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见过有谁的嘴比她表哥还毒舌。
方嘉言和方怀瑾是龙凤胎,自从江聿过来到外婆家,她们姐弟俩就在江聿过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下长大,江聿过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可有时候偏偏像个严肃的长辈。
方嘉言还是在半小时后出来,“我好啦,咱们去思高哥的婚礼吧。”
江聿过起身,淡淡的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化妆品落在澳洲你刚刚飞回去拿了呢。”
方嘉言握紧小拳拳,她表哥这么帅的男人,怎么好端端的张了张嘴呢。
去酒店沿途经过市一院,方嘉言回国后自然知道了自己亲弟的糗事,她拿着口红想要再补一下,她打开遮阳板化妆镜,顺口问表哥:“方怀瑾那家伙丢了你的身份证之后,你没来找过?”
方嘉言没有得到回答,得到的只是车辆速度骤然加速,毫无预兆。
虽然没有超速,但突然的提速让方嘉言差点把口红怼自己脸上,她开口抱怨:“哥,我差点成花脸!”
江聿过没有说话,而是握着方向盘的手掌突然用力,仿佛刚才又什么他不想见到的、想避开的。
他手背上青筋遒劲,向上蔓延。
江聿过睨了一眼后视镜,一个纯白色的小点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小,直到在他的视线里,彻底的消失不见。
车辆的速度这才慢慢放缓。
祝敏低着头看叫的网约车到哪里了,已经迟到了五分钟还没到,就在她低头的时候,忽然一辆轿车从她身边加速而过,貌似按了一下喇叭,她的注意力在手机上,完全是下意识的后退一小步,一只脚干脆的踩到了泥里,洒水车刚经过不久,泥土十分柔软。
踩到柔软泥土的触感其实很美妙,就像很多运动鞋广告说的“踩屎感”,只不过鞋子上也蒙了一层不容忽视的脏渍。
祝敏抬头看了一眼那辆黑色的轿车,车牌看不清楚,车尾看着像是迈巴赫普尔曼s680,祝敏不理解,车主都开这么贵的车了怎么还在医院门口不减速,素质在哪里?
她刚从包里拿出纸巾,网约车就到了,她只好在车里一点点擦拭被泥土弄脏的鞋跟。
从医院到酒店的车距大概二十分钟,阳光透过车窗落在祝敏的脸上,像一个无形的柔软枕头,祝敏昏昏沉沉的起了困意,她现在属于在该睡觉的时候失眠,在该清醒的时候犯困,本来想在车上补个妆的,结果自己差点儿睡了过去。
直到下了车,她才想起还没有补口红。
阳光太刺眼,她打开前置摄像头,发现根本看不清楚手机屏幕,她熬夜后唇色会看起来有些憔悴,所以祝敏打算随便找一辆路边无人的车,想借着他们的车窗,迅速的、悄无声息的五秒内补完口红,再进酒店。
从她下车的地方走到酒店门口也就几分钟的路程,经过停车场,祝敏随便找了一辆停靠在较边位置的轿车,车窗贴着单向透视隐私膜,看起来特别黑,反光效果极佳,适合补妆,她拿着她的奶茶色系口红,把驾驶位的玻璃当作镜子。
方嘉言坐在车里,冷气吹的特别足,她不理解表哥为什么到酒店了还不下车,分明思高哥和他关系很好,简思高的婚礼,她表哥不应该拖延不想去啊。
莫非是在等他的同学?
就在她没想明白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像工笔画里走出来的小姐姐,穿着一席白色的连衣裙,脸上没有什么脂粉气,黑瀑般的秀发落在肩后,??肤若凝脂,眼眸清澈,眼尾潋滟,周身透露着淡雅温婉,阳光落在她的身后,刺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视线里只能看到她。
方嘉言忍不住“哇”了一句,“气质好好啊!”
