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是说,之前的那些宫人啊。”珠儿提起那些人,声音轻快地同衔霜道,“他们不但干活总是偷懒,还屡屡以下犯上,对姑娘不敬,被陛下知道后,一人被杖了五十,还被罚进了永巷为奴,当真是大快人心。”
衔霜听后,却不似珠儿那样高兴,心反倒沉了沉。
倒也不是她心善得过了头,同情这些讥讽过、嘲笑过自己的宫人,只是她从珠儿那听了他们的遭遇后,心中不仅不觉得爽快,还莫名觉得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悲凉。
若要用崔姑姑从前教过她的成语来形容这种感觉的话,或许就是“兔死狐悲”吧?
主子们轻飘飘的几句话,便会成为压在仆从身上的一座大山。
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出身低微,又或许是因为她如今尚无位份,算不得是什么主子,她代入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仆从的角色。
而霍则衍,正是那个一句话就可以定人生死的君主。
高兴时便宠着她,不高兴时就冷着她,生气时便折辱她,心情好些了就再哄上两句。
似乎这一切,都只是随着他的心意,而她的感觉,她的高兴与否无关紧要。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她会不会有一天,比那些人的下场还要惨?
珠儿见她面色沉沉,只以为是她心软了,便又补充道:“姑娘可千万别可怜他们,是他们自己心思不正,违反了宫规,如今成了这样也是罪有应得。而陛下心疼姑娘受委屈,才会看不过去,为姑娘出这口气的。”
衔霜点了点头,也觉得自己适才的确想得有些多了。
珠儿扶着她迈过前厅的门槛,指了指前厅的圆木桌上放置着的几个箱箧,对衔霜道:“姑娘,这些都是今个早上福顺公公亲自送过来的,说是陛下送给姑娘的礼物。”
她看着箱箧里装满了的首饰珠宝,个个都华美精致,光彩夺目,亮得令她的眼睛都有些晃不过来。
珠儿顺势道:“姑娘如今与陛下重归于好,奴婢当真替姑娘感到高兴。”
重归于好?
衔霜静了静,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这一回,能与霍则衍“好”到几时。
毕竟自己究竟是受宠还是失宠,究竟是主子还是奴婢,也只不过是在他的一念之间罢了,由不得她。
这天晚上,霍则衍又来了兰溪苑。
一切的一切,仿若又回到了半个多月前,那段她与他之间堪称美好的时候,似乎这半个多月的隔阂与冷落从未有过,而两个人昨夜的失态也不曾发生。
霍则衍扶起行礼的她,问她道:“今日朕让福顺送来给你的那些东西,你喜不喜欢?”
衔霜迟疑了一瞬,很快便点了点头。
“既然喜欢,为何不来明和殿同朕谢恩?”他又问道。
见刚被自己扶起来的人又要跪下,霍则衍气得又有些想要发作,但又硬生生忍住。
他浑然不觉得是自己表述的不清楚,只是闷声道:“衔霜,你能不能聪明些?”
她仍是不明其意,却被他一把揽进了怀里,坐在了他的腿上。
不多时,她便感觉到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在抵着自己,烫得她想要一下子站起来,却被身后那人按在腿上。
“别再动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听起来像是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好不容易等到他松开自己,衔霜才小心翼翼地站起了身,有些不安地同他比划:【陛下,奴婢的身子还有些不舒服,今晚恐怕还是不方便伺候您……】
“朕知道了。”他说。
见霍则衍今晚这样好说话,这样轻易地就放过了自己,和昨晚的暴戾凶狠判若两人,她反倒有些不太适应。
同他一起和衣躺在榻上时,衔霜仍旧觉得现在不大真切。
她竟有些觉得,今晚的霍则衍似是在同自己示好,骄傲而又强势地示好。
她想着,忽然听见他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侧过头看向了他。
“今日朕已经吩咐下去,让人着手准备去江南的事情了。”霍则衍对她道,“朕先将手头上的这些政务处理好,再过十日左右,我们就出发。”
衔霜不由得怔了怔。
她还以为,这只是他昨晚在床笫之间随口答应下来哄自己的话,今日起来便也没对此抱有太大的期待。
不曾想,他竟真的将此事放在了心上,真的要同她一起去江南,看那些图册里才有的好风光。
说一点都不高兴,不感动自然是假的,在那一刻,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些不想再同之前那样,不想再想得那么多。
不管了,管他能“好”到几时呢,至少在当下,他们在一起是高兴的就好。
至于剩下的,至于以后的事情,衔霜眼下不想再去想了,也不太敢去想。
她伸出手,紧紧地拥住了躺在自己身侧的男子,一时间忘却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只记得他是自己喜欢了多年的心上人。
她不记得这是自己在床榻上第一次对霍则衍主动,也没看到他被自己拥住时变得有些古怪的神情。
过了良久,霍则衍才慢慢地伸手回拥住她。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帷帐里的气氛就又开始变得有些不对。
霍则衍从榻上站起身,打开寝房的门,出去了一趟。
