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茉含混应声,旋即清清嗓子,喝了一大口茶,稀松平常般问两人来意。
“我回去跟老林说了,老林一听就上心了……春芳这丫头前儿才跟我们说大闺女挨打的事,做爹娘的听着这事夜里哪能睡得着,我跟老林昨天专门去县城走了一趟……”
陈婶子忍不住絮叨一阵苦命的大闺女,又赌咒臭骂了一顿大女婿和他娘,谢茉不时应和安抚两声,陈婶子发泄一通,心气顺畅不少,记起今儿上门的目的,重拾话头。
“今儿得空,婶子就来请你帮忙……”
陈婶子的意思很简单,要谢茉帮忙递话,林家人想相看相看李驾驶员,双方约个合适的时间地点。
谢茉一口应下。
回头谢茉又托卫明诚跟李驾驶员通信,最终征取两方意见,将时间定在下个星期天,地点便是开集的河畔。
这会儿送走陈婶子母女,谢茉回屋,迎面撞上卫明诚含笑的眸子,条件反射地弯唇回应,蓦地想起先前的羞赧尴尬,刹那间,笑意凝结在眼角,碎冰碴子似的落了一地。
“哼。”谢茉故意撞开卫明诚胳膊,走进书房。
卫明诚紧跟进来。
“你进来干吗?”谢茉抱臂,斜睨着卫明诚不客气质问。
卫明诚近前,压在眼底笑如同“银瓶乍破水浆迸”般趟出眼眶,目光牢牢抓在谢茉身上,一本正经道:“请罪,认错。”
谢茉:“错哪儿了?”
卫明诚目光下挪,刮过谢茉细白脖颈上的寸红:“你不高兴就是我的错。”
“噗嗤”一声,谢茉绷着的脸破功,她被这句又尬又苏的话弄没脾气了。
“都怪你。”她狠瞪卫明诚一眼,侧了侧脖颈嗔怒。
卫明诚伸手虚虚拢住谢茉,垂头安抚似的碰了碰她的唇,敛着眉目,认错态度良好:“是,全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
谢茉气恼已散去大半,可还不愿轻易松口,她退了两下卫明诚精壮的胸膛,没有推开,索性不再使力,抬起眼皮用眼神发射意念。
卫明诚伸指细细描摹谢茉脸侧轮廓,讨饶似的和她鼻尖相抵,摩挲,低声诱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谢茉眼睑轻颤,呼吸倏地一顿,错愕睇向卫明诚。
他这是在跟自己撒娇?
谢茉心里生出一股微妙的满足感。
“以后不要在显眼的地方留下痕迹。”谢茉口气不自觉软化,眼中氤氲着湿漉漉的碎光。
卫明诚应答:“好。”嗓音低沉愉悦。
谢茉目光熠然一闪,往前一靠,贴上卫明诚的胸口,仰脸朝他倩然一笑,而后冷不防地歪头咬住了卫明诚的侧颈,嘬嘬、吸吸、啃啃,待谢茉松口时,那里已成一块斑驳的红印。
谢茉退开一步,笑视卫明诚,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既然我脖子上的印记一时半刻消不掉,干脆给你也盖一个,就当是情侣印记。”
卫明诚凝视着谢茉的眼睛,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热火和爱意。
半晌,他喉结滚了滚,低声道:“很好。”
谢茉目光流转,瞧见卫明诚直白的神色变得令人难以捉摸。
她轻咳一声,不自在退到椅子上坐下,说:“我要誊抄文稿,明天寄出去。”
“嗯。”卫明诚目光在谢茉身上不动声色地过了一遍,收回视线,眼皮遮掩住内里情绪,状若平常地说,“那我先出去,你有事情叫我。”
谢茉微微挑眉:“好的。”
见卫明诚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谢茉禁不住暗松口气,卫明诚刚刚的眼神如山如渊,她还以为他要冲撞上来,将她研磨成渣。
好在一切都是错觉。
中间,卫明诚进来给她送过一回水果,汁水丰密的桃子切成适口的小块,咬一口满嘴清香甜蜜。
谢茉连吃大半盘才停手,一面儿喝茶漱口,一面儿暗忖方才果然是她的错觉,你瞧卫明诚离开的多利落,从不找借口粘边上磨蹭。
谢茉松弛心神,专注在“沙沙”游走的笔尖。
剩下的部分一气呵成,谢茉伸伸懒腰,心满意足。
