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一重,算盘哗啦啦乱了。
沈朝盈咬牙。
叫你非要举在胳膊上装逼。
算了,重新来吧。
见那店主小娘子柳眉微蹙,轻咬下唇,似乎碰上了什么天大的烦恼,崔瑄不由得好笑。
便是前几次攸关性命的大事,也没见她露出这般苦恼神情。
沈氏族中不教子女珠算么?
“行吧,你既不喜欢,我便不提了,日后那韦三再来,我替你挡回去。”
惹恼了朋友,宋修文见他不说话,笑着赔罪。
崔瑄知道他就是混不吝性子,一向不怎么放心上的,否则早被气死了。
今天宋修文来找他,碰上韦家三郎,对方盛情拉着他俩临时加入了原本的聚会,席上全是老熟人,有的小时候关系还不错,只是后面渐渐疏远了,半尴不尬的,又当众提了他不喜的话题,胃口倒了大半,确实没吃饱。
崔瑄忽然庆幸元正假只有七日,若再放长一些,他多被气几次,岂不是胃病都要被气出来。
眼下那些不快却被沈店主难得露出的娇憨模样赶跑了大半,崔瑄便也不再记着烦心事了,将目光落回吃食上。
——
因为多了磨豆浆这事儿,沈朝盈跟阿翘早上都没功夫去采买,米豆一类的干粮还好,牛乳不耐放,必得是每天新鲜现买回来的才够好喝。
沈朝盈便与各个“供应商”约定送货上门,比之前额外多给些小费,省下了大力气、大时间。
过去一大早要花半个时辰在采买搬货上,累得吭哧吭哧,如今约定好的送货时辰一到,伙计看到她们两个弱女子,还会贴心地替她们将货码好。
沈朝盈往往也会请对方坐下来喝杯热饮再走。
新年开业以后,年味却一直没有淡去。
人日之后,除夕挂上的桃符还未摘下,路边又多了几盏造型各异的花灯竹架——这是为上元灯会的灯楼灯山做准备。
汉家祀太一,后人张灯是遗其事,又到了本朝,上元观灯的习俗才从宫廷流传到民间。
稚童在木架间穿梭玩闹,百姓当街谈论着去年上元灯会的盛况。金吾弛禁,开灯燃市,燃灯百千炬,三日三夜不绝......又有盛大百戏,热闹非凡。
有回忆佐助,花灯还未挂上,氛围就已经热闹起来了。
比起花灯,对沈朝盈来说,诱惑最大的还是上元节持续三天的“放夜”,熬夜逛街不受限。
冬至的时候卖了一波汤圆,到了真正的元宵节,自然也“返场”了一回。
其实这时候也有汤圆的前身,叫做“面茧”的,也是用糯米揉成,最开始是为了祭祀蚕神,后来举子们往馅里面夹带有官名的小纸条,等面茧煮熟之后,每人捞一枚,占卜各自官位,以此为娱,故也称之为“探官茧”。
总之是祭祀娱乐的意义大于食用意义。
搓了一天汤圆,到了晚上,沈朝盈不想再和汤圆打交道了,很豪气地把店一关,带着阿翘出门看灯去。
没吃晚饭,就沿街买些小摊上的节日吃食回去。
她们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了。
坊里的灯山灯楼上全都亮了起来,宝光灿灿,十分耀眼。
往外走,一路鱼龙蔓延。
皇城外灯火通明,除了花灯,还有花样百出的百戏和踏歌,优俳角抵、各色杂技。
观赏者有官有民,纵情游览,沈朝盈还听了一耳朵八卦,有人说去岁的时候见着了微服出游的圣人,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这么幸运。
......
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星如雨。
灯山高叠,玉壶光转,流光溢彩,华灯照彻夜空,亮如白昼。
沿街车马喧阗,人流如织。
长安城表面的喧嚣繁华之下,凝聚了无数人为之付出的努力。
今夜金吾卫与京兆府联手,从大方向上把控,至于那些繁杂冗乱的安全隐患,全都堆在了县衙身上。
坊丁武侯是最紧张的,看着这些几楼高的灯山灯楼不敢错眼,就怕一个不稳倒下来砸了人,或是被风一吹,烧起来,造成火灾。
又要注意人流,避免踩踏。
便是县尉、主簿、县令这些官员也闲不住,走到街上来维持秩序。
崔瑄走到街口,转头就看见糖水店的店主小娘子和她的婢子人手一枚丝笼啃着吃,另一只手里还有不少小玩意儿。
见了他,遥遥一礼。
沈朝盈左耳边是一个江湖道士在虔心念诵《道德经》,右耳边是阿翘的叽里呱啦,和她讲她老家“迎紫姑”的阵仗。
紫姑是个女神仙,还是厕神,沈朝盈瞬间觉得有味道了。
不过好在接下来没什么太恶心的形容,紫姑的生平很短,短刀只有寥寥几句话。
紫姑本是人家妾,被正妻嫉妒,在厕中将她杀害,所以被称为厕神。传说紫姑能够卜问凶疾,保佑人们平安。
沈朝盈啃着麦饼,一时想,大梁人就是淳朴可爱,这样的开局,放后世怎么也得是个恐怖悬疑片的开头。
阿翘一面觉得紫姑是个可怜人,又觉得她笨,被人所害,为什么还会心存良善,保佑世人呢?
