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看向菩兰悠的眼睛,少女正担忧地望着他。
贺兰阙哑声说,“抱。”
他记得方才那股令人安心的感觉,幽燧情绪之下,贺兰阙迫切地想确认,她在身边。
菩兰悠一愣,随即二话不说,伸手将他抱了满怀。拥抱总是能让人感到温暖,她不介意这种形式的安慰。
她想,太阿山上如贺兰阙这个年纪的弟子,无不仙风恣意,少年手挽长剑,皆是一派清逸潇洒。
可他呢,无数次无措之际,他只能如同初见时那般,躲进雪洞,暗自舔舐伤口。
他不会死,于是也渐渐不在乎疼痛。
菩兰悠手臂收紧,轻声哄道:“嗯,抱抱,你好些了么。”
少年靠在菩兰悠颈窝,任由眼底湿意沾满她肩上花绢。
菩兰悠一怔。
他在哭......?
“对不起……吓到你了?”他轻声问,带着浓重的鼻音,双手环在菩兰悠腰后,轻轻攥住她的发丝。
他不提梦中所见,菩兰悠自然不会揭他伤疤。“没有。”她徐徐顺着他的背,感受掌下脊骨慢慢变软,而后轻声说,“休息一下吧。”
......
——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阙睁眼时,怀里的人还在睡着。
折腾这么久,她头发乱了,衣裙也染上脏污,颈上被他昨夜擒出血痕,此刻颜色变深,看着有些吓人。
贺兰阙缓缓抬手,轻轻为她拨开垂下的发丝,而后却舍不得收回手。
贺兰阙近乎贪婪地望向她,
留下她,不管生死,让她陪着自己,这是你想要的,不是么?
他听见心底有这样的声音。
少年抬手为她解开长发,动作生涩却温柔地复刻菩兰悠编发的动作,轻柔为她整理头发。
“没有你编的好看。”他苍白脸上勾起一个笑,怕吵醒菩兰悠,声音细弱,“不要怪我。”
少女眉眼低垂,贺兰阙盯她半晌,而后掌心落于菩兰悠脑后,盯着她颈上红痕,微微倾身,以唇覆上——
唇下肌肤细腻,触到的一瞬间几乎让贺兰阙浑身发麻。
他忍着战栗,伸出舌将上面渗出的细密血点卷入腹中,而后在她耳边轻声道:
“对不起。”
有些事与她无关,贺兰阙不想让她卷进无妄是非之中。
他摘下少女颈上挂着的红莲,贺兰阙望着妖丹缓缓融进他体内:“若我能活着回来……”他惨笑道:“你说的蓬莱,我陪你去。”
宵梦渐醒,天空黑成晦暗一片,如同等不来黎明的永夜。
他复又低低说:“若我回不来,你便寻个好人。”似是自嘲,又道:“嗯,比我好的,应该有很多。”
她是仙宗灵愈术几近大成的漂亮少女,身边皆是恣意爽朗的少年。
不像他,背负脏污,苟且半生。
无论何时的他,皆不配立于她身侧。
贺兰阙心尖涩然,以额相抵,艰涩开口:
“那等来世,我们早一些遇见。”
第20章 贺兰阙(20)
轩辕坛上,贺兰阙于高座位前站定,冷戾望向堂中之人。
轩辕儆仰躺在宝座上,见他进来,面色不改地起身给自己倒茶,透过灰白烟雾打量贺兰阙,“想起来了?”
杀妻弃子,他面上丝毫不愧,竟还面露微笑。
轩辕儆语带嫌恶:“当年我将你随手弃之,未曾想你竟会被太阿山抓去做妖奴,这么久才记起来,和你那个母亲一样没用。”
“特意为你准备的骷髅洞。”轩辕儆阴测测道:“喜欢吗?”
他们坠崖,不过是轩辕儆特意安排之下发生的。
殿内,百来只烛火燃的正盛,少年孤冷而立,在地上留下阴翳。
忆起梦中女子轻柔掌心,贺兰阙握紧法刃,看向轩辕儆的目光黝暗,“你杀了她。”
“是,我杀了她。”轩辕儆点头,随后疑惑地看了眼贺兰阙,“怎么,你不知我为何想杀她?”
“她想让我放弃大业。”轩辕儆想起那女人高高在上的劝诫,阴冷道:“神族自视甚高,永远将我妖族踩在脚下,凭什么?就凭万年前的创世之功?”
“若我将四洲之人屠尽,在四洲摆满我的傀儡。”他眼中闪烁晦测的光,“那我便是新的创世之神!”
“就凭这些傀儡?”贺兰阙像是听到笑话,声音寒凉,“一个个没有血肉与心脏的傀儡,没有感情,只会听你的话。”他极为嘲讽,“这样的世界,你要?”
