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诚说:“都是你的功劳。”
“全是我的功劳还不至于,勉勉强强算个——”谢茉弯眉笑眼,故意做出个傲娇的表情,风轻云淡道,“居功至伟吧。”
说完,表情便被笑容崩裂。
“嗯。”卫明诚这一声低低应和,落在谢茉耳朵里竟比月色还柔情。
谢茉敛了笑,忍不住疑问:“嗯?”
以两人现今的默契,纵使仅有一个疑问词,卫明诚也明白了谢茉想表达的内容。
茉茉之前对他说的“我一直都在”五个字,他已在心里反复咀嚼了不下千百次。
谁都不能明白,他在那一刻感受到的满足。
那是完全没法描述的,超越语言和词句的。
他的妻子,他的爱人,他的茉茉,是可以让他完完全全互赖的人,是心与灵整整好好契合相容的人,是他安心的最终归处。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认为他对母亲只有轸恤从无怨怼,因为她的苦闷和艰难他全看在眼里。
母亲的离世,仿佛一根刺深深扎在他血肉里,在许多个深夜里发作,他睁着眼叩问虚空,他怎么就没把母亲留住。
如今他方明悟,一直盘桓在他心头的那个问题,索问答案的对象并非自己,而是那个满眼温柔笑意的母亲,他想问她,为什么要放弃他。
这答案他执着了这么多年。
却原来,他心底最深处曾压抑过对母亲的怨怼,茉茉用简单但义无反顾的五个字将之彻底消融。
她懂他。
他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粘在茉茉身上。
察觉卫明诚视线一直紧紧附着在她脸上,谢茉抬头迎上去,卫明诚优越的下颌线微微绷着,唇抿成一条直线,像在思考什么,眉宇起了浅纹,但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卫明诚投睇向她的眼神,透着一把几乎让人心悸迷失的温柔,深沉且浓厚。
谢茉忍不住抬起手,调皮地在他眼前挥了挥:“唉?”
卫明诚未作答,而是捉住这只纤巧的手,问谢茉:“冷吗?要不要我背你?”
谢茉亦没再追问,跺跺脚,摇头说:“不用,走走热乎。”
旷野小道,入眼处空无一人,私密又广阔,悄然解脱身心束缚,自由自在起来。
谢茉将手从卫明诚掌中抽出来,再不好好走路,时不时蹦跳,踢踢石子,嘴里还哼着欢快的小调。
感受到卫明诚的注视,她突然嫣然一笑,说:“我给你唱一支歌吧。”
旋即,《夜来香》的歌声便响了起来,轻轻的,绵绵的,柔情和俏皮混出丝温情的味道,顺着风乘着月传向远方,给素净的夜晚添了一抹鲜亮色彩。
卫明诚始终看着,眼波泛水,像月夜春江。
一阵风穿过屋檐和树梢,飒飒吹至脸庞,谢茉正扭身避风,一小片枯黄的树叶顺风飘飘忽忽,打着旋儿停靠在她发顶。
卫明诚站到谢茉身侧替她挡风,然后探手到谢茉脑后,捏住叶梗摘下来,说:“唱的真好,比我好太多。”
谢茉得意哼哼。
从卫明诚指腹间拿走枯叶,对月欣赏两眼,细密交错的叶脉上挂着一层几近透明的干枯叶肉,组在一起像极了蜻蜓翅膀。
抬起眼,把树叶递给卫明诚,歪了歪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瞳像是被月华洗练了般,晶莹透澈,格外动人心魄。
她说:“呐,我用这片独一无二的树叶来交换你余生,你同意不同意?”
