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那个人应该早就走了。”
漫长的十分钟过去了,见姑姑一直没有回来,小侄女不禁紧紧攥住了好朋友的手,有些担心地问道,“不会真的遇见危险了吧?”
第14章 修罗场(中)
双桥派出所。
杂乱的办公桌堆满了文件,一阵阵晚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锦旗不断飘动。
“我想,这个人应该不是第一次了。”许明月压抑着狂跳的心脏,冷静阐述了整个过程的情况,生怕错过一个细节,“这条胡同经常有学生路过,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另外,两个孩子还小,可以不记录她们的信息吗?”
这时,一位好心的女警递过来一杯水,她的心情才渐渐平复。
刚才,她一个人捡回了手机,正打算离开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又冲了出来,一下子把她拖到了无人的角落里。幸好,她拼命叫喊,终于惊动了不远处的路人。几个路人合力制服了男人,扭送到了派出所。
本以为事情到了报案这一步就结束了,没想到,竟然只是开始。
“谁这么不要脸冤枉我老公!”
门外冲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仰着脖子,十足的攻击姿态,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亲戚朋友。
“这位大姐,你安静一点,有事慢慢说。”女警拦住了她,不料,女人没有理会,抓起桌上的水杯就砸了过去。
“我老公不可能做那种事,他是退休的人民教师,你们这是污蔑!”
“这么多人都看见了,哪里来的污蔑!”女警有些不忿。
女人一把扯起蹲在地上的男人,见他脸上有伤,瞬间愤怒了,“你们还敢打人?”
“那条路又没有监控,你们说是就是啊,保不齐就是故意陷害。”
料定小女孩是软肋,女人直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思雨就开始拉扯,“十几岁的孩子最会撒谎了,装什么装啊。”
小孩子哪里见过这个架势?
思雨又气又委屈,眼中噙着泪水,使劲想推开女人。
见状,许明月连忙将她们护在身后,这时,一大群亲戚瞬间围了过来,以男人身上的伤为借口,要反过来报案,场面瞬间陷入混乱。
不少人举起手机,叫喊着要拍下诽谤的证据,耳边都是嘈杂的叫骂声,许明月的心砰砰直跳,这时,有人挡在了她的身前,替她披上了外套,挡住了女人的攻击。
她抬眼望去,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应淮。
“不要担心,没事了。”周应淮从未见过这么狼狈的她,眼中有难以掩饰的惊慌。
周应淮转过身,高声对这群人喊道,“你们在派出所这么张扬,是铁了心和他一起进监狱吗?”
“当我好糊弄呢。”女人十分不屑,“她人又没事,告不了强奸。说不定我反过来告你人身伤害。”
“你们这一圈人认识的,上了法庭也不能作证,非要折腾这一趟,我是不嫌丢人,两个小姑娘怕不怕啊。”
女人料定了她们脸皮薄,害怕把事情闹大,才这么张狂。
“放心,我们一定告到底。”周应淮提高了声调,态度严肃,“纠正一下,不是强奸罪,是强制猥亵罪,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条,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方法强制猥亵他人或者侮辱妇女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这个罪名和受害者是否被侵犯无关,只要发生了以上行为,就要接受惩罚。”
“在法律上,认识的人作证最多证言效力弱一些,并不影响作证的资格。”
“倒是你们,今天在这里一闹,恐怕所有人都跑不了。”
这些话,是说给同行壮胆的那些人,果然,那些原本叫喊的亲戚朋友瞬间安静了,意志力开始动摇。
“不同于强奸罪,男子与妇女都可以成为强制猥亵、侮辱罪的教唆犯、帮助犯、间接正犯、共同正犯与直接正犯。”
周应淮用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面面相觑,都悄悄后退了两步,生怕把自己卷进去。
“你手上的视频就是证据,删掉也没关系,这里有监控。”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眼神一直盯着对面的女人,以一种平静的强大压倒了她的气势。女人此刻全然没了刚才的嚣张。
见她的反应,周应淮判断她早就知道老公的不良嗜好,只是为了某些原因,没有选择揭发而已。
这时,律师和宋佳怡一齐赶到了现场,见到电视台的摄影机,众人连忙都低下了头。
“专业的律师来了,我们法庭见。”周应淮不愿再看这些人一眼,牵起许明月的手,离开了派出所。
喝了半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许明月的身体渐渐暖了起来,刚才,她一直浑身发冷,担心两个孩子出什么事。在她担心别人的同时,有人亦担心着她。
离开派出所后,周应淮的目光就紧紧锁定在许明月的身上,生怕再发生什么意外,直到这一刻,见到她的神色恢复了正常,悬着的心才终于安稳了下来。
还好,她没有事。
下一秒,刚平复的心情又泛起一阵阵的愤怒,厌恶那个让她无端卷入这一切的人。
“真的要上法庭这么麻烦吗?”许明月仍心有余悸,“我是不是不应该打他,本来我们占理的。”
“打就打了,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周应淮回答得很干脆,没有一点犹豫,“我可以处理,你放心。”
这话听起来让人莫名的安心,许明月一向以姐姐自居,没想到,今天被弟弟保护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她轻声道,“谢谢你……周应淮。”
这一次,她没有用小淮这个姐弟间的称呼,而是下意识叫了他的全名。见牛奶有些凉了,周应淮又帮她点了一杯。
这时,思雨的啜泣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宋佳怡用纸巾擦掉了她脸上的泪痕,耐心问道,“要不要帮你打电话给家里人,过来接你?”