“为何不要?”轩辕儆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抬手指着贺兰阙,癫狂大笑道:“无知小儿,和你娘一样,你们奉为圭臬的感情,是这世上最无用之物。”
轩辕儆冷声嗤笑,“她若不是轻信这飘渺的情爱,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死在我手中。”
贺兰阙瞳孔一缩。
“她求我,求我不要将你做成傀儡,能像个正常人般,体会这世间的感情。”
“你看,她临死前,还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轩辕儆耸肩。
见贺兰阙幽幽盯着他,轩辕儆恍然大悟般:“我忘了,你似乎喜欢那个太阿山的阿兰……”他朝贺兰阙后面看了看,又大笑道:“她怎么没随你一同来?”
“她不要你了?”
贺兰阙长睫轻颤,垂下眼冷声说:“此事与她无关。”
“哈哈哈,有趣。”
“即便你此刻有血有肉,在你眼中,比成为我的傀儡好上许多。”轩辕儆眯眼,而后尖锐道:“那你这些年,活得可好啊?”
贺兰阙身体一僵。
“活得跟一条狗一样,你可曾得到你母亲希冀你过的那种日子?你可曾得到偏爱?即便此刻有血有肉,又有何用?”
轩辕儆对他如此行径颇为失望,“竟做些无谓之事。”
“你母亲宁死,也不愿做傀儡永远在我身边.....”轩辕儆声音阴郁,“你可想将阿兰做成傀儡,永远陪在你身旁?”
贺兰阙抽刃破空,勃然不可磨灭之气一瞬而下。
“你不配提起她们。”
不论是他的母亲,还是菩兰悠。
罡风顿起,殿内照明的烛火被熄灭,轩辕儆起身躲过这一波刀锋。
望向少年血红的眼,轩辕儆露出冷笑。
不自量力的东西。
轩辕儆抬手按开座位机关——
随着咯吱咯吱几声响,房中暗处傀儡现身,千百只钢针宛如雨丝射向他,贺兰阙动作诡谲地灵活躲避。
少年身影在白昼里中仅留一道墨一般的残影,掌中法刃快速旋回,与锋利针尖摩擦之时擦出刺目火花。
待一波针雨结束,他毫发无伤地立于堂中。
少年黑衣孑然,手持弯刃,宛如阿修罗中最狠戾的暗使。
轩辕儆指骨渐紧,脸上调笑淡了,冷声道:“你真要与我作对?”
“我是你的父亲。”
贺兰阙再次挥出法刃,“你也配?”
他身法皆是生死杀伐中悟得,哪是轩辕儆这种常年养尊处优的人能敌过的,随着法刃削断他喉侧发丝,轩辕儆终于收起漫不经心的样子,阴冷道:“既然你找死,就别怪我绝情。”
他盯着少年越来越近的身影,袖中露出短笛,而后抬手吹响——
空气似乎瞬间扭曲,贺兰阙浑身一僵,步子桎住,霍然捏紧手中武器。
随着笛声渐重,体内如同有万千蚀骨小虫啃过,少年浑身颤抖,仍岿然不动。
等轩辕儆第二遍吹响短笛时,贺兰阙终于承受不住,嘭然跪地。
浑身力气顷刻散尽。
悬崖上的傀儡钉......是儡丝。
他眼底涌起血意,沉沉望向轩辕儆。
笛声暂歇。
轩辕儆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欣赏他的狼狈,而后蹲下身,手指捏紧少年颈喉,将他整个人拎起再狠狠向地上一掷,贺兰阙便如同破败傀儡般摔在地上,哇地一声呕出大片鲜血。
“神妖血脉,可以做成最好的傀儡。这便是你能出生的原因。”
“你放心,你母亲死时是笑着的。”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轩辕儆讽道:“她死前还说,不后悔生养你。”
又想到菩兰悠,轩辕儆似觉得有趣,“若让你死于心爱女子的剑下,你可愿意?”
贺兰阙眼中血色盈满,自他颈上蜿蜒出数条黑线,直到延伸在他眉梢,少年头颅低垂,呼吸粗重。
轩辕儆自怀中取出一把泛着黑气的短匕,而后捏开贺兰阙嘴巴,猛地刺入进去——
贺兰阙反射性地疯狂挣扎,自喉中蔓延的剧痛让他浑身颤抖,嗓子里不自主地发出‘嗬嗬’声,一大口鲜血涌出,轩辕儆见他惨状,哈哈大笑道:
“其实我原本未想这么快便将你寻回,若你不足够品尝人世悲苦,怎能心甘情愿做我的傀儡?”
“不过没关系,提前一些也不碍事。”
“不日,我将控制你,用你的手,杀尽天下所有的人。”
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轩辕儆又道:“我毁了你的嗓子,等你的心仪之人见你屠杀肆虐她昔日同窗师友,你却无法出声解释之时,是不是很有趣?”
贺兰阙疼到目眩,几乎听不清轩辕儆所说的话。
轩辕儆眼底闪着暗光,幽幽道:“做我最精致的傀儡吧,我的孩子。”
从此以后,言谈举止,皆由他来控制。
......
菩兰悠醒来之时,额角痛得厉害。
她抬手按了按发晕的脑袋,窗外海浪声一阵接着一阵,冷风让她清醒了些。
不对......
