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谢茉并未磨洋工,她确实在专心听领导讲话。
农忙告一段落,本周两个议题,修路和推选学农人员。
修路是个惠及周边社员的大好事,方便人员和物资的流通,通往县城的这一路路况着实堪忧,那颠簸劲让她记忆犹新,这会儿想想尾椎骨就隐隐作痛。何况,路面坑坑洼洼也容易引发安全问题,扭脚、翻车摔倒的实例比比皆是,群众反应热烈。这路是必要修的。
但修路工期长,所费人工多,物料需求量同样不小,打给上级的修路报告最近才终于通过,相关问题先时已多方开会讨论,这次只是再一次明确施工步骤。
接下来便是学农人员的讨论。
易学英戳戳谢茉胳膊,扯了扯嘴,丢给谢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谢茉便明了这里头藏着曲里拐弯的门道。
果不其然,一出会议室,易学英就拉着谢茉小声八卦:“李友明是烈士遗孤,原则上要倾斜照顾,但他且争不过另外两个。”
烈士遗孤在成年前国家每月会发放补助,且在一些招工、招兵、推荐名额时会酌情给予优先考虑,这是应当应分的。
谢茉了解相关政策,挑眉问:“他哪里欠缺?”
易学英摆摆手:“陆她公公是村支书,人面广,和举手的很多人都说的上话。另一个赵爱党,他爸早早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钱,这个档口用来干嘛的,你说呢?”说着,易学英还朝谢茉抬了抬下巴。
顿了顿,易学英把话又拐到李友明身上:“李友明家里就还剩一个迈不动腿的爷爷,和叔伯早些年就因为他爸的抚恤金闹掰了,这些年见面都不说话,他干活倒不惜力气,可人却木楞的不得了,不会说话,更不会来事,谁见了都说一句老实头,可那有啥用。”
公社这回只派一个人去上面学习,学习半年后,学成回来作为技术骨干直接安排到农技站当农技员,拿工资,端公家饭碗。
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但僧多肉少,只能各显神通了。
谢茉忖了忖,说:“邢主任镇着呢,不至于太离谱吧?”
易学英给了谢茉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人选的最终确认还要再开会表决,谢茉想着她按本心选就成,这事儿在脑子里晃了晃,就被她搁置了。
下午临近上班,谢茉正伏案整理资料,门卫大爷领着一脸苍白羸弱的王小妹来到办公室门口。
“小谢,这位女同志说来找你的,你认识吧?”门卫大爷探头问道。
“认识的。”谢茉赶紧起身,跟门卫大爷道过谢,将王小妹领到椅子上坐下。
王小妹眼眶通红,眼球布满红血丝,满身拘谨不自在,讷讷地又是道歉又是道谢,谢茉见她紧张,想给她倒杯温水捧着缓缓,提起暖水瓶才发现是空的,叮嘱两句她匆匆去后院厨房打水。
谢茉打水回来,靠近办公室门口,渐渐听清里头传来的话音:“……真是什么人都能带进来,丢了坏了东西她赔啊?她当这是哪里啊,这是单位,不是她家,更不是乡下随便窜门的农户,能死她了。”
一听音,就知道是赵梦。
声音不大,但阴阳怪气,格外刺耳。
谢茉踏进门,朝惶恐不安的王小妹安抚地笑笑,给她倒了大半茶缸水,才转身问赵梦:“你知道公社全名叫什么吗?”
赵梦明显想了一下,继而脸色一变:“说这个干嘛?”
谢茉不理她,自问自答:“人民公社。人民公社这名称,并不是领袖或哪个领导起的,也不是哪个政府部门取的,它是由群众取的,是由群众首先挂出印刻‘人民公社’四个大字的招牌,所以说,公社它是一个从群众中来,又要反馈服务群众的组织。它最要主要的职能是服务群众。”
正说着,袁峰踱步过来。
谢茉直接转口问袁峰:“科长,咱们公社成立是不是为了社员服务的?”
