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试毒后,左右宫人退至屋外,她的心情也轻松了些许。
因着近来二人独处时,霍则衍免去了衔霜的许多规矩,是以她眼下也无需站着侍奉布菜,只扬唇比划着招呼他道:【陛下尝尝看,今日这面可比上回味道更好些?】
毕竟宫中食材精细齐全,又不比上回医馆那般匆忙,衔霜对此还是颇有几分信心的,但见霍则衍只浅尝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她不禁又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手艺。
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他,这面做的可是不合他的口味时,却忽而听见他开了口。
“衔霜,你是在提醒朕么?”
闻言,她有些茫然地抬目望向霍则衍,他顿了顿,又道:“提醒朕,勿要忘了昔日在巽州之事。”
听着他微冷的声音,衔霜怔了须臾,随后方隐约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所以,是因为自己适才无意间提及过往之事,惹得他不高兴了吗?
见他面色不虞,她原本松散的心绪也一下子紧绷了起来,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站起身,正色同他比划:【奴婢并无此意。】
霍则衍眯了眯眸,见衔霜神色不似作假,心中的猜疑消散了些许。
只是近几日朝堂之上,催促他早日立后的声音渐起,他本就因此事而心烦不已,现下又见眼前之人提起旧日恩情,难免不有几分多心。
况且那些狼狈不堪的旧日之事,本就是他不愿回想起的,更不愿经过旁人来提醒。
他看着站在一旁的衔霜,开口道:“罢了,你先坐吧。”
他说着,扫了一眼桌上放置的素面上,“只是这面,今后不必再做了。”
为什么?
衔霜下意识地就想问他,而他许是看出了她面上的疑惑,淡淡地同她解释道:“宫中既有厨子,自是不用你亲自下厨。”
她讷讷地点头,又听见他道:“衔霜,你如今既已进了宫,便该清楚自己的身份。”
身份?
听着霍则衍的声音,她忽然有些迷茫,她如今是什么身份呢?
衔霜心里这样想着,也就这么比划着问了出来。
霍则衍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告诉她:“不需要你做的事情,就不必做了。若是兰溪苑人手不够,便去内务府要些新的过来。”
他说着,目光落在了衔霜沾了油烟的素衣上,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已近一月,尚衣局的衣物还未赶制好么?”
见霍则衍忽然提及此事,衔霜愣了一下神,随后忙比划着回道:【赶……赶制好了。】
“那你为何还穿着这些?”他问她道,“是朕这次命尚衣局给你量身定做的衣物,也依旧不合你的身么?”
“还是说,尚衣局上回送来的样式,一件都不合你的心意?”
衔霜垂眸摇了摇头。
其实尚衣局为她量完尺寸没过几日,便匆匆将赶制而成的衣裙送了来,可抚摸着那样华美绮丽的锦衣,她却不敢将其穿在身上。
这样奢华的衣裳,就像即便是为她量身定做,却也仍旧不属于她一般。
总归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极少迈出过兰溪苑的门槛,反正是待在兰溪苑里,自还是穿着自己过去穿惯了的衣裳来的更自在些。
但她不想让霍则衍不高兴,便也将这些话咽进了肚子里,同他比划:【奴婢知错,明日会换上尚衣局送来的宫装。】
看着眼前恭顺的女子,霍则衍心中却不知为何,愈发不舒服了起来。
他没说话,过了半晌才道:“明和殿还堆积着不少政务,朕今日就不陪你了。”
现在就要走吗?
衔霜心中多少有些难过,本说好了今日会和她一同进膳,可眼下面都没动几口,他就要回去了。
但他政务繁多,她到底也不敢耽搁,见他起身要走,便也站起来恭送他。
可还没等她行完礼,便听见他冷哼了一声,阔步走了出去。
霍则衍走后,守在屋外的珠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她见霍则衍走时面色不好,又隐约听见屋内先前似是起了争执,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看着衔霜低着头,慢慢地吃着碗中余下的素面,珠儿终于忍不住问她道:“姑娘今日为何要做这素面?自己受累了不说,还……”
还惹恼了陛下。
只是这后半句话,珠儿未说出口。
衔霜静了少顷,忽而同她比划道:【是寿面。】
珠儿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忙问她:“今日莫不是姑娘的生辰?”