江聿过直直的盯着侧前方,目光落在那一抹旖旎移动的白色身上,一言不发。
直到她在他的车侧停了下来。
方嘉言心里有点小失落,这样的事情她见的不止一次。
有一次她开自己父亲的车停在路边,还有人直接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号贴在车上,只不过看到车主是她一个年轻女孩儿,才悻悻的离开。
方嘉言不想接受这么清冷的小姐姐,也是这样的人。
“哥,快按按喇叭。”
方嘉言开口提醒,一般这样往往这些人就会主动离开,这是方嘉言国内国外混迹这么多年的经验之谈,她相信表哥在被搭讪这方面比她还有经验。
可是江聿过稳稳的坐在驾驶位上,无动于衷。
方嘉言只好坐在副驾驶上,也没有下车。
不过很快她发现,原来小姐姐只是想涂个口红,涂完就走,完全没有要搭讪的意思。
想来是表哥的车贴的防窥膜太好了,被误以为车内无人,很适合当镜子。
方嘉言这么想,心情又好了,就是说嘛,这么好看的小姐姐,怎么会是随随便便搭讪的人呢?
祝敏对着镜子很快补完了口红,她左右两边看了看,没有人路过,更没有人注意到她。
在网约车上快要睡着,一路上头发有些微微凌乱,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尖轻轻捋过柔软的发丝,又把额前垂下的碎发勾到耳后,她默默在心里竖起大拇指,给自己打气说:完全看不出熬了个夜班嘛,祝小敏,打起精神!振作!
就在她给自己打完气,准备离开时,驾驶位的车窗缓缓降下。
就像出现在电影里的慢镜头,随着车窗的缓缓下降,一双凌厉的眼眸闯入她的视线。
祝敏完全没想到车里还有人,她被突如其来的下降吓了一跳,脸上多了一丝尴尬。
可当车窗下降到彻底将一双眼眸露出时,祝敏完完全全的愣在原地。
上午的阳光落下好似龙舌兰日出里的冰块,被路边的树枝分隔成一块又一块金黄。
夏季三十五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很容易带来眩晕,短暂的眩晕一度让祝敏以为是大脑出现幻觉。
她知道婚礼上大概率会遇见江聿过,但没想到是在这样仓促的情况之下,刚才他坐在车里,把她补妆时的狼狈尽收眼底。
而车里的男人,多年未见,骨相依旧掩不住的优越,棱角分明,眼尾微微上挑,褪却了年少时的那一丝稚气青涩,穿着黑色的西装外套更显的成熟沉稳,露着一股生人勿扰的冷意。
八年。
八年不见,祝敏发觉他已经不完全是她记忆里的模样了。
这双曾经用热烈将她包裹的眼眸,曾经令她泅溺在其中的眼眸,似乎已经认不出她了。
时间就在此刻被按下暂停键,两个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一切嘈杂被大脑屏蔽,就连周遭空气都在无声颤抖。
祝敏发觉,江聿过明明坐在车里,自己站着的角度分明比他高,可他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就像居高临下的在看一个陌生人。
祝敏的心说不清的泛了一下酸,她主动挪开同江聿过对视的目光,无意间看到了副驾驶上还坐着旁人,角度问题,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那一头浅金色的长发,祝敏看的清清楚楚。
她的心脏没有立场的泛起酸涩。
是啊,八年了。
她凭什么觉得他还是单身。
思及此处,祝敏抿了抿唇,想要离开。
甫要转身,坐在车里的男人唇瓣翕动,他的嗓音低沉微哑,透着犹如雪水浸过的清冽,可偏偏说出的话像一片早已钝旧布锈的铁片,在她的心上缓缓凌迟,不得痛快——
“这是你现在勾引人的手段?”
