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止说得客气,可在场凡是对数学领域有所涉猎的人都知道,这里没人能够指教得起他。
他立在台上,音质清润,口音标准,语调缓慢,没有一丝一毫少年得志的轻慢,而是一如既往的清和平淡。原本有些吵闹的礼堂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主席台上。
他侃侃而谈,措辞随着他的表达思路稍有停顿,但总体的风格简洁、清楚、直击问题关键。
至于像许柠这种外行人,数学名词让她懵圈,但这并不妨碍她欣赏他抑扬顿挫的语调,欣赏他简洁的思路和排版,欣赏他论证的逻辑。
她站在台下,逆着光,看不清他脸的轮廓。
期间汤佳然凑过来,小小声地说“教授真的好帅哦,也不知道他有对象了没有…就算有对象,那也是智性恋吧,没有卓越的数天赋还真跟教授说不来。我们这种普通人就不要想了。”
许柠没吱声,但心中闪过阵阵失落。
他喜欢的人,当然不会是普通人了。
汤佳然说得有道,像他这样在数学领域惊才绝艳的人,肯定不会找一个对数字一点感觉都没有的人。
她第一次察觉,有人可以站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但是又距离她这么远。
想什么啦。许柠暗捶了自己脑袋一把。待会就要去相亲了。裴教授这样的人是天上月,她是猴子她也捞不着。
她还是乖乖找另一只跟自己一样的猴子好了。
“…今天的分享,也是想告诉台下的你们,在现代数学领域,众多惊人的数学结论和深刻的数学定,都是众多杰出的科学家几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不懈努力的成果,不是凭空出现的。我们需要更多的团队合作,这已经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盛行的时代,我们有幸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在直觉、文献的指引下,通过刻苦钻研,再加上一点儿运气,在数学研究中不断取得进展…”
“…感谢聆听。”
裴止话音刚落,台下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台下的人都知道,能在数学领域有所建树的人,不但要拥有卓越的数学才能,还要坚持、持久地攀登数学高峰,天赋和汗水缺一不可。
裴止拥有卓越的数学才能,他能静下心做研究,此外他还是个谦逊平和的人。光着一点,就值得如此热烈的掌声。
他发表了一百多篇数学核心期刊,论文引用量近万次,他的成就令台下的绝大部分中年教授都要叹为观止,难以望其项背。但他把取得成就的原因,归因为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并借由此鼓励同学们多多通过合作,集采众家所长来解决问题。
许柠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身后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同学。懂数学的来看门道,不懂数学的,都围在他身边。
“感谢小裴的分享,年轻人,前途无量,咱们数学学院的科研未来,人才培养,这幅大担子就交到小裴肩膀上了。”数学科学学院的老教授、长江学者唐学青上台,言辞恳切。
唐教授苍白斑驳的手搭在裴止的手臂上。唐教授比裴止矮了不只一个头,于是许柠看到,裴止微微倾身,低着头,认真地对唐教授点头,姿态谦逊而尊敬。
其实,光论在科研领域的成就,裴止在国外五年的成就不比在场的老教授们低多少,甚至要高得多。难得的是他谦逊的态度,让老教授唐学青都十分动容。他看好裴止,裴止静得下心,不受外物纷扰,他的世界纯粹,纯粹到只有数学,将来说不定真能拿到菲尔茨奖。
只可惜,华国国内的科研环境跟国外比起来还有差距。照裴止在国外的发展,拿菲尔茨奖只是早晚的事情,但是在国内的科研环境下,就不好说了。裴止能义无反顾地回国,也是江华之幸。老教授在庆幸感同之余,还有丝丝惋惜。
回国,绝对是裴止人生的一大转折点。他甚至很有可能因此丧失掉获得菲尔兹奖的契机。
在场的不止唐教授看出了这一点。在接下来的提问环节,就有学生当面问了裴止这一问题。
“裴教授您好,放弃了普林斯顿的治学环境,毅然回国,众所周知,本国的科研环境,唯资历论、利益化、形式化等言论甚嚣尘上,而这也并非捕风捉影。而您早就被当今数学界赞为本世纪第二个有可能获得菲尔兹奖的华裔数学家,而国内的治学环境,对您的研究多多少少有影响。敢问您真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直指学术界的弊病,沉疴难除。大家都抱着同样的好奇,裴止选择回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江华开出了优厚的人才引进条件?论环境吸引力,国内却是远不如国外。
礼堂内的氛围诡异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屏息等着裴止的回答。大家需要一个回答来安抚自己浮躁的内心,
许柠屏息凝气,站在台下侧方的位置,微抬起侧脸,等着裴止开口。
裴止淡然一笑,唇角弯起令人安心的弧度。
“这位同学,你没有回避矛盾,直接问出了这个问题。我打算用三句话回答你…”