晚饭后,按部就班的洗澡、看书,打第一个哈欠后,谢茉把书放枕畔,躺平便要安心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茉正迷迷糊糊欲赴周公之约,卫明诚洗好澡,里里外外拾掇完,迈进卧室,拉灭灯泡。
一室黑漆漆中,卫明诚上床,突然翻身覆上谢茉。
谢茉黏连如藕丝的睡意,就这么被卫明诚一寸寸扯断,摇落成泥。而她先时以为的“错觉”,正耀武扬威般将她撞击地“啪啪”作响。
***
昨夜跟恶狼般的男人一场酣战,果不其然,谢茉第二天又睡到日上三竿才拖着惫懒的身躯起床。
洗漱、吃饭,原本昏昏欲睡的谢茉记起待寄的文稿登时来了精神,换好衣服挎上军绿色挎包,谢茉蹬上自行车一路悠哉到农贸市场。
从一堆蔫哒哒的绿叶青菜中,谢茉好歹挑选出今天的蔬菜,又分了一半朱售货员自留的五花肉,谢茉拎上塑料提篮,跨上自行车朝邮电所赶去。
填写信封,对方邮编、地址……谢茉一笔一画写得用心,写下最后一个邮编数字,粘上八分面值的邮票,沈老师傅仔细收到一处:“一个礼拜到十天,差不多就能到省城。”
有点久,但算算截稿日期,时间还很充裕。
谢茉点点头:“来得及就成。”
不等两人再聊,来了一个背麻袋办理邮递业务的老乡,谢茉立马跟沈老师傅告别,不打扰他工作。
“九月下旬会出结果,到时候多来转转。”沈老师傅说。
“好的,麻烦您了。”谢茉笑盈盈跟沈老师傅挥挥手,拎上提篮走了。
眼见要路过大梧桐树,谢茉懒得客套寒暄,便车头一拐,驶入另一条相对僻静偏远的巷道。
没一会儿,孩童叽叽喳喳的笑闹声一阵阵传来。
稍一愣怔,谢茉反应过来,前方一处小院就是军区托儿所所在。
她记起卫明诚提过的工作里便包括幼儿园老师一项,心念微动,谢茉调转车头拐进托儿所所在的那条小巷。
越靠近,稚嫩喧嚣声越热闹。
在托儿所门口刹车,谢茉不自觉扬起唇。
轻轻推开门,刚刚朝里张望三两眼,谢茉瞳孔陡然因震惊紧缩,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一群孩子在树荫底下打闹玩耍,一个中年妇女模样的老师嚼碎两粒花生米,吐到食指上,正朝面前男孩嘴里抿。
“老师,我拉完了,给我擦屁股。”太阳底下,小男孩裤子退到腿弯,一边艰难走路,一边高喊老师。
中年妇女皱眉低骂一声,把小孩子连拖带拽带回茅房。
谢茉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毫不犹豫地在“幼儿园老师”这份工作后头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这环境,她实在无能为力。
谢茉正要转身离开,眼尾余光却瞥见刚才被喂花生的男孩劈手从身旁小女孩手里夺走玩具,夺走玩具不算,一伸手将小女孩掼倒在地,这时候,孩童群中突然冲出一个炮弹似的男孩子,他身形稍壮实一下子把“花生”男孩冲撞倒地,“花生”男孩当即哭嚎起来。
中年妇女被这哭声引出来,见“花生”男孩指向“罪魁祸首”,她想也不想,挥手就给了“炮弹”男孩子一巴掌。
“住手!”
谢茉再按捺不住,停好车,推门跨进院子。
第083章
与其称托儿所或幼儿园, 称这里为保育院更恰当,是为保护、教育失去父母或父母无法照管的儿童而设立的机构。
里头的孩子小至几个月,大到七八岁, 由专人照看。
因隶属军区内部,所以里面的老师都是军区军属, 由于军属多来自的农村, 所以那些老师少有识字的, 且带孩子粗糙不卫生,比如孩子们满身脏污却不引导他们洗洗干净再吃东西。
且老师家里的孩子,或相好人家的孩子也在里头,老师护短, 不仅在食物分配上不能做到一视同仁,自家孩子与人发生冲突时,更不能做到公平公正, 甚至不分对错打别人家的孩子, 就比如现在。
“你谁?”姜大花见自己打孩子被人瞧见, 心里发虚, 因而愈发色厉内荏。
谢茉来军区日短,且基本不在街头巷尾与人磕牙闲聊, 派送喜糖时也并未跟所有军属碰面, 是以谢茉与姜大花互不相识。
顺着姜大花的目光, 院子里的孩童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院门口的谢茉。
“谢阿姨!”