等他再次回到榻上的时候,衔霜早就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昨晚不管不顾地折腾得太过了火,结果她今日身子还没恢复好,他还真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算了,不着急,霍则衍宽慰自己。
反正他和她日后有的是时间,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那个时候霍则衍还没发现,他看着衔霜的睡颜,已经想到了和她的以后。
而那个时候的他也同样不会知道的是,在今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是他所能回忆起与衔霜有关的,最后一段欢愉的时光。
第21章
衔霜复宠的消息很快就这样传了出去。
阖宫上下似是也未曾料及,被霍则衍一连冷落了大半个月的兰溪苑,有朝一日竟会再度获宠。
不过宫中的风向转变的一向很快,前些日子还冷冷清清的兰溪苑,近几日也变得热闹了起来。
“姑娘,那些人还当真是见风使舵!您失势时对您不闻不问,一复宠,就全都巴巴地凑了过来。”
送走内务府的王公公后,珠儿回到屋里,忍不住同衔霜抱怨道。
“就说刚才那个王公公,之前奴婢去内务府要姑娘平常练字要用的麻纸时,他还撵奴婢走,如今见姑娘重获圣宠,就隔三差五地跑来咱们兰溪苑献殷勤。”
“还有那个崔姑姑,先前还说教不了姑娘了,现在又改了口,说什么之前是不想因为生病给姑娘添麻烦,分明都是借口。”
“姑娘心好,还愿意让他们进门,依奴婢看,就合该晾着他们。”
珠儿一边气鼓鼓地小声说着,一边朝着衔霜走了过来。
看到衔霜正低着头,认真地琢磨着手上的物件时,珠儿按捺不住好奇问她道:“姑娘今日问王公公要来这些,是想要做出个什么东西吗?”
衔霜见珠儿过来,放下了手中的物件,同她比划,自己想要做一把同心锁。
“姑娘好端端的,做这同心锁做什么?”珠儿这话一问出口,不一会儿便反应过来,“姑娘做同心锁,是想要送给陛下吗?”
衔霜点了点头,她刻这把同心锁,的确是想要送给霍则衍。
她之前看的那本有关江南的话本上曾提到,江南有一座相守桥,若是和心悦之人一起,将同心锁挂在相守桥上,便能和那个人相守到老。
她虽知道自己和霍则衍长长久久在一起的可能性并不大,但还是忍不住抱有了几分幻想。
话本里的故事是真是假不得而知,总归寓意是好的。
做同心锁的这项工程,衔霜不愿意假手于人,她总觉得,似乎自己亲手来雕刻,更能显得心诚,在相守桥下所许下的长相守的愿望,便也更能成真。
于是这些日子里,衔霜每日除了练字外,便又多了一个固定的任务――刻同心锁。
原本以为不出几日便能完工,但衔霜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动手能力,好不容易勉强出了一个成品,看着却是个四不像,与图纸上画好的同心锁大相径庭。
这样的即便做成,也自然送不出手,她也只能狠心弃了,重新再细细打磨下一个。
直到衔霜坐上去江南的画舫的那一日,这项实在过于讲究手艺的工程也仍未完工。
霍则衍同她说过,此次去江南算是微服,并非兴师动众,同行便也只带了少数近身侍奉的宫人,和一支精锐的侍卫护身。
因此,她在画舫上看到高逊时,心中不免有些许意外。
高逊是霍则衍的母家表弟,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在京中更是出了名的风流成性。
因着高逊过去没少往宣平侯府跑,衔霜对这位常客便还有些印象,不过他估计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到她。
“这位应当就是衔霜姑娘了吧?”高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
她点点头,正要福身见礼,却被高逊笑着拦住:“可不敢当,可不敢当,如今我能跟着下江南,还是沾了衔霜姑娘的福气呢。”
“先前我就听说陛下宫中藏娇,如今一见,衔霜姑娘姿容果真是妙丽,难怪陛下这般……”
高逊看着衔霜,想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霍则衍冷着脸出声打断:“高逊,这么大的人了,还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型,成何体统?”
被霍则衍教训了这一通,高逊悻悻地住了嘴,而衔霜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霍则衍推着走进了房舱。
“高逊不是什么正经人,你还是离他远一些为好。”进了房舱后,霍则衍同衔霜正色道。
听着他对高逊的描述,衔霜心中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想着高逊恐怕也不知道,自己一本正经的表兄会在人后评价他“不是正经人”。
不过霍则衍的确对这个表弟很是头疼,此次他同衔霜一起去江南,原也没想着要带上高逊。
可高逊偏说什么想去见识见识江南美人的风采,又说什么绝对不会打扰到他们,软磨硬泡一定要跟着一起去。
而不止是他对高逊头疼,他的舅父舅母对这个玩心重的儿子更是头疼至极,竟也一起求着他把高逊带着一道去,好让他们在家中清净一段时日。
但霍则衍想起高逊适才见到衔霜的表现,又想起他一贯的品行,有些后悔此行带着他了。
他想着,目光扫到了衔霜用纱绢圈圈包裹住的手指,问她:“手怎么受伤了?”