“不要。”没等好友开口,小侄女就抢先回答了。
她的态度如此反常,在场的几个大人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闻言,杨思雨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掉落,她哭着解释道,“我是运动员啊,我在队里可以赢过所有的男孩,刚才我应该保护你们的,可是……我居然害怕了。”
“奶奶一直嫌弃我是个女孩,直到我之前赢了比赛,她们才觉得我不是一无是处,结果到最后,我还是没用。”
小侄女的父母早早就离婚了,虽然她一直没有提过,可是,孩子的世界总是更加敏感。所以,她理解杨思雨和家里的隔阂,才开口阻止了宋佳怡。
餐厅里瞬间安静了。
每一个听到这番话的人,都暗暗心疼。
家庭的原因,让思雨格外要强,但,同样因为这个原因,当遇见问题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陷入自我怀疑。
周应淮蹲下身,递给了她一张纸巾,语气十分温柔,“不是性别的问题,你没有错。”
“是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经验不同。”
“在法律上,平等有两层含义,同等情况下同等对待,不同情况差别对待。那些人明显在社会上混久了,你害怕是正常的。”
“这里有好几个大人能够解决问题,不需要你有用。”
“你可以放心去依靠别人,因为这是你们成年前的特权。”
杨思雨的眼泪依旧止不住,她用力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周应淮总是那么温柔,有一种平静而安定的力量。
许明月想起了不久前,宋佳怡的民生栏目采访了被家暴的残疾人,由于无法像常人一样工作赚钱,身边的人都劝她,打得又不重,还有个孩子,能不离就不离。
只有周应淮,在对方来做法律咨询时,果断给出了离婚的建议。
虽然认为离婚是对的选择,不过,许明月还是问出了她的疑惑,“你这么确定,就不怕担上责任吗?”
“婚姻到最后全凭良心,有太多说不清的纠葛,人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不失去理智或者受情感的裹挟,因此,需要律师这样的局外人,用绝对的理性争取最大的权益,即使要撕毁亲情和爱情。”
“这是对当事人最好的保护。”周应淮收起卷宗,用平常的语气回答道。
两个瞬间交映在一起,许明月突然感觉他才是月亮,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光,既温柔又开阔,照亮了那些需要方向的人。
总让人觉得那么安心。
到了家门口后,小侄女十分有眼色,先一步进了家门。
抓住这个时机,许明月问出了困扰她一整天的问题,“你今天生气了?”
本来是打算投桃报李,结果送的礼物不合对方心意,那必然是自己的原因,所以,她的态度十分诚恳,“是因为不想和他们同款吗?撞衫确实尴尬,是我的问题,我跟你道歉。”
“那块布料实在太大了,只做一件衬衫太浪费了。”
“那为什么一定是衬衫,不可以顺便帮自己做一条连衣裙吗?”周应淮反问道,“姨姥姥邀请你去做主持人,难道就不需要一条有年代感的裙子?”
“我之所以选择做衬衫,就是因为那个颜色不太适合做裙子。”许明月认真解释了一番,“你可不要质疑我的专业。”
“算了。”周应淮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有一抹若有似无的温柔,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周末,姨姥姥在建设公园办派对。”
“我知道啊。”
“不要和沈岐一起去,和我去吧。”
“有……什么差别吗?”
“有差别。”
“好,那我和你一起去。”
这一刻,两人都没有弄清楚各自的心意,分不清说这些话有没有越过友谊的线,但都选择了顺从当下的心意,他们没想过进入暧昧,暧昧却悄然发生了。
关于他为什么生气这道题,许明月努力思考了,可惜,答案还是错的。
不过,周应淮觉得算了,可以偶尔原谅她一次。
因为,他的敏感易怒,连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真正的原因,只是觉得她总是莫名其妙点燃自己的怒火。
比如没有兑现关于独一无二的承诺,比如已经说了不再喜欢沈岐又答应和他一起去派对。再比如,他回复了没有,她就真的相信了,然后,就不知所踪了。此时,他还不知道那莫名其妙的占有欲,是出于喜欢,他只是觉得,许明月这个拥有独特思考方式的女人,总是可以终结他的理智。
但,自己又忍不住想和她较量一番,是因为她的上线和下线,都突破了自己的想象吗?
