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沈寄时的信誉在她这里约等于无。
“我去寻了李御。”
桥枝一听便有些着急,“你去寻他做什么,他要是请道士把你抓起来怎么办?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他并不在意,冷地牙齿都在打颤,却还是尽量说给她听:“从他府中出来时已是傍晚,我便想去冯府外等你,与你一同回家。”
桥枝手臂微微收紧,又好气又好笑道:“我早就走了呀。”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在外等了许久,后来察觉不到你的气息,才意识到你提前离开了,于是回来找你。桥脉脉,我隔着很远看了一眼,冯府的新婚酒席可真热闹,就是不如我想象中的,我们的,热闹。”
说话间,他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需要桥枝努力凑近,才能听清他说什么。
我们的...什么?
我们的婚宴吗?
她轻声问,可抱着她的人已经陷入了昏睡,并不能再回答她。
真冷啊。
桥枝觉得有些好笑,她于寒风中被冰山环抱,却不愿意挣脱。
站在暖阁外,她偏头望向树梢上的弯月,突然许下一个愿望:要是人间无月就好了。
这么想有点自私,毕竟天下人还是喜爱月亮的多。
那不如,让沈寄时少受点苦就好了。
或许是他们距离太近,本应落在沈寄时肩上的雪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她身上。
长睫覆上霜雪,桥枝伸手去接,看着那一冬都没有降临在长安的冰晶在自己掌心融化,一看就是许久。
于是第二日,她毫不意外地成,病了。
上了年纪的张太医再一次背着药箱哼哧哼哧地从太医院来到桥府,看着她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这是风寒之症,女郎这半年生了许多病,就算心中难过,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怎可这般消磨身子。”
桥枝鼻尖通红,打了个喷嚏,瓮声瓮气道:“这半年应当是没怎么生病……”
张太医看了她一眼,忍了忍,没忍住,“这哪里是没怎么生病的样子,昨日吃了些喜酒,夜风一吹就得了风寒,可见身体极虚,需要大补。”
哪里是吃酒吹风得的风寒,分明是抱了半宿的冰山才得了风寒。
可这自然不能说,桥枝便不吭声了,眼睁睁看着张太医为自己开了治风寒和补身体的药方,又去寻阿娘爹爹商论有关她的病症。
讪讪收回目光,她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沈寄时,幽幽道:“我觉得张大人医术一般。”
说得很小声,生怕已经走远的张太医听到。
沈寄时抬眸,脸色有些不好,却没出声,将她抱起走上暖阁,不由分说塞进了棉被中。
暖阁门窗紧闭,又添了三只炉子取暖,桥枝处在其中,只觉得头脑昏沉,仿佛被放进了一口刚刚起火的大锅。
桌案上的梅枝已经换了一茬新的,只是屋内太热,开出来的花都有些蔫。
“沈寄时。”
她拽了拽他衣袖,试图从棉被中出来,“我有些热。”
沈寄时毫不犹豫将人按回去,冰凉的手揩去她额头的汗,低叹道:“我去两只炉子,卿卿别出来。”
话音落下,他未动,墙角的两只炉子却熄灭了。
桥枝抓着他袖口,双颊红扑扑,抬眼望他,小声问:“沈寄时,鬼魅也会生病吗?”
“鬼魅也会生病,就像人一样,病了同样难受。”
沈寄时攥住她的手,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桥脉脉,今后月夜,你离我远一些。”
裹在被子里的人没出声,显然是不愿意答应。
于是两人就开始了长久的僵持,谁都不说话。
就如同他们之前每次起争执一样,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认输了。
沈寄时攥着她纤细的手腕,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蓬勃热意,突然想起一件许久之前的事。
那是承平二十七年的夏日,长安落了一场大雨,天地一新。
他一人率军前往洛阳抓胡人,一走就是两个月,走是还是初夏,回来时满池的荷花就已经开成了一片。
李御提着一壶烈酒前来接他,他看向城内,左看右看,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别看了,我出来时问了桥姑娘,她说约了人去赏荷,没空来接你。”
沈寄时冷冷看他一眼,打马进长安,“谁要她来接,脾气真是越来越差。”
两匹骏马并辔而行,李御一听就乐了,道:“你说谁脾气差,我就没见过比桥姑娘脾气更好的女郎。”
沈寄时挑眉看了他一眼,没反驳,眉宇间带上了一丝得意。
看不惯他这副模样,李御磨牙,故意气他:“不过嘛,脾气好是好,就是不解风情,只对别人好。至于你,桥姑娘总是凶你,这样的女郎我可不敢娶。”
话还刚落,胸口就猝不及防挨了一记重拳,李御一时不备,险些从马上栽下去。
“你说谁不解风情?”