衔霜点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
因为要真说起来,她也并不清楚,自己的生辰究竟在何月日。
她是个弃婴,而今日是夏婆婆捡到她的日子,便也算作是她的生辰。
自她幼时记事起,每逢这个日子,夏婆婆都会给她端来一碗面条,说是寿面,吃了便能长寿平安。
后来夏婆婆病重,下这面的人也成了她,她小心地学着夏婆婆的样子,下了两碗寿面,盼着夏婆婆能够早日病愈,长寿安康。
可夏婆婆后来还是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再没人陪她过生辰。
她还以为,今年的生辰,总算有人陪她一起过了,可他看起来并不喜欢她的寿面,好像也不那么喜欢她。
“姑娘……”珠儿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陛下应当不知晓今日是您的生辰,所以才会……您别往心里去。”
“况且奴婢适才瞧着,陛下也并非是对您心生不满,只是心疼您行宫人之事,又穿着不合身份的衣裳,怕您会被旁人看轻了去。”
再度听到“身份”这个词时,衔霜拿着碗筷的手顿了顿。
进宫的这些时日以来,虽说她与霍则衍日夜暧昧,但到底也不算是他的后妃,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位份。
霍则衍未提过要给她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而她对此也不甚在意。
她向来不是个太贪心的人,觉得以自己这样的出身,能够留在霍则衍的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可她眼下才忽然发觉,自己竟有些不明白,自己如今留在宫中,究竟是以何身份。
她不是妃嫔,不是宫女,既不是什么主子,却也不像是奴婢。
许是猜出了衔霜的心中所想,珠儿又道:“姑娘如今受陛下恩宠,身份自然贵重,封妃也只是迟早的事情,再穿着从前在宫外的衣裳自是不妥当的。”
衔霜低头看着自己素净简朴的着装,抿了抿唇。
是啊,霍则衍高傲如斯,自己这样粗鄙俗气的装束,想来是让他觉得跌了脸面。
而这碗素面做的再精细,也只不过是碗素面,饥饿之时尚可用来饱腹,在尽是珍馐美馔的宫中自是不值一提。
她想,她隐约是明白的。
第13章
霍则衍晌午走后,一整日都不曾再来兰溪苑,只是傍晚时分,福顺领着几名宫人过来了一趟。
“衔霜姑娘。”福顺看到她,还算恭敬地行了个礼。
“陛下吩咐奴才从内务府给您又挑了些人过来,您先用着,若觉得不好,就差人告诉奴才,奴才再替您寻些新的人过来伺候。”
这回衔霜没再同先前那般推拒,只是客气地谢过了福顺的一番好意。
她让珠儿去给新来的宫人去分配住处与差事,又比划着问福顺,霍则衍今晚还来不来兰溪苑。
福顺虽不懂她的比划,但见她神情如此,也能猜出她是在问霍则衍,便对她道:“衔霜姑娘,陛下还在明和殿处理政务,今个晚上就不来看您了。”
闻言,衔霜的面色有些许落寞,但还是温和地朝福顺笑了笑,将他送了出去。
珠儿将那些宫人们都安置妥当后,进了里屋。
见衔霜神色淡淡,珠儿猜测着她仍是在为着中午与霍则衍不欢而散而难过,便劝慰她道:“姑娘,陛下既派了福顺公公来兰溪苑,想来即便是生气,也已经消了。”
“而且,奴婢今日下午去打探了一番。”珠儿说,“奴婢听闻,陛下近几日本就心情不好,难免迁怒于姑娘,中午的事情,您别放在心上。”
听着珠儿的话语,衔霜的神色有了些许波澜,她侧过头,问珠儿道:【那你可听说了,陛下是因着何事心情不好?】
见珠儿神情似是有些犹豫,衔霜心中莫名生出了几分不安,又追问她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珠儿忙摇了摇头,小声同她道:“奴婢只是听说,淑惠长公主病了。”
霍疏月病了?
闻此,衔霜面色微变,赶忙比划着问珠儿:【长公主的病,可还严重?】
“奴婢不知。”珠儿摇头道,“奴婢也只是听旁的宫人说起,长公主似是病了已有些时日,太医院的齐院使,亦每日都会去为长公主请平安脉。”
见衔霜面露忧色,珠儿忍不住问她:“姑娘与长公主一向并无交集,又为何这样关心长公主的病情?”
衔霜默了默,她与霍疏月的确并无太多的交集。
只是她旧时在宣平侯府为奴,霍疏月亦算是她的旧主之一。
更何况,霍疏月素来心善,待府中下人也是极好,更是曾有意无意帮过她数次,她一直铭感于心,对这位三小姐很是感激。
现下忽闻霍疏月病了,她心中难免有些担忧。
“姑娘若是实在挂念长公主的病情,不妨亲自去看望长公主一番,一来也算安了心,二来……”
珠儿本还想说,二来陛下与长公主兄妹情深,如此也好让长公主日后在陛下面前替她美言上几句,早日在宫中谋个位份,但看着衔霜的面色,又将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听着珠儿的提议,衔霜点了点头。
霍则衍即位不久,长公主府尚在修缮,还有小半年才能完工,是以,霍疏月眼下仍暂时居住在长迎宫。
翌日午后,衔霜便与珠儿一同前去了长迎宫。
衔霜本想着,霍疏月未必会见自己,同长迎宫的宫人问过她的病情,再托宫人将自己带来的一点心意转交给她,也是好的。
但进去通传的内侍很快就小跑了出来,对她道:“衔霜姑娘,长公主请您进去。”
长迎宫内,霍疏月正倚在榻上,许是因着尚在病中的缘故,i丽的面容也带了几分倦意。
看到衔霜进来后,霍疏月勉强牵了牵有些发白的唇畔,轻声问她:“是兄长让你来看我的吗?”