自从中午不欢而散以后,他一直盯着许明月的动向,想知道她究竟意识到衣服的错误没有,然后,就发现她光速下了班,发了和别人吃烧烤的朋友圈,照片里的她满嘴油光,丝毫不见反思的样子。
他气得放下了手机,打算去新玉米工厂开个会,顺路接上正骨完的陈易安,没想到,却听到他说好像见到许明月进了对面的派出所,周应淮来不及细想,就直接冲了过去,这就是他之所以“刚好”出现在那里的原因。
建设公园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早晚都有不少人来散步,湖水平静无波,道路两旁杨柳依依。
中心广场处,一群老年人正围在一起跳舞,他们都穿着年代感十足的服装,复古白衬衫、粗布连衣裙、还有标志性的麻花辫。
许明月不负重任,把老爷爷老奶奶们哄得十分高兴。
“姨姥姥,还是你会玩,这可比黄昏恋有意思多了。”
“活到我这个年纪,爱情啊,就太渺小了。不过,你还年轻,要和那些让你心动的人和事待在一起。”
许明月在心里暗暗吐槽,老的姨姥姥,少的小侄女,轮番教她做人的道理,我要是找的到心动,还会从北京狼狈而归吗?
为了派对的节目,老爷爷老奶奶们开始了第一次排练,跳舞的脚步都不是很熟悉。
而另一边的人群中,老舅正在潇洒跳舞,跳着他那个年代的迪斯科,大墨镜喇叭裤,小短腿咔咔蹦。
两个年代的人,都在怀念青春的岁月。
就在这时,许明月一抬头,见到了迎面走来的周应淮。他穿着那件白衬衫,身姿挺拔,颇有那个年代的进步青年气质了。
“听思雨说,那条路已经安上了监控,是你帮的忙?”
“这没什么,刚好新玉米工厂需要做点好事,提升一下企业形象。”
“宋佳怡还专门做了一期节目,现在好多家长自发组了团,无论是谁家的孩子,都帮忙送到家。”
短暂的沉默过后,周应淮率先将话题引到了正题上,“来都来了,要不要去跳个舞?”
“好啊。”
音乐开始的时候,许明月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周应淮的手则放到了她的腰上,这么近的距离,让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姨姥姥不是被诈骗,也不是黄昏恋。”许明月试图用说话缓解尴尬,“她说怀念在工厂上班、下班跳舞的日子,那个年代的人,生活确实更有激情。”
“嗯。”周应淮觉得同时而来的信息有些多,大脑一时间处理不过来,他的手扶在她的腰间,真实的触感扰乱了思绪,这样的情况下,还要稳住脚下的步伐,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而见他如此敷衍,许明月不再说话,明明是他非要拉自己跳舞,现在又一声不吭。
手风琴的声音格外动人,她的注意力被不远处的老年伴奏团吸引了。
“这是……友谊地久天长?”许明月很少听手风琴,不禁产生了兴趣。
可惜,随着群舞的结束,音乐也暂停了。
见她意犹未尽,周应淮转过头问道,“你想听吗?”
坐在凉亭的椅子上,他的怀里抱着借来的手风琴,开始了弹奏。
手指在琴键之间游走,黄昏的残阳照下来,原本的白衬衫蒙上了一层橙色的柔光,刹那间,似乎有种电影般的梦幻。
站在一旁的许明月穿着一条简单素雅的粗布连衣裙,湖水寂静,曲调悠扬,她眼珠不错地盯着眼前的人,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符。
手风琴的音色单纯而丰富,柔如冬日阳光,明亮温暖,冷如冰面破裂,清脆薄亮。时而高亢激昂,像江水拍打着岸边,时而委婉低沉,像徐徐的清风拂过翠绿竹林。
“这是什么歌啊?”许明月悄悄问了一句,她一向世俗,对这种文艺的东西,从来一窍不通。
“是苏联名曲《乌拉尔的花楸树》,又叫《山楂树》,讲的是工厂里青年们的生活和爱情。”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微笑回答,似乎想起了年轻的岁月,“这首歌里能听到清澈的湖水、茂密的树林、白色的山楂花,和整齐的工厂。”
有这么神奇吗?
又是湖水又是山楂花的,一首歌而已,又不是群英荟萃萝卜开会。许明月有些不相信,她学着老奶奶的样子,闭上眼睛静静听着乐曲。
琴声经过公园里的纪念雕像,飘过渔火点点的松花江,穿过布满水稻的沃野平原,在寒冬腊月的炊烟中徘徊,在盛夏山顶的晨雾中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