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怔,就被他轻轻瞥了一眼:“主上不喂的话,就算了。”
她回过神来,无声偷笑了笑。也不再追问,他刚才究竟不小心漏了什么话出来,羞于让她听见,只依言拿了小勺,将那一碗粥慢慢地喂给他。
外面的日头渐渐地斜了。
远处的街上,隐约传来刀兵之声,掺杂着叫嚷与哭喊,显见得那攻入京城的乱军,一时半刻间还不能平息。但他们身处的小巷里倒还安宁,至少没有人打进院门来,至少能容她太太平平地,喂他喝完这一碗粥。
江寒衣的脸很红,也很乖,但他的观察力向来细致入微。
安安静静地任由她喂了半晌,忽然出声:“主上,你的耳坠呢?”
他若不问,姜长宁早就忘了,愣了一下才答:“丢了。”
“你把它当了买的粥?”
“没有当,是换给卖粥的大娘了,”她云淡风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上什么时候带过钱。”
“还不如当了呢!”这人顿时要和她急。
她犹自没反应过来:“有多大分别吗?”
“一碗粥罢了,如何值得了那样多,主上为我做到这样的地步,我实在……”他又愧疚,又懊恼,憋了半天,小声道,“当了,至少还能剩下许多银子来。”
话语间,俨然把她当成了什么不知柴米贵贱,一味败家的纨绔。
姜长宁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多亏手里的粥碗快见了底,好险没有泼出来。
光知道心疼银子,怎么也不想想,眼下兵荒马乱的情形,但凡没穷到差一天营生便活不下去的铺子,都晓得关了门去避风头,哪里还有开着的当铺。能让她在街角揪到一个挑担的小贩,千恩万谢买得一碗粥来,已经实属不易。
话说回来,这些金银财宝,一来齐王府多得数不清,二来么……
原本也不是她的,她当然是不心疼。
她无声抿嘴笑笑,心里道,这别人的家财挥霍起来,的确是没什么负担。善哉善哉,不大地道。
“没看出来,还挺会管家的。”她睨着他打趣。
江寒衣怔了怔,恍然回过味儿来,腾地一下,又闹了个大红脸,慌忙道:“主上,我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
“是我说错话了,”他都快把头埋进被子里了,小声嗫嚅,“主上你就别逗我了。”
他都这样服软了,姜长宁倒也不好憋着坏,故意再调戏他,只眉眼带笑,望着他深深埋下的脸,垂落的长发,也挡不住颊边那一抹红。
“没错,”她温声道,“以后家里都交给你管。”
面前的人沉默了很久,一眼都不敢看她。
久到窗沿上停的鸽子都振翅飞走了,让人错觉,好像她方才的话,根本没说过一样。
“不许装没听见。”她低低哼了一声。
江寒衣这才躲不过去,很轻地挤出一句:“主上的心意,我已经很感激了。”
“什么意思?”
“我不配的,”他声音更小,“我只要能陪在主上身边,就知足了。”
姜长宁忽地很不喜欢他这副样子。
太懂事,太谨小慎微了,好像随便哪一户教养好的人家,贤良淑德的男儿。好是好,但未免显得太寻常,黯然失色。
远不及昨夜里,两军对峙的阵前,熊熊燃烧的火把光亮里,他只身出现在未央宫的殿顶上,当众劫持陛下的风采。
那样世间男子少有的胆魄,他分明是不缺的。
为什么偏偏不敢用在她身上。
万一她喜欢呢?