第5章 奇妙,震撼,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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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的卫生间混杂着一股柠檬马鞭草的香薰香气,祝敏站在盥洗盆前,强迫自己的心脏恢复冷静。
恰好此时微信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提示音,打破了卫生间内短暂的安静。
是穆传红发来的语音:“五五,给我建行卡里转六千。”
祝敏听着穆传红叫自己“五五”,脸上挂着无奈的苦笑。
她是出生在五月五日不假,可她的小名缘由却不是因为此。
真正的理由是因为她是超生的孩子。
她出生时计划生育管的严格,二胎政策还没有放开,但穆传红和祝国荣想要个儿子。
因为她的出生穆传红和祝国荣被罚款五千五百块,而且母亲也因此失去了江坞市区最好的公立小学的老师教师编制,当时学校的老校长和祝敏的外公是八拜之交,在老校长的的斡旋下,才没有失业,继续留在学校当老师,但是失去了编制,也失去了未来向上走的可能。
本来穆传红都已经板上钉钉的要晋升的教导主任的,因为这件事,彻底不可能了,后来晋升教导主任的,是平时和穆传红处处攀比关系不算好的老师。
虽然祝国荣下海做生意,但五千五百块,对当时的他们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当年的五千五百块,在北京二环都能买三个平了。
小时候每次穆传红叫祝敏“五五”,都要把这些往事竹筒倒豆子似的重复一次又一次,祝敏早都能倒背如流,每当她听到穆传红叫自己“五五”,都能想到穆传红现在抱怨人生处处不得志的来源,是自己。
尽管她难以忍受穆传红的性格和对她的方式,但一想到这儿,她还是会对穆传红的要求尽量满足。
祝敏很早就发现自己这一点,明明对穆传红提出的要求难以忍受,可是又不得不去做,矛盾到有时候她自己都讨厌自己,却又无法反抗,只能默默承受穆传红暴躁狂怒的情绪抒发倾泻。
祝敏特别羡慕温馨幸福的的家庭,她不知道小学课本里讲述的温柔的母爱是什么样子。
即使她看得到穆传红是如何对祝笃、祝穆的,这也不是她幻想中的母亲的样子。
她从学生时期就在想,如果她以后做了母亲,一定要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温柔到充满粉红色泡泡的童年。
她小时候就喜欢观察马路上各色各异的家庭,她才知道原来很多妈妈是可以不骂自己的小孩就给他们买冰淇淋的,并且在冰淇淋融化到衣服上的时候也会用卫生纸耐心的擦拭干净,而非换来谩骂;
她才知道原来很多家庭的妈妈是会带着孩子去游乐园,并且允许他们在游乐园里吃价格昂贵的食物的;
她才知道很多家庭的妈妈是会给小朋友买玩具的,并且不会在买玩具之前进行苦难教育,说家里过的多么不容易……
祝敏永远忘不了她高一的某天早上,她是走读生,有天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去学校上早读,便在家吃早饭,他们家的早餐一直会出现的两道菜是醋拌黄瓜和水煮蛋,那天她多吃了一个鸡蛋,换来了穆传红的阴阳怪气:“吃吃吃,这么能吃怎么不把盘子都吃了。”
他们家当然不缺一个鸡蛋钱,平时穆传红对自己不好,但也没有到克扣吃喝这种地步,后来祝敏才知道,原来前一天穆传红得知了自己曾经的老同事成了市教育局的副局长,而这位老同事,便是在穆传红被罚之后晋升为教导主任的那一位。
曾经不如自己的同事步步高升,穆传红心理不舒服,她把一切归咎到祝敏身上,总觉得如果不是祝敏,那如今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应该是她。
祝敏听到穆传红的话,默默的加快吃饭的速度,仿佛这样她的出生才不是一个错误,火速吃完饭后,收了碗筷她自己去学校。
她平时是骑自行车上学的,但那天,她毫无征兆的被穆传红训了一顿,她心情很不好,还有点破罐破摔——