听着亵渎神仙的大逆不道之语,崔瑄眉心一跳。
风中又传来一道娇脆水灵的声音。
“我也不能理解,不过,或许正是因为我们这种凡人不能理解,神仙才之所以是神仙呢?否则为什么你我不能是神仙?”
沈朝盈若有所思,
“或许神仙爱世人,因为他们也是从凡世摸爬滚打够了才好不容易得道的,最能体会可怜人心情,所以愿意保护可怜人。”
那这紫姑,大概相当于后世之妇联主任,而向她求问卜卦的多半是下层女子。
旁边那道士老头突然听下念经,转过头来对她大夸特夸:“小娘子这话颇合禅理!”
沈朝盈笑着行拱手礼道谢,心道你不是道家的吗怎么现在修行也讲究兼修双学位?
主仆二人走远了。
看着年轻小娘子的背影,白衫子,绿罗裙,像一株水灵灵的小白菜,崔瑄亦微笑着负手朝另一方向走远。
......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脂粉香气。
隔得远远地,沈朝盈看见又一道眼熟的身影,是前两次与崔县令同行的客人。
他此刻似乎正等着谁,沈朝盈没打算上前打扰,却恰好看见有几位年轻小娘子自街边茶楼二楼探头而出,往下娇羞张望,窃窃私语。
其中为首穿胭脂色衫子的竟大胆地向他丢出染了唇脂的绣帕,准头很好地落在了他左肩。
哦豁。
沈朝盈看这厮,一副和煦斯文的样子,仰头朝那小娘子轻笑,很是风流。
果然他这做派又惹得楼上一阵娇呼,那胭脂色衫子少女羞涩地拿团扇挡脸。
看来......沈朝盈刚露出姨母笑,就见宋修文将帕子给了小厮,小厮又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明晃晃的拒绝啊。
楼上娇羞的调笑声变声了失望的轻呼,沈朝盈似乎听见了那胭脂色衫子少女心碎的声音。
宋修文第六感很好,察觉有道目光,转过来对上,见是位漂亮的小娘子,在仔细看,原来是那天糖水店店主。
宋修文对她礼貌颔首,那笑——也风流得很。
沈朝盈懂了,大抵有些人天生就有招人亲近的本事,这一点上,崔县令倒是和他这位朋友截然相反。
沈朝盈每每和对方说话,都有面对教导主任的压力。
帅是帅的,就是天生带着点压人的贵气,没有这位这么亲和。
不时有年轻女郎,三三两两擦肩而过,笑语盈盈,无一例外频频回顾,偷觑宋修文,更加印证了沈朝盈的话。
沈朝盈回以客气的微笑,挤出了人群。
领着阿翘又瞎转悠了会儿,见游人并没有少下来的意思,她们也挤不进灯前去赏,便在小摊上一人买了一盏花灯玩。
“小娘子,小娘子,你看这兔子灯,耳朵那么长,还能立起来!”
“小娘子小娘子,你看这野鸭子的花灯可好?”
沈朝盈幽幽地道:“那是鸳鸯。”
阿翘转而看上一个皮灯,问那摊主:“这是什么皮做的?是不是灯油烧完了,还能拆下来缝个皮靴子?”