大约是她深思之下,脸色无意识地沉了几分,江寒衣的神色里便透出几分忐忑,好像自己也知道,害怕她生气一样,轻声问:“主上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缓和了神色,淡淡笑一声,“不想和有些小傻子较真。”
说话间,也不想等他反应过来,只三两下,将碗底仅剩的一点粥全部喂给他,自己一口不尝。看着他懵懵懂懂,被塞得两颊鼓鼓的样子,和空空的瓷碗,只觉得莫名的很满足。
“我如今可不是什么齐王了,”她放下手中的碗,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只笑,“要是打不赢萧老狐狸拉来的人马,我就是流亡的要犯,跟着我,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比寻常百姓家还不如呢。”
“主上,不会……”
“没什么不会的。”
她打断了他的话,忽地倾身过去。
民宅里的架子床老旧,日头稍斜,里侧就被挡去大半天光,兼有镂花的影子被投落下来,越发显得影影绰绰的,暧昧得很。
江寒衣让她堵在床的角落里,无处可躲,目光四下里飘忽了几下,声音小小的:“主上,你干什么?别乱来。”
但听话音,很明显已经习惯了她的乱来。
姜长宁低低笑了笑,却并没有如他预想中,和他胡闹,只是认真望着他的眼睛,声音沉沉的,放得温柔。
“如今是我配不上你。谢谢寒衣,还愿意陪着我。”
第55章 甜甜
江寒衣盯着她。
有那么片刻,他眼里是红红的,泛着轻微的湿意,但很快就换上了正色,甚至显得对她有一点不满意。
“主上不要胡说。”
“我没有。”
“如今的乱局只不过是暂时的,主上一定能……唔……”
话音被中途截断,化作一片模糊甜腻的呓语。
在床上捂了半日的身子,又多少吃过东西,终于有些暖起来,抱在手里,让人很贪恋,只舍不得松手,想要靠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双唇柔软,很好亲,还带着淡淡的米粥的香。
这人硬生生被她堵在床角里,在唇上辗转厮磨了半日,一直到他微微气喘,惦念着他昨夜刚呛了不少河水,还没养好,不敢欺负得太过了,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就见他唇上嫣红,一片润润的水光,乌黑的眼睛圆睁着瞪她,像是恼了:“主上又在闹了。”
“有吗?”
“我在说正事。”
“可我不正经。”
姜长宁在他陡然语塞中,笑得眉眼弯弯,趁他不备,凑上去飞快在他颊边又亲一下,眼看着他被逗得有些急了,鼻尖都泛起红来,才笑着拉拉他手,摆出一个讨饶的架势。
“寒衣,我有点饿了。”
方才还被她招惹的人,一听这话,也顾不上和她置气了,只顿时懊恼起来:“谁让你刚才把米粥全留给我,自己一口不喝。”
“哪有人舍得饿着自家夫郎的?”
“我算得了什么,如何能……”
他大约是想说,如何能与主上相比,但明知这话出口,必然又要让她缠着改正半天,于是自己又很识时务地咽了回去,只原地着急。
“主上这样饿着,必然是不行的。眼下的情形,也不知去哪里还能弄到吃的……”
“嘘。”
“主上?”
“我有办法。”
在他茫然的,掺杂着几分期待,又对她全心信赖的目光中,姜长宁轻轻招了招手,把声音压得很低:“你过来,我告诉你。再过来些。”
这人不疑有他,只依言附耳过来。
少年的额发细碎,靠得太近了,扫在她脸上,微微的痒。那么单纯,那么不设防。然后……
被某个坏心眼的东西扳过下巴,冷不防又在唇上啄了一口。
“主上,你!”他一下缩回去,睁大了眼睛,像是难以置信她竟又在捉弄自己。
姜长宁没绷住,笑得灿烂:“嗯,现在饱了。”
说着,还轻轻抿了抿唇,像是在回味他唇间的滋味:“很甜。”
“……”
江寒衣像是对这等流氓,实在没有什么好说,气鼓鼓地瞪她一眼,抱着膝,把头埋进臂弯里,不理人了。
她还一味逗他:“怎么啦,不就让我尝一口,这么小气?”
还要黏黏糊糊地去拉他。
伸手戳一戳。再戳一戳。
直到半晌之后,发现他是真的不理她,这才有些慌了,心虚地放软了口气,赔着笑:“寒衣,你别不说话啊。”
“是我错了,不行吗?”