卫明诚看了看那片树叶,划眸对上谢茉促狭微挑的眼眉,倏尔取走树叶,拿着反复端量好几遍,才谨慎又郑重地放进了军大衣一侧的口袋里。
他说:“再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你知道的。”他又低声补充。
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映着月光,那黑深不见底,光华亦浸染不透,浮于表面,可那涌自瞳仁极深处的炽烈感情渐渐将之覆盖,这双眼睛霎时便流动起来,溢出惊心动魄的深情与缱绻。
谢茉怔怔迷失。
蓦地,卫明诚伸出手将谢茉抱入怀中。
头垂下来,埋在谢茉肩窝。
稍顿一会儿后,谢茉忍不住扭动脖颈,因为卫明诚的唇几乎要蹭到她耳朵,灼烫的呼吸如喷来的火苗,啄咬着她耳廓,酥酥痒痒。
下一瞬,卫明诚用低低沉沉的五个字将她定住。
他说:“对不起。谢谢。”
谢茉身形紧绷一瞬,渐渐放松,仍由自己溺在卫明诚怀里。
卫明诚没解释,谢茉不问。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过去的半年,我身上发生了很多积极的改变。”卫明诚说,“对我来说,你选择我,愿意和我共渡余生,是我无上的荣幸,也是我最大的幸运。”
笑容温软的茉茉好像春阳,驱散潜藏于他心底的暗潮和阴霾,带给他纯粹的明媚和轻悦。
他嗓音微哑,仿佛声线上粘黏着一颗颗细小糖粒,轻轻一磨,就碾成齑粉飘散在润湿中,甜蜜了周遭空气。
谢茉的心,翅膀震动似的一颤。
情不自禁地,她说:“你也是……”
年幼读书时,眼睛易被帅气的皮囊牵走;接触过更广阔的天地后,偏向与三观契合之人走近;经历过世事磨难的如今,最愿与内核稳定且强大的人同步。
而卫明诚,上述三样兼具。
又怎么不难能可贵呢。
俩人品味着各自情绪,均不在言语。
他们在空旷无人的月夜里紧紧拥抱。
清凉的月,冰冷的风。
唯一的热源是彼此。
***
时间流水一般过。
自军部回来的当晚,谢茉与卫明诚便商定将那些不合时宜的书籍裹上油布刨坑埋在屋子和后墙的夹道里。
其实应该一把火烧成一堆灰烬的,这样才能不留丝毫隐患。
但,着实舍不得。
洒下一抔抔泥土时,心上好似也覆盖了一层什么,但好歹长吁一口气。时光轮转,世事变幻,它们总有重见天日那天。
而人们,也不再如现今这样彷徨浑噩。
至于举报人的身份,谢茉和卫明诚皆心知肚明,第二天在家属区也传遍了。
是顾青青。
吴解放在拟定名单上,却未出现在最终名单上。
田嫂子特地来家告诉谢茉,顺带义愤填膺地怒骂了顾青青大半个小时,连带口碑一贯不错的吴解放也分了几分钟责怨。
谢茉还是感动的。
但她早不气了,只想品性不端的人受到惩罚。
军区办事效率极快,三天之后,便给出对吴解放的处分。之所以处分吴解放,而非当事人顾青青,是因为顾青青身上没职务,除却罚款外无从惩处,可罚款又不能安抚受害者,处罚吴解放是最优解,毕竟不能带着家属一起进步,还让家属惹事犯错,便是吴解放思想觉悟不够,工作做得不彻底,没能约束住家属。
所以,吴解放工资降级,三年内不得晋升。
以此警示心怀不轨的个别干部和家属,捍卫部队形象和风气。
根据情绪守恒定律,有人开心,必然就会有人不开心。
这里开心的是谢茉,不开心的自然是顾青青。
本打算休息日请客庆祝卫明诚晋升的,但经过举报一事,便算了。其余晋升人家也没人高调冒头,各自关上门自家人庆贺。谢茉与卫明诚亦如此。包了饺子,炖了红烧肉,谢茉四下分散些,便算一同庆祝了。她正送完饺子骑车往家赶,极目望见一处向阳墙根下聚拢几个军属,正探身凑耳地闲聊着,谢茉本想拐弯避开,一道阴阳怪气的熟悉女声就灌入耳朵里。
“……你说我正常检举,咋还要罚我家老吴?她以为她是谁?还敢撺掇领导罚我们……她这是打击报复……太猖狂了……”
谢茉没拐弯,直直骑了过去。
不疾不徐从自行车上下来,谢茉才慢条斯理说:“处罚决议是由军区下发的,你有疑问不服可去营部咨询,何必在背后搞小动作?不然,都还以为你对领导们不满呢。”
顾青青急忙截口:“我可没对领导不满。”冷笑一声,她斜睨着谢茉,意味深长地说,“我说的是谁,谁应该清楚。”
谢茉挑挑眉:“哦?你说我撺掇领导?领导还听我撺掇?”