袁峰凝眉肃脸:“当然是,为人民服务一直是我们的总章程。”
“那赵梦同志排斥到访的社员,甚至说出社员在咱们办公室,要是丢了坏了这样无端恶意揣测的话,这是不是大不应该?既要服务社员,那我们不是该亲切接待、帮助上门的社员?社员来了,总不能让人在太阳底下罚站吧?我在办公室给社员找个座,去跟人家倒杯水,有错吗?”谢茉口齿清晰,语速不快不慢,说得入情入理。
袁峰点点头:“你做的很对。”
赵梦脸色渐渐青了。
她瞧见谢茉领人进来又出去,进了办公室想想谢茉含笑眉眼,她就愤懑烦躁,火气一时控制不住,便借由鹌鹑似的缩在椅子上的女人,发泄对谢茉的怨气。
她越说越烦不说,还被谢茉抓个正着,当场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给撅了回来,偏偏她还找不到反驳的突破口。
哑口无言。
更加郁愤。
谢茉还没说完呢:“还有,赵梦同志刚才一口一个‘单位’,一口一个‘农户’的,农户怎么了?咱们服务的广大社员多数是农户,看不起农户,你能服务好群众吗?你能做好工作吗?我记得赵梦同志也出身农户吧,你父母如今仍是广大农村社员里的一员,那么你这是在看不起生养自己的父母亲吗?”
这话直戳赵梦脊梁骨。
出身农村始终是赵梦心中的灰点,她努力讨好舅舅一家人,在单位霸着“广播”这一时髦工作,全是为了洗脱身上的泥腥气。
她感激父母,也怨怪父母。感激他们从不重男轻女,力所能及的对她好;又忍不住怨怪他们,为什么没把生成城里人。
很不讲道理。
但这就是她矛盾又真实的内心。
谢茉这话直接揭开她的粉饰,露出她最不愿面对的真实内里,这一刻赵梦藏起里,藏起她的狼狈和卑劣。
为什么要戳破?!
赵梦猛地抬眼,不善地看向谢茉。
谢茉面不改色,质询她:“为人民服务这是领导的指示,你却在这挑拣人民,连领袖的教导都不能贯彻施行,你对领袖的拥护体现在哪里?”
刚刚心生忿忿的赵梦,听到这一句质问立马吓白了脸色。
赵梦肩膀颤抖:“我没有,我没有……”
谢茉反问:“怎么,忘了?刚才不正是你口口声声抬高‘单位’,贬低‘农户’,摒弃‘人人平等’这句写进宪法里的话,自行把人分三六九等,你自以为在单位便是‘官’,便高人一等了?你这是官·僚主义复·辟,你这是思想开倒车。”
赵梦尖声喊:“你这是乱扣帽子,诬赖人!”
谢茉扬眉一笑,徐徐说:“指出你身上的问题,这是帮助你认清自己,以便日后更快更好的进步。怎么?不能虚心诚恳地接受批评和意见吗?那你和组织一贯提倡的‘批评与自我批评’这一宗旨格格不入呀。你的思想有大问题,根源上的大问题。”
赵梦张口结舌,想辩解,但这会子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根本翻不出一句驳斥的话,可要是这一顶顶要命的帽子当真在她脑袋上扣实了,她又着实承担不起,焦心、害怕,眼眶都被冲红了。
听了半晌儿,袁峰估摸出前因后果了。问题不大,可赵梦惹错了人,你说你脑子原本就不够清爽,你还偏上赶着得罪笔杆子,口笔如刀,刀刀不见血,却比见血更致命,谢茉这是没想真心跟她计较,不然动动笔,动动手,赵梦早被踢走了,甚至连她身后的舅舅都讨不着好,这俩人的小辫子可太好抓了,一抓一大把。
袁峰也不能放任谢茉扣下一顶顶大帽,即便只是吵嘴,上升不到相关高度,但这话光听着就吓人呐!
于是,他眉宇拧紧,摆出不虞的表情,严厉地瞪了一眼赵梦,说:“回头写三千字的思想汇报交给我,现在给谢茉同志,以及这位社员同志道歉。即便有口无心,但说错了就是错了。”说着,蹙着眉心那抹阴云一直警告地盯着赵梦。
硬生生将赵梦方才阴阳怪气的挤兑披上“有口无心”的外衣。
谢茉面色缓了缓,低头又拍拍王小妹肩膀:“你觉得这样行吗?”
王小妹忙不迭点头,谢茉也没反对袁峰处置办法。
赵梦一副受害小白兔的模样,低头,半阖着眼皮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口无遮拦。”声音紧涩。
王小妹嗫嗫:“……没关系。”
谢茉不置可否一笑。
袁峰轻咳一声打圆场,点了点赵梦语重心长地说:“以后记住,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讲,乱吃饭伤的是自己,但乱说话可要波及旁人了。”乱说话可以,只要你能圆过来,或者能彻底压服对方;倘使没本事,就回家让父母再教一遍怎么说话,不然就当哑巴,总好过一张嘴就惹事得罪人。
旁日在他跟前不懂规矩,他大人大量不计较,这回被谢茉一番连消带打,他看着也痛快。
“报告这周交给我。”袁峰丢给赵梦这句话后,就背着手走了。
赵梦随着袁峰背影冲出办公室。
见状,王小妹不安地站起来:“我、我是不是给你招麻烦了?”