谢茉跨步进门, 蹙眉迎上姜大花目光, 仔细扫量姜大花,就在这时, 一道熟悉的稚嫩童音突然响起来,谢茉低头, 认出跌跌撞撞跑来的小女孩儿:“小妞妞。”
小妞妞乌湛湛的圆眼里包着一眶泪,一把抱住谢茉膝盖弯。
原来方才被“花生”男孩抢走玩具的小女孩竟是小妞妞。
谢茉眸色沉了沉,伸手轻柔地抚摸小妞妞头顶,侧眸瞥见刚刚挨巴掌的男孩半边脸都红肿起来。
她提起一口气,眉心拧紧,肃声质问:“你怎地随便打孩子?”
谢茉低头打量挨打男孩子,越瞧越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谢茉跟姜大花的对峙,令一旁的小朋友们瞠目围观,素来嘈杂的院子一下子安静下来,这般不寻常把在厨房忙活的两妇女和拾掇屋子的另一妇女引了出来。
“这人是谁啊?”
其中两人跟谢茉打过照面:“这是卫营长的爱人。”
但都与谢茉不熟悉,在气氛明显不对劲的情况下,没主动上前招呼,再者说,即便想打圆场也得先搞明白事情原委。
“哪个卫营长?”军区同姓的人多,且卫和魏同音,这么笼统的称呼让人弄不清究竟是哪一个。
其中一个回答:“就是咱们军区那个最年轻的营长。”
另一个回答:“前段时间因为结婚闹出大新闻那个。”
问话那人顿时恍然大悟:“哦哦,原来是他。他爱人来咱军区没多久吧?她不是孩子家长,来咱这干啥?还跟大花吵起来了。”
“……这不正要问呢。”
窸窸窣窣的小话姜大花耳中,弄清谢茉并非家长,姜大花登时来劲了,跳脚叉腰:“我就打了怎么滴!我是这里的老师,管教他们天经地义。”
受“严师出高徒”这句话的影响,老师体罚学生的行为源远流长,古时家长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因而对“打戒尺”这类体罚一向持赞成态度,一直到谢茉小学时期,老师体罚打骂学生的现象也屡见不鲜,更遑论如今。
所以,谢茉不跟对方掰扯老师该不该打学生,而是一脸严肃责问道:“可你在打孩子前连问都不问一句,不论青红皂白,不管曲直对错,一上来就甩孩子一巴掌,这就是你作为老师的管教?管在哪里?又教在哪里?”
言罢,谢茉指了指小男孩脸上肿起的手指印:“再说,孩子这么丁点大,你下手却没个轻重,打坏你负责吗?”
姜大花理亏,被谢茉当面戳破,当即气急败坏:“我是老师,不用问都知道谁老实,谁调皮捣蛋,怎么管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指指点点。你一不是领导,二不是家长,就算打坏也不干你啥事,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高高吊起的嗓子又尖又利,小妞妞小身子一抖,全力抱紧谢茉。
“路不平则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可是领袖强烈批评的自由主义。”谢茉安抚似的拍拍小妞妞,将挨打小男孩拉到近前,说,“他还教导我们‘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你只凭自己臆测,便断论是非黑白,你和旧时官僚有何区别?你作为育人的老师便是这般以身作则的?”
顿了顿,谢茉又说:“孩子们是祖国的花朵,是祖国的未来,建设国家的接力棒早晚要交到他们手上,我作为人民群众不能眼睁睁看你不负责地苛待他们,我要向军区领导反映反映这里的情况。”
这年头的人,大都怕见领导,再是宣传“为人民服务”“人民的公仆”,也很难扭转他们早便认定的“官”这个概念,他们对“官”心存敬畏,于是敬而远之。
如此,却方便了谢茉扯虎皮做大旗。
果不其然,这一通输出,直接让姜大花听傻眼了。
她没什么文化,连小学都没读过,只在公社扫盲班认识了几十个字。
谢茉这一开口,比她们村书记说话更有水平,跟个大干部似的,她心里不由地便自动矮了三寸,整颗心惴惴的。
姜大花脑子宕机,人也卡壳了。
另外三个老师一边旁听谢茉和姜大花的对话,一边互相交换着眼神,她们还有啥不明白的,姜大花孩子就在这里,她又护短,凡是她家孩子与其他孩子闹矛盾,姜大花都是教训别人家孩子,现在她家孩子俨然成托儿所里的一霸,都这时候了,这小霸王还朝卫营长爱人身边的两个孩子龇牙咧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