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里走,人就越来越少。
她暗自庆幸方才在路口领了张小地图,不然转到晚上都未必能找到提早预定的那家民宿。
半个小时后,靠街西路口的一栋用金丝楠木建成的三层小楼,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盛怀宁埋头朝里走,路过门口一群围在一起玩耍的孩童时,忽地停下了脚步。
她侧目望过去,跌坐在最中央的一个小女孩,满身泥污,哭得梨花带雨,很是狼狈。
“丑八怪,别哭了。”
“你这件花朵小棉衣是不是偷来的?”
“喂,听说你爸爸带了个小老婆回来,明天还要办酒席,那你是不是很快就有弟弟妹妹了?到时候你就是家里的小保姆。”
“快,把你口袋里的梨酥拿出来,我们以后就不打你了。”
......
盛怀宁听到最后,越发觉得不堪入耳。
她又等了会儿,在听到裂帛声后,终是忍无可忍怒喝了一句,“喂,小屁孩,找打是不是?”
几个小男孩站起来,个头倒是一个赛一个得高。
先是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又迅速挺直腰背耍起了威风。
盛怀宁本就不是娇滴滴的女孩子,活动了几下手脚,气势足到令人生畏。
她伏身把小女孩捞了起来,帮着擦了眼泪,又掸干净了衣服上的尘土,再回头又恢复到神色平淡的样子,“一个个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出口却是一句比一句难听。你们以后要是再敢欺负她,我一定想办法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年纪,大多都只会窝里横,一遇到其他厉害的角色便畏畏缩缩,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这不,她说话间往前挪了半步,几分钟前还凶神恶煞的人就全被吓得四处逃窜。
面积不大的一小片地方瞬间扬起了许多尘土,盛怀宁掩鼻跑进了民宿。
一小波客流过去,她很轻松就办完了入住手续,刚转身,就被一股撞在腰间的蛮力吓到了。
视线下移,几分钟前在门外被她短暂过的女孩子,正抬着头直愣愣地望着她。
盛怀宁一怔,问:“怎么了?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女孩子慎之又慎,“姐姐,梨酥给你。”
大衣的口袋很快就被塞得鼓鼓囊囊,随时都有可能掉出来。
她掏出一块,用空着的那只手轻柔地摸了下女孩子的发顶,小声:“我只拿一块,其他的还给你。”
女孩子不和她争辩,乖乖收下,“姐姐,谢谢你帮我,我会做许多事情,可以帮你跑腿,也可以做家务,什么都可以。”
盛怀宁沉默着,大抵是听出来了。
眼前的人是想着得了她的帮助,就该回报些什么给她。
她直起身,被女孩子那坚定的眼神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盛怀宁不觉得自己有帮助到女孩子,毕竟治标不治本,等她走了,那些人想必会变本加厉地继续欺负她。
可她又清楚,女孩子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思索再三,她先是望了眼外边的天色,蓦然想起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做,提着笑容说:“你知不知道上山的路?”
女孩子点头。
“很好。你只需要把我带到入口,然后我们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女孩子犹豫了会儿,又接着点了点头。
盛怀宁将随身带的包寄存在民宿登记处,便跟着往后山走去。
-
海拔不高,狭窄山路的周围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丛林,想必这里是唯一一处未经开发的地方了。
盛怀宁在山下脱掉大衣,里面是件粉紫色的冲锋衣,干练十足。
她走得很慢,越往上心里越没底。
直至到了半山腰,本还艳阳高照的天竟突然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珠伴随着电闪雷鸣,噼里啪啦地坠落了下来。
盛怀宁腿软到唰地跪了下去,边捂着耳朵边在四周找着可以躲雨的地方。
在看到远处一片小矮坡时,忙爬起身跑了过去。
她一早有查询过天气预报,明明未来一周都是晴天,没成想竟变得这么快。
雨势渐大,天色更是一瞬间就彻底暗了下来。
盛怀宁不由自主想起了十年前在这里遇到的那场大雨,湍急的雨水滚着泥石,砸毁了不少村民的房子。
那时她避无可避,深陷困境,意识迷离间被一个小男孩所救,却连累对方因她受了伤。
画面渐渐重叠在一起,盛怀宁浑身哆嗦着,应激到头晕眼花,以至于在入夜以后看到搜救队的灯光,还有听到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都觉得自己是产生了幻觉。
她蜷缩成一团,在剧烈的恐惧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什么都是木楞无神。
蓦地,盛怀宁朦胧中好像听到了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那人牢牢抱着她,身子同她一样,抖成了筛糠。
她微微睁眼,伸出去的手覆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的脸颊。
下一秒,她又认为是梦,忙不迭就要收回去,被一只大掌紧紧攥住。
听着耳边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盛怀宁全然忘记了手机里那一连串发送失败的内容,艰涩道:“贺尘晔...”