谢茉和煦一笑,温声宽慰:“没有,是我该向你道歉,你是被我连累的。”
赵梦朝她投来的冷光,谢茉有所觉察,因由不外乎王东兴,她本不欲理会,像先前一般冷处理,但赵梦刚刚的行为委实令她恼火。
一直维持面子请,不撕破脸,并非怕了赵梦,而是认为不值当,和谐哪怕表面和谐的办公环境有益工作心情和效率,最关键的是,赵梦以往的种种小动作没触及她底线。
可这一回,她却真生气了。
赵梦对她不满,可以直接冲她来,绕及无辜便令她难以再忍耐,更遑论,任谁瞧一眼王小妹都能发现她的不对劲,赵梦对这样一个明显身缠烦难的同性,没表现出同理心便罢了,居然还言辞讥讽。
如此,俩人算是明火执仗地对上了。
对上就对上了,谢茉没在意,现在她忙着问清王小妹为何找她。
看出王小妹在这间办公室呆不安稳,谢茉就领人到后院偏僻一角坐下。
王小妹鼓了鼓劲,磕磕巴巴叙述起来。
原来,王小妹是听见由谢茉在广播里宣讲“反家庭暴力”的相关稿子后,才下定决心来求助的。
她一个农村姑娘嫁给镇子上吃商品粮的工人,本是一桩让人艳羡的婚事,王小妹以及她父母亲戚也很欢喜,可嫁过去才知道这是个狼窝。丈夫有酗酒的毛病,喝醉就折磨老婆,一开始王小妹也哭也闹,但丈夫一醒酒就跪地认错,一边认错还一边扇自己耳光,王小妹以为他真心悔改,捶他两下便揭过去了,可下一回喝醉,丈夫又故态复萌,然后折磨老婆、跪地认错、原谅、喝醉……一遍遍的循环,下手从不见轻,反而变本加厉。
娘家人也来给她撑过几次腰,但每回当面赌咒发誓悔改,真喝了酒又不认人。公公婆婆更不管,婆婆更站边上说风凉话,说男人哪有不打女人的,打两下而已,又怎么了,那些聘礼白给的?临时工的工作白给找的?
王小妹抹了一把眼泪,掀起衣服袖子给谢茉看:“打就算了,这畜生他还折磨人,专门用针、用小木签扎我,后来嫌一下一下扎太费劲,他去野地里摘苍耳,抽皮带打我时,就把那一粒粒的小玩意洒我身下,我朝地上躲,就扎我一身。”
谢茉到抽一起凉气。王小妹小手臂上确实显出一个不大的红痕。
谢茉知道苍耳,小时候野地里经常见,因它长有倒刺,扎在鞋面裤腿上十分难以清除,需要一个一个摘,且一不小心倒刺就把布料勾拉脱丝。
想想这若是扎进肉里,扎进去疼一下不算,往外挑受的疼可更重,而且它还含有毒性,刺痛麻痒折磨人的滋味俱全。
简直丧心病狂。
“他喝酒这毛病也是怎么都改不了。”王小妹拉下衣袖,眼里含着泪,问谢茉,“谢同志,你有文化,本事大,你说我该怎么办?”
抿了抿唇,谢茉斟酌着问:“想过离婚吗?”
王小妹受惊抬头,嘴唇颤抖,半晌儿还是没挤出话音,最终,她怔愣好一阵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谢茉思忖片刻,又问:“那你认为他会真的悔改吗?”
王小妹惨然一笑,下唇咬的发白,才期期艾艾地说:“……我、我也不知道。”
顿了顿,她说:“要是离婚,我该怎么活呢?”
谢茉故意让语调轻松几分:“你有工作,虽是临时工,但你不用抚养孩子,工资供你一个人生活是没问题的,至于住房,如果申请不了员工宿舍,去镇上老乡家里租一间也花不了多少钱,娘家人再帮衬几把,日子就很过的。而今你还年轻,即便再婚,挑选的余地也更大。”
王小妹眼睛明显亮了亮,旋即又黯淡下来:“我爹娘不会同意的……再说,离婚……我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
离婚等于丢人,世情如此,谢茉没法强行给她灌输离婚自由的思想,想了想,谢茉问:“你找过他单位领导反映情况吗?”
王小妹满眼茫然道:“……没去过。”
谢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王小妹瞅瞅天色,搓着衣角不安地挪了挪:“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准备烧饭了,不然婆婆要出来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