衔霜听着霍疏月温和的声音,心中却颇为难受。
她很难将眼前这个病榻上温婉端庄的女子,和昔日那个明媚爱笑的霍三小姐联系在一起。
“长公主,是衔霜姑娘听闻您病了,心中担忧不已,今日特地前来长迎宫看望您。”由于衔霜不会说话,珠儿替她同霍疏月开了口,“衔霜姑娘还亲手绣了一卷佛经,为长公主祈福。”
霍疏月看了一眼婢女递至榻前的佛经,同衔霜道:“你有心了,只是这佛经绣起来,应当也废了不少功夫吧?”
衔霜摇了摇头。
她知道长迎宫什么也不缺,而她也没什么旁的名贵物件能赠与霍疏月。
听闻霍疏月近来礼佛,她本想着为霍疏月抄经祈福,可字写得又实在说不过去,好在她过去跟着夏婆婆还学了些针线功夫,绣了整整一个晚上,也算是出了一件成品。
“长公主,衔霜姑娘的意思是,她废的这些功夫不算什么,只一心盼着您的玉体能够早日康复呢。”珠儿道。
“我的身子其实并无什么大碍,只是听着太医叮嘱,多静养些时日罢了。”霍疏月温声道,“衔霜,你与兄长,都不必太过为我挂怀。”
“疏月,不过区区一卷佛经,便这么轻易将你给收买了?”霍疏月话音刚落,屏风后却忽有女声响起。
衔霜怔了一瞬,而后循声望去,看着一名装束绮丽的年轻女子,被婢女扶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女子容貌生得娇俏可人,说出的话却很是锐利:“你难不成还以为,她是真的关心你吗?她不过就是虚情假意,指望着你在则衍哥哥面前替她说上几句好话罢了!”
霍疏月微微蹙眉,出声制止那女子道:“阿馥,别这么说,衔霜不是曲意逢迎的人。”
说着,她又转而对衔霜笑了笑,同她介绍道:“衔霜,这位是方二姑娘,从前常常来咱们府上,你应当也有些印象。”
衔霜轻轻地点了点头,她自然是记得,方家的二小姐,太傅府的嫡次女方馥。
霍则衍是前朝先太子梁珩的伴读,与梁珩一同师从方太傅,而方家和霍家过去又一向交好,方馥更是与霍家兄妹一同长大,是霍疏月的闺中密友,亦可以算是霍则衍的青梅竹马。
衔霜记得,方馥过去隔三差五便会来宣平侯府,宣平侯也曾有意为霍则衍与方馥定下婚约,只是这事到后面不知为何却不了了之了。
她不曾想,今日来长迎宫看望霍疏月,竟会碰巧在这里遇上方馥。
她想着,听见霍疏月同自己道:“衔霜,阿馥她只是有口无心,并非有意针对于你,你千万别同她一般见识。”
“疏月,咱们才是一同长大的情分,你怎么帮着她说话啊?”方馥有些不满道,“还是这个哑奴,给你和则衍哥哥都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阿馥!”霍疏月正色道,“衔霜是兄长的恩人,你怎能如此说话?”
方馥的声音颇为不屑:“她能算是哪门子的恩人?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哑巴,不给则衍哥哥添乱就不错了。”
衔霜不难瞧出,这位方家的二小姐不大喜欢自己,也不希望这两人继续因为自己起争执,便同珠儿使了一个眼色。
珠儿会意,同霍疏月借故称衔霜身子困乏,不好再在长迎宫继续惊扰长公主清净,知晓长公主玉体无碍便安心了。
霍疏月看着衔霜眼下的一圈乌青,便也未再出言留她,吩咐身侧的宫女送她离开长迎宫。
只是衔霜才刚刚走出了长迎宫的宫门没多远,就瞧见方馥紧随其后跟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本着应尽的礼数,她微微向方馥福了福身,见方馥高高地扬起了下颌,一副不愿意理睬自己的样子,便转过了身子,越过她向前走了去。
还未走出几步路,身后就传来了方馥的声音:“还真是巧啊,没等我亲自动身去找你,你就自己送上了门来,如此一来,倒是为我省了事。”
“长得的确有几分姿色,也难怪生了攀龙附凤的心思。只是奴颜媚骨,看了就令我生厌!”
方馥说着,见衔霜似听而不闻一般,径直朝前走着,心下更为恼火,在她身后嚷道:“我说,你别得意的太早了!”
“你的那点小心思,瞒得了疏月,可瞒不过我。”
见衔霜停下了脚步,方馥朝她快步走了去,又道,“当初在宣平侯府时,你就心术不正,为了一步登天,更是连爬床这种不知礼义廉耻的事都能做得出来,害得则衍哥哥颜面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