她低头看了看,轻描淡写地同他道:【没什么,就是奴婢昨日做针线活时不小心刺到了手,不打紧的。】
“做针线活也能把手弄伤?”霍则衍皱眉道,“衔霜,你也太不当心了,若再有下回,朕看你这针线活也不用做了。”
她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将手往身后藏了藏。
其实那倒也并非是针线所伤,而是昨晚她在刻同心锁时,不小心被锉刀割伤了手指。
当时血流个不停,又不想大晚上惊动珠儿,她就自己随便找纱绢包扎了一下,止了血后,便继续拿着锉刀小心翼翼地刻了起来。
她没同霍则衍说实话,一是不想他担心,二是她的同心锁到底也还未做成,就不提前让他知晓了。
一心惦记着自己还未刻好的同心锁,她借故称自己昨夜未歇息好,现下想再小憩一会。
待霍则衍一离开房门,衔霜便从行囊里翻找出了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件。
只是还没刻多久,她却当真觉得有些困乏疲惫了。
兴许也是她头一回乘船不大适应的缘故,又许是因着房间里头太闷了,她觉得自己胸口有些发闷恶心,就推开了窗。
画舫上流金溢彩,宛若一座移动中的宫殿一般华美绚丽。
衔霜坐在窗边,探出了半个脑袋,看着江水滔滔,感受着江面的风拂过面庞,觉得身子舒适了许多,心中也随之多了些在宫中时不曾有过的惬意。
若是能一直这样自由自在该多好?
这个念头陡然跳了出来,但很快又被她打消。
她知道,这次出宫不过只是散心,终有一日,她还是要回到皇宫里头的。
她极力说服着自己,其实宫里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要霍则衍心中有她,只要他们好好地在一起,在哪里都是好的。
四月中旬的风仍带着些许凉意,她吹了一会儿,身体就有些发冷。
她轻轻地合上了窗,感觉自己精神了几分,便再度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铜块和锉刀。
在接连刻废了四个同心锁后,坐上画舫的第七日,衔霜终于觉得自己差不多大功告成了。
满意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成品,满意地看着上头精细的花纹,她*心中很是雀跃,可算是不枉费她这几日强忍着坐船的头昏和恶心刻这个同心锁了。
衔霜欢喜地拿着同心锁正要往外走,恰巧碰上珠儿端着瓷碗走了进来。
“姑娘午膳未用多少,奴婢将才去厨房做了碗杏仁腐过来,姑娘现下可要尝尝?”珠儿问她道。
她摆了摆手,同珠儿比划:【辛苦你了,只是我这几日坐船坐得有些恶心反胃,吃东西也提不起来什么胃口。】
珠儿见衔霜手中拿着同心锁,猜出她大概是急着要去找霍则衍,便对她道:“那奴婢先把杏仁腐放在桌上,姑娘回来后若是饿了,便吃一些。”
衔霜点了点头。
画舫虽大,但她和霍则衍的房间隔得却不算远。
走近霍则衍所住的房舱时,她正要叩门,却听见里面似是有人在说话。
她放在门环上的手顿了顿,霍则衍现下正在里头同人议事吗?那她要不还是过一会儿再来吧。
衔霜想着,正欲转身离开,却忽然隔着门听见了高逊的声音:“陛下是为了那衔霜姑娘,才驳了方家的面子,不肯娶方二姑娘吗?”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停,虽然知道偷听别人说话不大好,但听着高逊与霍则衍提及自己,提及方馥,她还是按捺不住想要听一听,想要知道霍则衍会怎么回答。
“这与衔霜何干?”她听见霍则衍漫不经意道,“朕不喜欢方馥,自然不会娶她。”
“陛下不喜欢方二姑娘,喜欢的,莫不是那位衔霜姑娘?”高逊笑了起来。
“衔霜姑娘虽说出身实在太低了些,又是个哑巴,但生得貌美动人,性情也温婉知趣,对陛下更是不离不弃的忠诚,陛下若是喜欢她,也不足为奇。”
房门外的衔霜,听着里面二人的对话,心也一下子随之提到了嗓子眼,拿着同心锁的手也渗出了汗水,有些期盼又有些害怕地等待着霍则衍的回答。
“不可能!”里头很快就传来了霍则衍夹杂着愠意的回答,“朕绝不可能喜欢她!”
隔着房门,衔霜都能感受到他飘过来的怒气,也几乎能想象得到,房门里的霍则衍面色会是如何阴沉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