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薛晏月嗤之以鼻,冷笑不已。
越冬便更是抹泪:“殿下一片仁心,便是发现了明公子所行之事,也未作处置,不伤他性命,也不囚起来,只不过是将他休弃,送还母家而已。奴婢自问,若换了奴婢,无法如此以德报怨。”
她丢下了手中装替换素裳的包袱,左右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她只跪下,端正叩了一个响头。
“得遇殿下这样的仁主,乃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待府中诸事落定了,奴婢便追上来寻您,只盼来世还得续主仆情分。”
姜长宁没应她的话,只将腰间的玉佩解了,递到她手里,握着她的手将其覆住。这才缓声道:“说什么傻话,好好活着。”
越冬被她劝了起来,终究是哭哭啼啼,蹒跚着走远了。
留她一人,被面目森严的羽林卫包围。
她掸了掸方才被薛晏月拉扯时,略为弄皱的衣衫:“替本王请一个梳头的姑姑来。”
“什么?”
“一夜兵荒马乱,发髻散了,须得重新梳一梳。”
薛晏月登时嗤笑出声,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什么时候了,殿下的梦还没醒呢?别忙了,在河里泡个一日夜,任凭梳成什么样,都是个披头散发的落水鬼。”
“王亲贵胄,即便赴死,也须从容体面。你一介粗人,哪里是你能明白的。”
“你!”对面又要气急。
大约是认为,宫中到底人多眼杂,此刻不宜横生枝节,终究是强摁了下去,只面色铁青,冷哼道:“没处请去,成全不了你的矫情。我劝殿下,还是不要再耍什么花招。”
“你未免疑心过重,本王也没有那样值得你害怕吧,”姜长宁淡淡瞥她一眼,“那你留些时间给我,本王自己整理。”
薛晏月面色极为不善,但最终还是默许了。
一众羽林卫便守着她,单瞧着她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将头发打散了,重新绾起。她像是对发髻怎么也不满意一样,梳了拆,拆了又梳。唐突叮当一声,一支金簪没有拿稳,失手落在地上,又要俯身去捡。
对面终于发作:“殿下折腾得够久了。要是想借机动点不该动的心思,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说着,递一个眼色,就有两名士兵上前来,不管不顾地要左右挟住她。
却忽听有人问:“那是什么动静?”
众人一时间皆屏息侧耳。
是马蹄声。
遥远的马蹄声,隆隆如春雷,最先传进人的耳中,令人心为之一振。随即是喊叫声、呼喝声、兵器相撞声,模模糊糊的,混作一股,全往此间传来。
姜长宁仰起脸,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只见皇宫北面,红光将天宇都照亮,显然是军中夜间习惯点的火把。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快的、欣慰的,仿佛成竹在胸的笑容。
“是晋阳侯的兵马?”薛晏月急转身。
“不错,本王今日将她的家人接了来,亲自庇护,暂时无碍,晋阳侯自然感激。另则,若是本王出事,她的家人亦难以幸免,”她眼角笑得扬起,“此时不放手一搏,更待何时?”
“你……竟如此……”
对面咬紧了牙关,左右四顾,作惊惶状。
然而不过片刻,浑身故作出的紧张,却又一下都松懈下来,哈哈大笑得开怀:“殿下不会以为,自己这便是赢了吧?”