沈朝盈看一眼,忙制止了她:“这么长毛,毛面朝外不好看,毛面朝里,脚穿了容易出臭汗。”
阿翘便也干脆利落地放弃了,最后还是选的唯一认出来那兔子灯,沈朝盈自个挑的则是荷花。
最后逛累了,二人迎着今年的第一轮圆月,将热闹都隔绝在身后,踏着清幽月光缓缓走回自己的小院。
第24章 自制甜酒酿
林家豆腐坊自从用了他们家三娘琢磨出来的点豆腐方子, 点出来豆腐的确是坊里最好的,细腻嫩滑,周边邻居常来买, 虽比不得那些大作坊,生意也算不错。
再加上有沈朝盈这个大客户,家里收入很可观。
先时林家夫妇已经靠这些年攒的银钱将家中大郎送去私塾了,正筹划着开春以后, 再拎上几条腊肉腊鸡, 纳两双布鞋、两身成衣,将二郎也送去呢。
但自从失了沈朝盈这门生意, 又回到从前那种“不错”的状态,就不大够看了。
恐怕这事儿还得搁置。
其实林大嫂已经有点儿后悔了,便是不涨价, 沈小娘子带给她们的生意就很够意思了,偶尔逢年过节的临时要多一些, 对方还会包些小红封。
最主要是, 十来天过去了,人家一次也没再来过, 生意照样没受影响。
林大嫂完全是信了男人的鬼话,眼下在家里看啥啥不顺眼。
吃过朝食,林大嫂走到院子里,看见林三娘竟然叫自己儿子站在一边帮她往里投豆子, 顿时火起。
走过去一把将豆子夺下来, 数落道:“正经事不干!”随后将儿子赶去一边。
林三娘听着指桑骂槐,只好自己一边磨豆子, 一边停下来往里加,麻烦耽误不少。
开张晚了, 又被数落磨磨蹭蹭,故意偷懒。
林三娘咬着唇儿,默不吭声支起摊子。
......
“今日豆花怎么还有?往日到这个点,某只能抱憾归了。”一客人打趣问道。
沈朝盈笑道:“儿新学了做豆花法,日后晨间、晌午、晚上都会做一回,不怕买不着。”
豆花不好保存,从前除了早上来买朝食的客人,其余很难吃到店里的豆花,故也是个热销品。
客人乐呵呵地端走了自个的餐。
更多的则是赞新品豆浆的,“从来也没见过这般好的豆浆,浓香顺口,不扎嘴,颜色也漂亮,跟大茶楼的饮子比也不差!”
她做豆浆比较随心所欲,并不打算当作一个固定的品来卖,有时候加的赤豆薏仁,有时候加红枣,有时候加核桃杏仁,都是准备原料时多出来的。
因这种不确定的乐趣,反倒更受欢迎。
那肯定啊,也就是现在人不知道后世盲盒之流有多火。
“到了五六月里,天气热起来,那时候豆浆不好存,咱们就拿冰镇着,卖冰豆浆,爽快。那时候的茉莉也开了,咱们拿茉莉煮豆浆,带点子清香花香味,对了,茉莉还能拿来窨茶......”
沈朝盈一边指导阿翘怎么做酒酿,一边规划豆浆的事业线。
阿翘咽口水,“还有冰奶茶!”
“对,还有冰奶茶。”沈朝盈笑了,看看日益圆润的阿翘,成就感十足,又说起酒酿来,
“其实酒酿加些冰跟茉莉花茶和牛乳兑了也好喝,冰冰甜甜,又香又奶,对咱们来说刚好是微微醺,不至于醉。夏天若能吃上一碗,自是五腑透凉的。”
“热吃也好,煮小圆子或是煮鸡蛋,香甜热和得很。”
方才还对做酒酿这事儿兴趣一般的阿翘顿时聚精会神起。
做酒酿不难,将蒸熟的江米拌上酒酵按平发酵,勺子在中间挖个坑,好让酒汁蓄起来。待酒汁差不多与周围的江米齐平,就代表酿好了。
这时候还不是味道最好的时候,再放上一整天,酒味才浓郁起来。
这会子还在倒春寒,发酵时间长,沈朝盈在坛子外边裹了棉被,以期能早些吃上酒酿小圆子。
别看酒酿甜甜的,没什么威力,若是不慎没把握好发酵时间,度数就高了,醉人不成问题。
这时候里面的米也不能吃了,得将酒单馏出来。
以前的时候,画室组织去徽州某个小镇写生,恰好碰上挑担的货郎叫卖甜酒酿。
担子两头是石鼓状的篮子,里头盛着一钵钵米酒,那钵是泥沙定做的,颜色棕红,米酒雪白,看着很诱人。货郎就这么走街串巷地叫卖着。
画室里都是学生,难得有这种外出采风的机会,不受学校管制,看画室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都叫住那货郎。
沈朝盈也来了一份,口感绵绵的、糯糯的,有一股淡淡说不出来是酒味还是甜味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