“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他回来,只是因为国家需要他,他的家在江城,他的根在这里,在这片古老的东方国度。
“《论语・宪问》。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他知道国内学术界有诸多灰暗内幕,掺杂了太多和学术无关的、不纯粹的东西。唯资历论,学术资源的不足,唯利可图,这些问题一直根深蒂固地存在着。饶是如此,他仍愿意逆流而上,“知其不可而为之”。
如此,方能问心无愧。他也唯求问心无愧而已。
“森林中有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那条。”他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也许在外人看来是错误的、不划算的选择,他既然选择了,那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也愿意为这一选择承担其必要的代价。
裴止话音刚落,礼堂中爆发出巨大的、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三句话,句句有深意,裴止没有深入讲下去,但许柠却听懂了。
回国,这是裴教授的赤子之心。他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认定自己走的路,便风雨兼程。
直到礼堂钟声响了五下,述职会到此结束。许柠才蓦然惊觉,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她站得腿脚都有些隐隐发麻。
“…欢迎大家就所报告内容同我交流。这是我的工作邮箱,我会就有价值的交流给出回复,大致说清楚研究可以如何深入下去。”
裴止转身在礼堂的大黑板上写下一串邮箱。是标准的楷体字。字迹工整清隽,书卷气满满而内蕴锋华。
许柠看着那串他留下的邮箱,明明她也提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数学问题,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将裴教授的邮箱放到了自己的备忘录里。
“美女们,大家今天辛苦了。劳务费已经打到你们的校园卡账户里了,收拾好会场,大家就可以离开啦。”刘老师对礼仪小姐们说。
在收拾桌面的间隙,许柠偷瞄站在台上的裴止。他正被一堆同行围在中间,交流讨论着数学问题,走不开。其实她也好想上去跟裴教授说话喔。可惜她连能说什么都不知道。
许柠一看手机,快六点了。相亲局是七点钟开始,要抓紧了。她OO@@地收拾着台面,把矿泉水瓶一一收到厕所,瓶子拧开倒掉水,空瓶交给保洁阿姨卖废品。
她和汤佳然、梁清清等人一齐收拾礼堂,直到刘老师点头之后,才一齐去卸妆。
考虑到待会要相亲,许柠化了个清淡的妆容,用豆沙色的口红轻点了下口脂,轻软微棕的发丝在脑后绑了个高马尾,把身上的白缎旗袍脱下来,换成了平常常穿的白色T恤配灰色格子裙,脚上踩一双板鞋,显得青春又活力。
她本来想穿增高鞋的。但是她有166cm,万一相亲对象只比她高上几厘米,那岂不是很尴尬。想到这里她还是只穿了薄底的板鞋。
阿婆在电话里头,把那位相亲对象说得神神秘秘,语焉不详的。许柠也不知道人家的身材长相,只知道是个科研工作者,以前是阿婆教过的学生。
只不过,见识到教授的惊才绝艳后,对相亲对象好像都失去了了解的欲望。
好像是对相亲对象挺不公平的。
走出礼堂的时候,许柠还有些依依不舍。一出了礼堂,就不知道下次何时才能见到教授了。更有可能,她和教授的人生轨迹如此不重叠,以后说不定都碰不上了。
六点四十分。许柠提前到达幸福小区附近的茶餐厅。按照阿婆给的座位号坐下不久,她就接到了阿婆的电话。
“芎芎,到约定地点没有?这次阿婆给你搭线的关系,是你阿公在科研所工作时的一个老战友的孙子。人家也是个教授来着,听说厉害得咧。不过我想我外孙女儿也不差,年年都拿国家奖学金。甭管人家是不是教授,你大胆相,相中了咱就要这一个,相不中,那就继续相。你的人生大事有着落了,阿婆才能放心你。我得亲自为你挑选丈夫,不能让你走了你妈妈的老路。等我以后到了西天见到了你妈妈,她也不敢和我有怨言。”
甘悦兰打定主意,绝不让外孙女重蹈她妈妈的覆辙。
而且,她这个外孙女又出落得跟花骨朵一样娇美,从小学起始就天天收到小男生的书信,自家辛辛苦苦养的白菜,被不知好歹的猪给拱了怎么办?还是她自己亲自安排相亲更妥当。
“阿婆不准说不吉利的话啦,我不会走妈妈的老路的。而且。妈妈只会觉得阿婆你把我养得可好了。”
“好好,阿婆不说了。要是今天不合适,明天接着相。明天晚上还有一个,是德泉阿公给你安排的,一个在市政府工作的小伙子。”
提起妈妈,许柠的心尖颤了一下。她从大院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中知道,阿婆当年对她爸非常不认可。不管是眼界、见识、阅历还是家世,她妈妈都远超她爸。这也为两人破碎的婚姻埋下根源。在她六岁那年,一场车祸永远断送了她爸她妈的命。
就在前两周,阿婆才切掉了脖子里的肿瘤伤愈出院。这颗肿瘤让阿婆意识到,她老了,她必须在她老去之前,为外孙女找到一户好人家。
教授。许柠出神地想着这两个字。
不知道阿婆口中的老战友的孙子,是怎样的?既然也是个教授。那颜值和人品能不能有裴教授的一半?