她面对神色莫测的姜长宁,连连叹息:“方才不就是让你那婢女,去北苑传话接应吗?只可惜啊……”
她没有说下去,只轻轻挥一挥手。
从远处的假山后面,便走出一个人来。竟是去而复返的越冬。不,或者说,从来也没有真的离开过,真的按姜长宁的吩咐做过。
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全干,却已经换上了一副淡淡的笑意。
“殿下方才的话,当真让奴婢好生感动,”她一字一句道,“只可惜,奴婢才是那个细作。”
第45章 叛徒
远处厮杀声阵阵传来,应当是季听儒带领着手下的兵马,正与北苑的守军交战。夜色里,兵戈之声萦绕回荡,交织成一片。
但也比不过眼前越冬脸上的笑意更清晰,更令人遍体生寒。
那往日里低眉顺眼,仿佛一片忠心的婢女,此刻望着姜长宁,笑得莫测:“真对不住,殿下。”
姜长宁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方才有意拖延时间,绾了半日的长发,终究是没有绾好,让夜风一吹,散了满肩,有几缕拂过脸颊,惹得人很不舒服。在羽林卫们提着的灯火之间,也衬得她脸色好像格外苍白。
越冬只自顾自地说。
“奴婢在殿下身边伺候,实在是有年头了,殿下待我,亦称得上仁慈宽厚,从不曾亏待于我。只是没奈何,奴婢的本家不争气,老娘欠下的赌债太多,靠王府发给的月银,委实不能填补。”
“奴婢又决计不好与殿下说明此事,一来没道理坏了规矩,二来也唯恐殿下心里忌讳我,不许我再在跟前伺候,更害怕传扬出去,让其他的仆婢们讥笑看轻。就是那时候,萧太师府上来人,同我悄悄牵上了线。”
她低头望着地上:“做了这等勾当,到底是亏心事,是奴婢对不起殿下。”
话虽如此说,却并不怎么像一个道歉的模样。
姜长宁也没有接话,只冷眼望着她。
她就继续道:“当初殿下头一回中毒,便是奴婢下的,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差一点点便成了。只可惜,殿下的命实在太硬,分明怎么想都是必死的剧毒,您却硬生生挺过来了。”
“无法,第二次又是失败,奴婢下在汤里的孔雀胆,让江公子觉察了出来,您下令在王府上下搜查。好在有那名侍人犯了错,从江公子的房里被赶了出来,逐到外院当差,奴婢只得顺势将事情推到他的头上,伪造了一封书信遗言,将他推进井里,又将剩下的毒药藏到他的住处。”
“奴婢知道您没全信,但事出仓促,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好在,您并不曾怀疑到奴婢的头上。”
“再往后,便是在晋阳侯府那一回了。萧太师那头下了决心,派了顶尖的高手前来,怎能料到,江公子的功夫那样好,即便一身的新伤旧伤,到底是护着殿下,将一连射出的三箭,都齐齐躲过了。奴婢只得又保那刺客,仓促连夜逃脱。”
“如今想来,或是奴婢忘恩背主,为天理难容,又或是殿下当真非同凡俗,这一路过来,桩桩件件,化险为夷,确是如有神助。”
她唏嘘似的,仰头望了望天。
天上星河璀璨,比姜长宁本人来自的那个年代,要耀眼得多,哪怕北面正在交战,火把的光将半边天穹照亮,也依然盖不过星辉。
“这些时日以来,殿下始终未觉,一如既往地信赖奴婢,奴婢心里,也不好受。总算是到了今日,能够作一个了断。”
她道:“殿下方才,借着将玉佩赠予奴婢的工夫,递过来字条,让奴婢去北门,与晋阳侯的兵马作接应。只可惜,奴婢恕难从命了。”
北苑的交战仍在继续,声震天宇,想来是形势焦灼。
皇城的地形原不复杂,南有正殿,东有东宫,西有掖庭,唯有北面连着上林苑,出了北门,便是一片空阔,且少人烟,自前朝起,便是兴师谋反的必争之地。
季听儒会率领兵马从此处攻入,很不稀奇。只可惜,过程并不遂人意。
薛晏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听越冬剖白了这样长一通,而姜长宁只一言不发,静静听着,脸色晦暗,只道她是突然面对真相,心如死灰一般,越发得意不已。
“齐王殿下就别再多想了,”她轻蔑笑道,“若是晋阳侯手上的二十万大军,能够尽数调来,那是她的能耐大,没说的。只可惜啊,她着急忙慌的,一缺时间,二无粮草,如今能打先头来的,不过两千轻骑。”
“哦,您还不知道吧,除了羽林卫上下,都赏我这个老上司的面子,太师还额外调了京城两个营的守兵过来,在北苑镇着。瞧眼前这副模样,你们大约是没什么胜算。”
她道:“堂堂齐王,一朝勾结晋阳侯谋反失败,那可是杀头的罪名。您放心,到了那一天,末将保管去送送您。”
姜长宁仍不作声,任由她奚落。
一旁的越冬便躬身行了个礼:“殿下,奴婢收受萧太师的好处,帮着对您下手,良心确有不安之处。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是没办法的事,还望殿下莫怪。”
她这才终于动了动眉头,声音沉沉的:“本王不曾薄待过你。”
“奴婢知道。”
“你若开口同本王直言,本王便是多支给你一些银子,让你母亲还了赌债,又何妨。走到这一步,值得吗?”