“不亲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亲了。”
这人一下没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埋着头,兀自笑了好一会儿,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半天,笑完了,才抬起头来看她,双眼亮晶晶的,透着戏谑。
“主上也有怕我生气的时候吗?”
“你骗我?”
“对付流氓,就要有对流氓的办法。”
这人很轻声嘀咕了一句,却刚刚好能够让她听见。
说完了,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些逾越,脸上微红,偏开目光去不看她了,仿佛什么也没有说过。只是怎么也按不下去的嘴角,还带着偷笑。
姜长宁看在眼里,心里忽地一暖。
总觉得,一离开王府,仿佛从前紧绷着的那根弦,忽然松了下来。她一个现代人,不必再处处硬端着齐王的架子,而江寒衣竟也学会了与她玩笑两句。
恍惚间是有一些,寻常夫妻的样子了。
但嘴上还是要打趣他的:“好啊,没看出来,现在胆子都这么大了。”
江寒衣偷偷觑她一眼:“是我一时忘了规矩,以后不会……”
“别,就这样,很好。”
她哪肯让这人再缩回去,变回那个循规蹈矩的小影卫,一把将他拉住,笑眯眯:“我喜欢,不行吗?”
他像是有些不自在:“男子太僭越了,不成体统。”
“世人皆喜欢男子安分守己,温柔小意,可我偏偏不同于世人,”姜长宁轻扬起眉梢,“我喜欢你昨夜,硬闯未央宫的胆魄。”
和那样天下少有的胆识比起来,骂她一句流氓,算得了什么。她就喜欢让他骂,她高兴得很。
不料江寒衣却摇了摇头:“主上的夸奖,我不敢当。此事并非我的功劳。”
“什么?”
“是有人很早以前,便告诉过我,未央宫有一条密道,直通陛下的寝殿。若非知道这一节关窍,便是我再有胆量,只怕以一人之力,也闯不进去。”
姜长宁闻言,微微愕然,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蹙。
她倒从未想过,还有这一重枝节。
“是谁?”
“烟罗。”
“……”
春风楼的主事,烟罗?
她皱紧了眉头。这个名字熟悉得很,但是她实在很难把那个一头银发,妩媚懒倦,仿佛华丽繁复的丝绸一样的男子,和眼前所说的肃杀宫变联系到一起。
只觉得他们实在是两个世界的人与事。
“主上也觉得很奇怪?”眼前人轻声问。
她点了点头,心里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很早以前,她从薛府强抢了江寒衣回来,当时的胆量着实是很大,富贵险中求,为了将萧玉书一军,都敢拉上烟罗在陛下面前扯谎。
那一日,烟罗娓娓道来,分毫不乱,将谎话说得比真事还真。她在为其镇定叹服的时候,也只道他是常年在风月场上,什么场面都见过了,胆量远胜于寻常男子。
如今想来,却是……
“有点意思。”她轻声道。
江寒衣小心望着她:“主上是有什么发现吗?”
“还没有,”她摇了摇头,“只是猜想。”
烟罗上一次与他相见,已经很久了,远在行宫春狩之前。当时为了捅破他们之间的窗户纸,还自作主张,一面给江寒衣灌了酒,教了他许多不学好的话,另一面又故意派楼中小倌来引诱她,恰好设计了要让江寒衣撞见。
用心得不是地方,令人哭笑不得,着实看了他们一场笑话。
若他在那时,便将未央宫中有密道可进出一事,告诉了江寒衣,大约还是想卖她一个好,以便她有朝一日想要动手谋夺皇位时,能够抢占一个先机。而决计猜想不到,会有今日这一变故。
这个秘密,姜长宁从未在任何资料中见过,在宫中的知情者,恐怕也甚少。
他一个青楼男子,即便是齐王府养的眼线,耳听八方,在民间有通了天的本事,又如何能得知这样的大内秘事。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