顾青青闻言一愣,刚要说些什么,谢茉直接开口不给她机会,冷肃下表情说道:“部队所有决议全由部队领导们商讨后,集体做出的,你这是在质疑领导班子纯粹性和决策力。”
顾青青脸色僵了僵,急声否认:“我跟没那意思,你别乱扣帽子。”
顿了顿,她高声嚷:“我检举又有什么错,检举、监督是我的权利……”
谢茉一脸严肃:“检举、监督的确是宪法赋予你的权利,但权利不能滥用,行使权力要严肃谨慎。检举的前提你所提供的检举材料或口供属实,你要讲求实事求是,先公后私,重公轻私。”
“首领都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真的调查过了吗?你没有,你不仅没调查,还胡编乱造,混淆是非。”
顿了顿,谢茉继续铿声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宪法赋予你检举、监督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和纠正不当行为,维护公民权益,促进社会和谐,而你检举目的和初衷是什么呢?”
谢茉目光亮得惊人,笔直刺在顾青青脸上。
“公器私用,公器滥用。”谢茉气定神闲地反问,“你的不当行为,也在检举、监督的范畴内,那么,你监督举报你,又有什么错?”
谢茉似笑非笑的看着顾青青:“我不过在行使我的正当权利罢了。”
顾青青手脚颤抖,嘴唇张张合合找不到反驳说辞,那张被冷风吹白的脸一刹那涨红,半晌儿喃喃:“……我记性不好,没记清不行吗……我有疑问去找领导说说都不行吗……咋就那么大罪了?”
这一刻,懊悔排山大海般涌向顾青青。
她不该听姜大花撺掇的。
吴解放落选后,她被强烈的失望之感冲昏了神志。明明吴解放比卫明诚资历深,能力也没差哪里,虽然功劳相较起来略不足,但那是因为吴解放缺少机会……所以,凭什么卫明诚上,吴解放下?
这里头一定有猫腻。
放在之前,她不会如此不甘,那时候他认定卫明诚背景深厚,那么破格晋升实在正常。在她的思维概念里,一个人的进步成就基本上全归功于身份、背景、人脉等,而不是这个人自身所具备的能力。所以,她确定卫明诚并非吴解放前世的贵人后,对谢茉立时疏淡了,转而去“公关”郑有为——她最终认定的贵人——对象田红梅。
而田红梅始终对她爱答不理,无奈之下,顾青青便期望吴解放自行上进。种种前情之下,这次的落选,可着实戳到她心窝子了。
她不甘心。
按照她一贯逻辑,她找寻到卫明诚晋升的最可能因由。然后,在姜大花一再拱火下,她去营部举报了。
最后却惨败至此。
顾青青正被懊悔噬心,其他人不知,她们面面相觑,有那拎不清的眼里就流露出同情和戚戚之色,她们平时说话也没分寸,也爱头脑发热……
见状,谢茉便说:“要是虚假举报不受惩罚,那以后某些人还不是但凡不如意,或看谁不顺眼就去胡乱举报啊,有的事说得清,那说不清的可不就倒霉了。”
“比如说,人举报某个男同志偷抹她屁股,可其实两人只在集市上碰个面而已,但人挤人的,谁能证明?这是生活作风问题,处罚轻不了。”
不用谢茉再举例,被威胁到切身利益的众人立马清醒,纷纷站出来仗义执言。
“小谢说的对!就该狠狠罚,不然不得乱套了?”
“就是!”
“就是!”
“竟然干栽赃陷害这种生儿子没**的事!还有脸在这叫屈叭叭。幸好没得逞,不然以后谁敢得罪她。”
顾青青高喊:“是姜大花让我去的!”
“姜大花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啊?我看你也不傻啊?”
“这还是你自己想去,你就别……”
之后的事谢茉没再掺和,她推上自行车回家跟卫明诚庆贺了。
过年前,顾青青的相关新闻再次撒遍家属区,她被吴解放送回老家了,原因是虐待子侄。据说,她趁吴解放出任务期间,“不小心”将孩子锁在地窖里整整一夜,孩子高烧差点熬成肺炎,据说,她还长期冷暴力三个孩子,孩子们拿吃食时,她就一眼一眼剜,让孩子在她面前不敢吃东西……
后来,吴解和顾青青离婚,据传是因为顾青青在老家偷人,直接被男人老婆堵被窝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