她睁大眼环顾一周——
太阿山跃金楼?
她不是在与贺兰阙在山洞里躲避轩辕儆吗?为何会在太阿山?
她记起在骷髅洞内,贺兰阙神思混钧之际,口中那些断断续续的话。
他到底梦到了什么?
是他将自己送回来的......?
菩兰悠疾行而出。
自太阿山到轩辕坛,御剑尚且要一整日,菩兰悠用灵药打点,寻人御剑带自己到轩辕坛时,已是两日之后。
一路上,流言纷杂而至。
“那贺兰阙仅花了两日便血洗轩辕坛,听山下的人报信称,轩辕全派无一活口,只剩轩辕坛主抵死顽抗,如今正困受在轩辕坛。”
另一人道:“听说他是神妖血脉,此人冷血无情,早晚有一天要酿出大祸!”
菩兰悠脚步顿僵,一颗心缓缓沉入谷底。
抬眼望去,轩辕坛正上方黑气缭绕,红光诡异。
-
轩辕坛山门前。
尸横遍野,暗红血液几乎汇成蜿蜒的溪,潺潺流淌下台阶,汇成荒诞地瀑布般的景观。
那座曾与菩兰悠攀过的神坛之上,明火已歇,荒留一阵浓黑长烟,在极低的黑云之下,几乎擎天。
少年持刃而立,肩膀撕裂伤口正顺着他手臂向下淌血,自刀尖处一滴一滴坠落。贺兰阙黑衣浓如墨,唯有脖颈上数条儡丝醒目。
他就这样站着,许久未动一下。
台阶之下,刚才赶到的菩兰悠捏紧手心,死死咬牙没让自己惊喊。
六百年后的景象提前重现,唯一乐观的是,目前战局似乎并未蔓延四洲,只轩辕坛一处而已。
她被血腥味冲的后退一步,发出细微声响,在如今肃诡寂静之刻显得格外清晰。
高台之上,邪气四溢的少年缓缓转身,隔着腾起的血雾,视线落在菩兰悠身上,一双眼枯井般沉寂。
长久的沉默中,菩兰悠亦在看他。
无人开口,似有无声对峙,贺兰阙擅自将她送走,菩兰悠还在生气。
她不喜欢做躲在同伴身后的菟丝花,也不需要贺兰阙送自己离开以求得安全。
喉中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血,贺兰阙抬手擦干流到下颌处鲜红液体,而后望着她,唇角轻轻勾起。
能再见到她,贺兰阙很高兴。
若他注定困于长夜,永背骂名,也无所谓。
只愿他的神明——
从此天高地阔,春晖映路,顺遂安康。
灵愈术第九重突破之法,屠天下妖,正人间道。
你的成神之路,我来送你。
半晌,贺兰阙缴械——
“当啷。”一声,他扔掉手中血刃。
菩兰悠仰视高台之上的少年,见他唇瓣微动,却未发出声响,又一股鲜血自他口中溢出。
她目光死死盯着他唇边那道刺目的红,少年身形微晃,随他口型变化,菩兰悠读出贺兰阙无声之语。
他说:“杀了我吧。”
第21章 贺兰阙(21)
贺兰阙静静望向她, 喉间伤口撕裂出血,他诉不出想说之语,即便他能开口说话, 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这些人都不是他杀的,说他被轩辕儆灌成了一个傀儡, 所行皆不可控么。
她怎会信。
四处散落地尸体渐渐腾起死气, 整个轩辕坛几乎黑沉如炼狱,隔着距离,少年妖瞳因她而渐渐退去血红, 显出黑沉沉的颓然。
轰隆——
惊雷劈下,暴雨而至。
地面血河阴湿鞋履,菩兰悠深吸一口气, 拾阶而上, 任由雨水自脸颊滑落, 刺痛双眼。
远处山峦在他背后, 沉甸甸几乎压弯少年脊梁, 而今只是与他对视,菩兰悠便觉得心扉之间空洞疼痛。
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人, 他的身后从来没有旁人。所以他将自己送走,选择独自面对未知的所有。
这个傻子。
高台之上,贺兰阙便这样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
他握紧手掌,几乎不敢与菩兰悠对视。
将她送回太阿山,是他此生做过最艰难的决定。
他不是没想过让她留下来, 可想到她若因此而受到任何伤害, 那几乎比断他筋骨还要让他心痛。
走了也好,
他曾记得在栖霞镇时,菩兰悠曾安抚那对母女, 让他们期望来生。
贺兰阙想,他留于轩辕坛,必定身死魂灭,无来生可言。
可心尖也曾映出祈盼。
祈盼与她,能有来生。
……
菩兰悠终于在他身前站定,离得更近,她才发觉贺兰阙身上有多少伤。
他身体被雨水冲刷半晌,流淌下来的却依旧是绯色血水。
少年面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此刻垂下望着她,雨滴沾湿他睫羽,随他垂首的动作而落进眼中,带上一层濛濛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