如果相亲的对象是裴教授就好了。
许柠一向听外婆的话,她也是真想让自己早点儿结婚,好了却外婆的执念,所以对相亲异常认真。
为了提高相亲成功率,许柠做了万全的准备。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份用透明文件夹封好的相亲简历。这份简历上,详细地罗列了她自认为的加分点。
例如,会跳啦啦操,拿过四年的国家奖学金。
茶餐厅的柜台后,摆着一架巨大的立式珐琅钟面。此时,钟敲响了第一下。一直到敲响第7下。一个颀长的身影走进茶餐厅,步履略快而不显急躁。
“不好意思,有些事情耽搁了。”
一个清冽如山泉水般的男音响起。
第3章 相亲(修)
◎“明天去民政局登记”◎
裴止那清和平淡的声音响起。
许柠抬头,正好看见裴止的脸。以一个仰视的角度来看,他下颌的弧度优越得过分,极其古典又清直的长相,像是从民国时期走出来的老式贵族公子。
巨大的冲击让她暂且失去了言语。
她的相亲对象就是裴止吗?
她环顾四周,这里只坐着她一个人,毫不意外,裴止这句话就是对着她说的。
天上真的掉馅饼了吗?裴教授和她,同一天的第二次见面,在相亲局上碰到。他的物距离和她是这样近,不过半米,他站着,自己坐着,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又礼貌地移开。
“你是甘老师的外孙女?”裴止出声。眼前的女孩儿看着年纪不大,胶原蛋白满满。
“嗯嗯,我是。”许柠终于找回一点说话的能力,两只搭在大腿上的小手绞在一起,紧张地捏着衣角。
一刻钟前,她还满怀希冀地希望能再次见到他。如今,他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反而有些局促。
裴止拖出凳子,在许柠的对面落座。
眼前的女孩实在是太过年轻。以至于他根本不能拿她当同龄人来看待。事已至此,他打定主意,吃完这顿饭就走。
“等了这么久,先点菜吧。”裴止淡声,将菜单递过去。
“教授喜欢吃什么菜式?”许柠捏着那张菜单,一张小脸儿涨得跟块红布似的,声音细若蚊鸣。她向来是落落大方的女孩子,从小到大的舞台表演参加了也有上千次,可没有一次如此紧张过。
“我都可以,你按照你的口味来点。”
“好。”
两人简单交流两句后,就没了下文。
许柠翻看着菜单。她没想到,裴止在台上是这样谦逊温和的一个人,在台下后,竟然是如此端方淡漠。
如果说,台上的他让人感到亲近、温和,谦逊而向往,台下的他就是疏离而冷淡的,边界感强而清晰。
许柠抬眸,裴止的右手放在桌面上,指节无意识地轻轻叩着桌面,骨节清棱,手指骨干修长,却十分有力量感。
与此同时,裴止的目光无意间落在许柠的背包上。
这是江华大学出的周边背包,上面印着江华的logo,十分瞩目。
许柠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不由得解释。
“我是江华大学的学生,今天还听到教授的讲座了。”
说到这里,她有点儿遗憾自己差不多将基础高等数学都忘光了,否则说不定还能抛出问题来问问裴止。
裴止颔首,唇角微扬起一个弧度,并没有接她的话,也许是不知道该怎么接。
“这几道菜怎么样?”许柠认真地勾选了几道清淡的菜肴,不管是男女老少都宜口的那种。
“好。”
裴止用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带着一丝过度输出后的疲怠感。
许柠见状,半站起身来够着窗边的水壶,给裴止斟茶。
“教授,喝点水。”她先前就注意到,在台上讲了三个小时之久的裴止,也许是为了保障讲座的质量,裴止一口水都没有喝。
裴止微垂的视线里,看到小姑娘怯生生推过来一只玻璃杯,她手指微蜷,指如柔荑,肤如凝脂,指尖细长葱白。
他接过她递来的玻璃杯,放到唇边。
许柠注意到,他的指尖印在她在玻璃杯上留下的指痕上,仿佛指尖隔着时空的触碰,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她一颗心砰砰直跳。
两人就这么顺势沉默下来。先前许柠还一边紧张一边满肚子想着怎找到话题,这下连话题也不找了。
裴止以手撑头,阖眼似在休息。她便大着胆子去打量他。先前隔得远,他在她眼中只是模糊的一个风华的印象,而今,他就在她对面,被她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很高,坐下来也比她整整高一个头。
淡颜,面部留白恰到好处,浓密平直的眉毛下是一双东亚人典型的内眦眼皮,凤眼,眼皮在眼尾处分开,有一个斜而浅的上扬弧度。高挺的鼻梁放在他这张脸上略显粗犷,在眉骨的交接处凸起小小的驼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