瞳孔中,窥见自己满身花瓣的模样,像是诗歌话本里才有的浪漫疏朗。
她抬手,顺下来两三片在掌心,轻轻揉捻,微凉的花汁便浸湿指尖。
有白笑出声,蛇尾摇晃,自顾自地说道,“前天下雨,你坐在屋檐下接被风吹落的海棠花瓣,那小丫鬟怎么说,你都没个反应。我就猜你喜欢海棠花,我就抓来玩玩,不过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有白神情坦荡,不再纤细的蛇尾扫去衣袖上沾染的花瓣,松松地缠住皓腕。
他没说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用得还是陆玄闵的脸,听应拂云说起院里的海棠花,他就在想若是有风,这个人类小姑娘也会像海棠花一样,被吹散在空中吧。
果然,前天雨疏风骤,大风吹得应拂云衣衫飞扬,云鬓颤动,比起枝头的海棠,真得更像一朵不堪风折的娇花。
他那时听到神镜的镜灵感慨,真可惜呀,红颜薄命,要是能活久一点就好了。
溯洄镜喜欢这个娇弱的人类雌性,也许是受神器影响,破天荒地,他一介兽类,竟然也学会了感伤和难过。
其实第一次相遇,还是用陆玄闵的脸扯谎的时候,有白就从溯洄镜中看到了应拂云的一生:如果说这世界是一个烂俗话本,总有人是天生的主角,受天道眷顾的话,那应拂云就是话本里一笔带过却很重要的炮灰。而秋月口中丢失的齐国公嫡女,就是天道的宠儿,至于应家嫡女应念珊,最多在话本里算个三线女配。
按照溯洄镜中显示的命轨,应拂云命里该死在太监院里,应念珊则因此得以嫁给齐国公世子,与齐国公府的假千金狼狈为奸,处处针对好不容易认祖归宗的真千金。
不过齐国公嫡女并非等闲之辈,她灵窍全开,向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是名满江南的道门宝树。
回到京都家中后,真千金遇佛杀佛,遇鬼杀鬼,侦破了京都许多妖怪作乱的案件,以不可阻挡之势在京都迅速站稳脚跟。
而真让真千金得到天道认可,铲除鸠占鹊巢的假千金和她背后的幕后黑手的,却是早已死去多时的应拂云。
应拂云在太监院里,并不是简单地死于房事,而是被大反派打散灵魂,吸干精魄,一分一厘都燃做恶妖修魔的养料,活生生折磨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