反正都已经迟到了,就算开飞机去也是迟到的,干脆走着去上学吧。
走着去上学还能晚点到学校。
路上的祝敏又习惯性的观察起路边形形色色来往的人。
秋末早上的冷气随着风浸入骨子里,一阵风能吹得她前行时受到巨大阻力,她拽了拽校服领口,把手缩进宽大的校服袖子里。
名列前茅的好学生也有不想上学的时候,祝敏现在能走多慢就走多慢,她不怕因为迟到老师批评她,祝敏看起来长得乖巧温柔,但其实内心也有乖戾叛逆的一面。
只是她掩藏的很好,没有人知道。
祝敏在路口等待红灯变绿,路边高耸的栾树被风吹吹散了一串粉黄的栾树花结的果实,几簇像小灯笼似的抱在一起,飘落在祝敏的额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伸手拂去栾树花尾部坠着的已经泛黄的叶子,不经意间,看到了远处的一对母子。
母亲一副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的模样,脚踩精致的细跟高跟鞋,烫着栗色及腰卷发,身量纤细,穿着驼色的毛呢大衣,站在一辆看起来很贵的黑色轿车旁,手里拿着她儿子的书包,口中还在叮嘱些什么。
而她的儿子,清瘦挺拔,穿着和祝敏身上一模一样的校服外套,单手插在校服裤兜里,黑色柔软的头发被北风吹起,露出桀骜玩世不恭的眉眼。他的母亲温柔的笑着,在他身边细细叮嘱着什么,他微微抿着唇,一脸没有仔细认真听的模样。
那辆黑色的轿车祝敏不认识是什么品牌,但从那位女士的穿着气度来看,应该不是普通价格的轿车,驾驶位上车窗下降三分之一,能看到是一位气度不凡的成熟男性,紧紧的皱着眉头,坐在车里跟男孩说着什么,一副上位者姿态。
男孩仍然心不在焉的听着,这时候他的母亲冲着驾驶位的男人说了几句话,又将自己手里的书包递给男孩,随后伸出手轻轻的替他整理校服外套,抚去肩膀上的皱痕,只不过男孩后退一步,躲开了。
就像青春期的少年不想和母亲有过多亲密举动那样,自然的躲开了。
栾树花落了一地,远远望去像盛大的粉色舞台,他们站在巨大的粉色舞台上,给旁观者演绎着温馨和睦的一家。
祝敏远远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腹诽,真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她不禁想到了自己早上,受到了穆传红的不屑与怒怼,自己的书包,是穆传红从沙发上暴躁的扔在她身上的。
在她的印象里,穆传红从来没有送她到学校,从来没有把她的书包拎在自己的手里,一次都没有。
她看到远处的男孩,祝敏从心底发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的羡慕。
此刻她觉得自己仿佛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偷偷窥视着他人的幸福。
那一刻,祝敏升起了一个卑劣的念头——
她想知道他是谁。
她想离那样幸福的家庭近一点。
落在她额前的那串栾树花仍然被她握在掌心,祝敏也是后来才知晓,栾树花的花语——
奇妙,震撼,绚烂。
像是在叙述她和他曾经拥有过的短暂未来。
一阵“叮叮叮”的手机铃声响起,打破了祝敏的回忆。
手机铃声在安静的卫生间里分外突兀,作为医生,祝敏的手机是要时刻保持24小时不静音的。
原来穆传红没有收到祝敏的转账,直接电话拨了过来,尖锐的声音格外明显:“钱呢,现在转给我,我看上一身香云纱套装。”
祝敏捂着手机,走到卫生间的最末端单间,小声说:“我十分钟之后转过去。”
其实她现在就可以立刻转,但拖延十分钟,是她自己认为和母亲对抗所做的微小努力。
挂掉电话,她从卫生间离开,在卫生间门口看到一位金发的女生。
祝敏看着那一头浅金色的秀发,愣了几秒。
她想到了方才江聿过副驾驶位上的女生。
直觉告诉祝敏,这就是她。
显然那个女生也注意到了祝敏,两人一出一进,不经意的彼此擦肩对视那一瞬间,祝敏察觉到,金发女孩的眼里,写着对她的好奇。
祝敏更加相信,她就是江聿过车里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