“奴婢良心不安时,也时常这样问自己。”
越冬垂下眼,自嘲一般笑了笑。
“只可惜,开弓哪有回头箭,奴婢既已有负殿下,若半途而废,萧太师也定不会留我活口。事情已然是这样,一步错,步步皆错。”
“殿下一直很信任奴婢,哪怕疑心细作是明公子,都没有怀疑到我头上。是奴婢对不起您……”
“本王一直都知道。”
“……什么?”
在对方陡然转为惊愕的目光里,姜长宁沉默片刻,声音淡淡的:“本王从很早以前,就猜到了是你。”
“不可能。”
“你还记得吗,本王每每去春风楼谈事,你都会被楼中小倌一拥而上,推搡着去喝花酒。明面上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婢女,想要伺候周到,又爱戏弄你,但实际你细想想,本王与主事烟罗说话,何时让你听见过半句?”
“你再度下毒,嫁祸给那倒霉侍人的那一次,本王全权交由你追查,王府上下,最有能力动手脚的就是你了。你看出本王没信你的谎话,要请罪再搜,本王说不必再追查下去了,并非心里没数,只是不想看你慌不择路,再戕害他人而已。”
“还有,在晋阳侯府的那一夜,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了,甚至连烟罗都被你蒙骗了过去,拿着拾到的一块手帕,提醒本王,溪明就是细作。”
她忽而弯起唇角,笑意带着疲惫。
“其实也是你刻意栽赃的,对吗?”
“您怎么就认定是我。”
“那块手帕,的确是溪明的没错,但是他见江寒衣在雨里浑身浇透,样样都缺,遂好心与其他衣物等一起备了,叫人送过来的。是你故意从中抽出它,抛在刺客逃跑的路途上,想要引人怀疑他,而替自己撇清干系。”
“那一夜,你久久不见人影,直到本王遇刺,才姗姗来迟,只轻描淡写道,见本王与江寒衣在一处,不便打扰,才在廊下站了半个晚上。”
“你找遍借口,也辛苦了。”
越冬怔怔地望着她。
这一会儿的工夫,她脸上显得没有什么血色了,露出极大的困惑,甚至夹杂着几分羞恼。
“您一直都疑心我?”
“嗯。”
“那您为什么还将明公子休弃,连夜送回母家?”
“要不然,怎么能让你信以为真,毫无戒心,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今夜再一次来算计本王呢?”
在她们说话的当口,远处的厮杀声好像陡然逼近了许多,其间交杂着一些惊呼、混乱之声,仿佛生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只是她们在此处,看不见,也猜不透。
周遭众人的脸色,便都难看至极。
薛晏月先一步骂出声来:“你敢跟老娘耍花招?”
姜长宁没有理会。
她只是凝视着面前的婢女,轻声问:“越冬,背叛本王,你后悔吗?”
越冬低下头,默不作声。她的神情像是挣扎了几番,良久,还是抬眼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自嘲,但很平静。
“人若反复不定,是最没骨气的。我做了便是做了,功败垂成,于计谋上输了殿下一招,我也心服口服。”
她道:“我不后悔。”
回应她的是一支羽箭。
从树丛后面射来,在半空轻轻一声呼啸,在今夜两军交战的喧闹声中,甚至显得很不清晰。
下一瞬,越冬的双眼猛然睁大,额角青筋突起。
箭头从她的后背钉入,又从心口冒出,血涌得并不如想象中多,只是在衣衫上缓缓地绽开,在夜色里,甚至并不显眼,只是一团深色的,晕染开的痕迹。
她的喉头发出模糊的声响,手徒然向前抓来,眼中血丝通红,似乎想对姜长宁说些什么。
但是姜长宁挪开一步,避过了。
于是她扑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就再也没有动弹。背后的箭杆,依旧立在半空。
薛晏月这才回过神来,猛然回头四顾,怒喝:“是谁?给老娘出来!”
她手下的士兵亦纷纷拔剑出鞘,成阵型地靠拢过来,个个神色警戒,如临大敌。
而树丛后面,一队骑兵,轻巧跃出,因在马背上占了优势,顷刻之间,便将站立的士兵扫倒了好几个。连薛晏月也猝不及防,一下向后摔在地上。
待到了跟前,才看清,竟也是羽林卫的服色。
为首的那一个潇洒收了剑,引着马小步踱了一圈,才停下来,向着姜长宁一抱拳:“末将来迟了,殿下没有受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