“我就说微信发多了还是有好处的。”
第21章 别吵/21
“贺总, 盛小姐出事了。”
贺尘晔手里的手机,应声毫无防备地滑落到印花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顾不得这些, 绕过书桌出去, 慌乱问:“什么意思?说清楚。”
安特助同样着急,一得到消息,只觉浑身的血液立时翻腾上涌,面上却强装镇定, “您让我跟进朝溪的项目,刚刚有家民宿发了条援助信息, 说几个小时前有位客人去了后山, 至今未归。”
贺尘晔抬了抬手,
接过安特助递来的手机,触亮屏幕看那条信息。
所有字眼在半明半暗的环境下, 映入瞳眸,似是伤人的利刃。
——寻人:盛怀宁, 24岁,港城人, 下午两点离开时穿一件深棕色大衣, 有知其下落者, 请与绿野民宿联系,电话(13988xxxxxx)。
一开始,贺尘晔安慰自己, 或许是安特助看错了,全国那么多人, 极有可能是重名。
可偏偏,竟连身份信息都重叠了这么多。
贺尘晔心神一阵恍惚, 脑海里全都是这则寻人消息。
他登时回去捡起了手机,只穿了件轻薄的衬衫,就急匆匆出了门。
安特助快着步伐,紧随其后,边吩咐司机将车开到酒店门口,边刷新援助信息下面是否有更新进度。
两个人前脚刚上了车,贺尘晔就将电话给盛怀宁拨了过去。
无法接听的机械女音提示了一次又一次,无不在提醒他,这些都是已经实打实发生了的。
静静缓了好一会儿。
他突然问:“我记得她是明天的航班到洵州,怎么会提前?”
安特助略一停顿,反应过来后一时无法回答。
这个问题确实超纲了,他一直都是按吩咐做事,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如果不是他恰好有清手机里红色标识的习惯,是断然不会打开这些无关紧要的微信群聊,这会儿恐怕第二场海外会议都要结束了。
安特助迅速整理好思路,慢慢品出来贺尘晔为何会突然如此反常,偏要这时候跑来跟进这即将完工的开发项目,竟全是因为提前知道了盛怀宁的行程。
他有意想要多说几句,安抚一下坐在后排的人。
然而一口气刚提起,念头霎时打消,转了话锋,“贺总,正值雨季,天气变化比较快,救援队一直待命,这会儿已经上山了。”
车内悄然无声,只能听到蓬勃的心跳,每一声都清晰入耳。
贺尘晔阖目靠着,轻应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扣在扶手箱上,越收越紧。
去往朝溪古镇,差不多有快一个小时的车程。
他眉头紧蹙,竭力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那一直用来给盛怀宁回拨电话的手,抖动不停。
许久,车子终于驶入古镇,又弯弯绕绕了片刻,停靠在游客公共停车场边。
贺尘晔一下去,就有古镇的负责人围了上来,言行举止不免阿谀奉承,让他最后一点耐心顿无,脸色迅速阴沉下来。
他拆开雨衣套上,留安特助应付,马不停蹄地朝着后山的入口疾步而去。
安特助询问着救援的进度,视线一瞥,那高大的身影竟这么快消失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中。
贺尘晔目的性极强,途中遇到救援队的,也只是被强迫着戴上了套着探照灯的安全帽。
大雨滂沱,一点儿停歇的迹象都没有,伴着强光的闷雷回荡在山谷之间,更是让人胆战心惊。
雨衣单薄,早被两旁的绿叶植被勾缠得不成样子。
他半挽起衣袖,灌了泥水的西裤裤管在此刻紧贴在腿上,行动艰难,就连那往常舒适轻便的皮革德比鞋,同样成了累赘。
周围人很多,吆喝的声音时而交织在一起,时而又戛然而止。
贺尘晔在崩溃的边缘,这种感觉对他来说,不是第一次,但每次都让他痛彻心扉。
