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后,她拿起手机看邮件。有几个发债项目上的律师连夜发来了交易文件的更新稿。她点开匆匆扫了一眼,立刻怒火中烧――一个城投债项目竟然没有审计师安慰函,而对此律师竟然也没有什么解释。左伊恨恨地想,现在的项目,都可以这样胡乱做了吗?她在做执业律师的时候可从来不敢这样糊弄客户!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回复邮件骂律师,又看见新微信进来。发消息的是她的前同事,被X&X开掉后在恒睿当上了境外债权资本市场的合伙人,一直想拉她入伙。一大早发来微信,也是在催她做一个决策。
左伊冷静下来,慢慢回复道:我要再考虑一下。
她心里有很多顾虑。一方面,这位前同事对她的态度一向有点暧昧不清。在X&X的时候,她尚且可以用已经订婚为借口搪塞过去。但是现在,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那段长跑爱情已经泡汤,这位仁兄的暗示越来越直白,有时已经到了油腻的程度。和这种心怀鬼胎的人共事,总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另一方面,现在的离岸中资债最好的客户就是国企、央企,而这些大企业都是魔圈所的客户,轮到这些中资所的客户资源只有城投债。她如果去恒睿做城投债,钱是赚得多一些,也可以忙碌起来。但是从经验积累的角度,可能还不如在盛银国际做法务。
盛银国际的法务是一份性价比很高的工作。一方面是稳定,基本没有裁员的风险,每天朝九晚五的节奏也非常舒适。另一方面也可以站在更高的角度接触更多的业务。她现在不仅做资本市场,连基金、衍生品和财务管理的业务都一并做了起来。在大投行里机会也多,经常有机会参与行业会议,进行一些更高层面的讨论。在市场差的时候,这简直是她能想到的最佳工作。
可是她是一个精力旺盛、闲不下来的人。和忙碌相比,她反而更怕清闲。这种朝九晚五、不紧不慢的工作节奏对她而言是一种消耗、一种折磨。
她告诫自己:这是蛰伏,等待市场好转的时候再找出路也不迟。
吃过早饭,她匆匆出门,下楼去坐叮叮车上班。楼下一些邻居在聚众遛狗,狗子们彼此嬉戏打闹,很是可爱。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看,就看到那群狗里一只大金毛忽然间毫无征兆地冲出狗群,张着嘴吐着舌头向她跑来。左伊对狗的欣赏只能停留在远距离,看到这么大一只狗冲过来,她心里先怂了,立刻撒开腿就跑。那群狗主人都焦虑地叫着:“Monkey爸爸!Monkey爸爸!”左伊不禁暗自吐槽,这狗是叫Monkey吗?怎么像大马猴一样…
狗的速度比她快很多,一转眼,又湿又凉的鼻子已经贴近她膝盖窝。左伊很没出息地大叫一声,幸亏狗主人及时赶到,拉住了狗,没让它再靠近。
“对不起呀!”狗主人道歉,“我刚才一不留神,就让它挣脱了!”
他举起狗绳,很懊恼的样子。
左伊喘着气,摆摆手:“没事没事。”她抬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Monkey”爸爸,不得不承认他长得还算顺眼。虽然穿得很随便――长袖体恤运动裤,脚下是人字拖。简直像是菲佣的经典打扮。
对面那人还在不住地道歉,左伊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厉害。和他有关吗?应该没有,不过是吊桥效应。但是对面那人絮絮叨叨说那么多,依照她的经验,八成是对她有点意思。说一见钟情太过美化,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她笑道:“算了,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不如请我喝一杯。”
对方眼睛一亮:“真的?什么时候?”
“我想想,今天没空。”她晚上要去做瑜伽,“明天也不行。”要和心理咨询师面谈。“后天还不行。”她报名了壁球课,后天是第一堂课。左伊说:“不如我把微信留给你,咱们再联系?”
她心里想,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对方喜上眉梢,立刻问:“真的?”然后慌慌张张地拿出手机,问:“我扫你?你扫我?”
真着急!左伊揶揄道:“急什么!你是谁啊?不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吗?”
“哦哦。”那人抓了抓头发,“我叫卢卡,在麦凯雷工作。”
Banker啊!左伊立刻下头。也不知是不是她脸上嫌弃的表情过于明显,卢卡立刻解释道:“不过我现在已经从麦凯雷出来了,在一家医药公司做财务总监。”
“哦。”左伊脸上多云转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的微信号我只说一遍,你一定要记住哦。”
“好的。”那个人拿出手机认真地等着她说。
“Z-O-E-Y 23333。“左伊认真地说,“一个二,四个三哦!你回去一定要加我哈。”
“好的,还挺好记!”卢卡喜滋滋,“我这就加!”
左伊对他挥挥手,转身走去。心里想,他还真的信了!这也太好笑了,谁的微信号会放23333做后缀啊!但是她走到路口,忽然心里仿佛灵光一闪,想到了昨天晚上她想要写的那个关于乔安的故事。
乔安从来没有告诉左伊她是怎么认识戴文的,对于他们二人的分手,她也总是寥寥几句带过。其实他们之间事实情况是怎样,左伊并没有兴趣去追究。她厌恶过于真实的故事,真实的故事往往像她自己的感情经历一样,开头不明不白,结局也不明不白。而她想要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心动的开始,泪中带笑、回忆起来还有余温的结尾。
可是她又厌恶虚伪。她讨厌谎言,讨厌一切虚假陈述。她是律师,她总希望一切是逻辑通顺、合情合理的。现实已经很不合理了。她经常苦于无法给现实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无法自洽。她常常急于给所有发生的事情寻找一个因果,一个答案,因为什么,所以什么。可是这个答案在哪里?她必须给自己创造这样的一个答案。
她思索着,想象着,站在红灯的十字路口,听着嘟嘟的信号灯提示音,表情很是严肃。
其实这个故事到这里,也可以结束了。
这到底是关于乔安的故事,还是关于左伊的故事,其实并不重要。
乔安和左伊也不过是名字。而名字就像是衣服一样,早上起来穿上它,乔曼云就变成了乔安,左郁蕾就变成了左伊。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其中的区别连她们自己也常常忘掉。
而这个故事里的真真假假,多少是出于真实,多少是出于幻想,其实也并不重要。因为幻想的部分往往比现实还要更真实,而现实往往比人类的想象更加荒谬。
而此时站在路边的左伊,她感觉自己的心又开始跳动,随着那嘟嘟的提示音,很有生命力地在她的胸腔里跳跃着。
红灯转绿,信号灯的提示音如鼓点一样加快了,嘟嘟嘟嘟嘟嘟,这就是香港的节奏,繁忙的,急促的,仿佛这一秒不过去,下一秒就来不及。这样的节奏几十年来从没变过,而在香港生活多年的左伊也早已习惯。
左伊也随着人群穿过马路。早高峰的人潮汹涌,从各个方向汇聚到一起,人头攒动,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在不同方向的行人中间,她表情淡漠而茫然,信步而行,灵活地穿梭着,健步如飞。在茫茫人海里,她仿佛逆流而上,上下求索,冷漠而坚定地找寻着。
找寻着那个或许存在也或许并不存在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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