他嗫嚅唇瓣,颇为艰难地叫出了让他心心念念的名字。
距离那则寻人信息里提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五个小时。
被雨水冲刷的后山,早已有泥石肆虐过的痕迹,地上的碎木板、杂草、树叶随处可见。
贺尘晔不由加快了步伐,索性摘下探照灯往最远处照去。
隐约间,他好像在死寂一片的树林里,看到了一抹白色,再往前是狼狈不堪,半蜷着身子的女孩,头发散落下来,遮住大半张脸庞。
这样的画面,加剧了他心里的痛苦,一双腿似是被麻痹了般寸步难行。
身边同行的救援人员,发现他的反常,赶忙一把搀扶住,然后跟着他指去的方向,示意其他人过去查看。
贺尘晔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刚稳住身形,下一秒就冲着那片矮坡狂奔过去。
他拨开人群,将女孩子迅速捞入怀中,微凉指尖拨开湿透了的长发,又用内衬口袋里那唯一幸存下来的干手帕,把沾了泥污的脖颈还有脸蛋都擦拭了一遍。
女孩子微撩开眼,一时间又哭又笑,抬起的手刚碰上他,又急忙收了回去。
他很快握住,失而复得的情绪让他抑制不住溢出一声啜泣,低低唤道:“宁宁。”
盛怀宁拼尽全身的力气,满是淤青的手臂环在他的脖颈。
出口竟不是得救后的欣喜若狂,也不是在看到熟悉身影后的惊讶错愕。
她好像知道,他会来。
-
盛怀宁再醒来,是在翌日晌午。
她两眼怔怔,扑鼻的气味陌生,映入眼帘的环境同样陌生。
忽地,一道如银蛇般的亮光穿透窗帘闪入屋内。
在雷声响起前,她应激般遮住了耳朵,嘴上呓语不断,仿佛陷在梦魇中。
贺尘晔半靠在床头,守了一夜刚睡下不久,闻声着急伏身下去,边安抚地拍着她的肩头边颤声哄她放松警惕。
昨晚一下山,就有医疗团队候着。好在盛怀宁除了受了点惊吓,身上的都是皮外伤,静养就好。
安特助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安排好了一辆较为舒适的商务车,就停在民宿门口。
贺尘晔收好盛怀宁带来的行李,递给安特助,自己则抱着人下了楼。
他将怀里的人小心翼翼安置好,刚准备吩咐司机开车,就看见一旁门廊下站着抽泣的小女孩。
时间快到午夜,虽持续性有医疗人员和救援人员进出,还有不少闻声结伴跑来凑热闹的村民,但孤零零就这么一个小孩,实在古怪。
贺尘晔掖好被角,抬眼扫了下后视镜,安特助颔首后拉开车门下去。
半晌后再回来,安特助手上捧着四五个用油纸包着的糕点,甜腻的梨香霎时萦绕在周围。
他偏过头,又看了眼窗外。
小女孩摆了摆手,似在道别,半刻后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返回酒店的路上,安特助将从小女孩那里问来的事情,一字不落地全告诉了贺尘晔。
他默了良久,往常一丝不苟的黑发已经变得凌乱,眼角处还有未干的泪痕,让人觉得既心疼又陌生。
车程漫长,司机是古镇负责人从当地村民里临时指派的,喜热闹,最受不住寂寞。
不多会儿,没忍住感慨了句,“贺老板是不是以前常来?之前救援看着很熟悉这里的山路。”
贺尘晔西裤下修长的双腿忽然绷紧,视线短暂地掠过驾驶位。
原来是之前救援队里的其中一员,期间一直跟在他的旁边,难怪会无端冒出这么一句话。
他伸出两指,捏了下架着眼镜的鼻梁,呼出的气息急促了几分,淡声:“第一次来。”
话音一落,欲要接着搭话的司机收到了安特助的眼神示意,立时抿紧了唇,集中注意力老老实实开起了车。
盛怀宁大概是累坏了,被他抱来抱去,竟一次都没醒过。
直到这会儿,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