“你说谁凶?”
“你想娶桥脉脉她也看不上你,两个月不见真是吃多了猪尾巴,就知道嚼舌根。”
好不容易抓着缰绳扶稳身子,李御疼得龇牙咧嘴,险些被气笑了,一拳还回去,“沈危止,你有病吧!”
沈寄时纹丝不动,仰头灌了一口酒,不吭声。
李御愤愤,抢过酒坛也喝了一口,擦了擦嘴问:“怎么回事,这次又因为什么起了争执?”
“老生常谈。”
他只含糊说了一句,紧接着就给自己灌酒。
长安大街人来人往,好歹是个长宁侯,白日纵酒像什么话。
李御夺过他的酒壶,仰头眯眼道:“以前在蜀州时,我觉得这天下没有比你们更相配的人了。谁知道一回长安,你们两个整日争执来争执去,有什么意思。与其这么下去,不如早日退婚,另觅良缘。”
他说完,悠悠回头,却见身侧人早就已经越过他纵马往前去。
“哎?沈大将军你做什么去,朱雀大街上好的酒楼里摆了酒席,一众兄弟等着给你庆功呢!”
“不去了,账记在长宁侯府。”
沈寄时撂下一句话,勒起缰绳,双腿一夹,身后便扬起一阵尘土。
李御呸了一嘴灰尘,大笑道:“沈危止,我看你是畏妻。”
声音很大,走远的人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他还要回去等桥脉脉寻他,谁要和他们去喝酒。
可是那一日,他派了七八个人轮番在桥府门外“状似无意”提起沈寄时回长安的事,却不想一直到傍晚,扬言出去赏荷的人都没有踏出桥府的石阶。
月上中天时,长宁侯府依旧寂静。
沈萤提着鸟笼逗鸟,嘲笑他:“你再不处理伤口,就要变成干尸了。”
腰间的伤口不断往外渗血,沈寄时没动,眼神都没有给她。
心高气傲的沈小侯爷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与桥脉脉之间,总要有一个先低头,而那个人不会是桥脉脉。
兴宁坊能有多大,他披上衣服起身出门,沿着巷子往外走,半炷香的时辰便能看到桥府门前高高的石阶。
大可以以沈寄时的身份敲门拜访,可他想了想,最终爬上了她庭院的墙头。
庭院内一片漆黑,屋内没有亮灯,他有些失落地想,原来她已经睡下了,一整日,她都没有要去寻他的意思。
盛夏时节,暖风拂过,给他心尖带上了一股躁意。
衣衫被风吹起,沈寄时掀起衣袍坐在墙头,准备在这里呆上一整夜,等明日她醒了,他就主动去认个错。
“沈寄时?”
略带迟疑的声音在墙下响起。
沈寄时立即低头,看到少女立在墙下,正仰头诧异看着他。
一瞬间,周遭的风好似都停了,原本已经沉寂的心脏忽然又开始变得活蹦乱跳。
他望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大半夜的,沈将军在这里做什么?”
她率先反应过来,声音有些清冷,偏过头去不看他,显然还没有消气。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头顶淡黄色的绒花随风微动。
气性真大。
“卿卿。”
他破天荒放软了声音,让自己变得更加可怜,“我受了伤,沈萤今日未曾归家,阿婆早早睡了,无人给我上药。”
少女将头垂得很低,不太相信,“偌大的侯府难不成找不到为将军上药的人吗?”
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她唤他将军。
沈寄时许久没出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道:“腰间被胡人捅了一刀,一直在流血,旁人的药不管用,只想让卿卿为我上药。”
桥枝终于抬头,看到他有些苍白的脸,终究还是心软了。
“你下来,我为你看看。”
沈寄时微微躬身,“流了许多血,没有力气跳下去了。”
少女脸上浮现一丝紧张,也忘了生气,伸手道:“那你小心些,我在这里接着你。”
说完,她又觉得不妥,“你等等,我去给你拿梯子。”
她说着,立即转身,可刚离开两步,却听身后人唤她:“桥脉脉。”
下意识回头,视线一晃,还在墙上的人却已经跳到了她身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语气带笑,他流里流气地在她发间亲了一口,道:“桥脉脉,你还生气吗?”
生气!
特别生气!
尤其是发现,她好像又被他骗了。
伸手想要将他推开,可刚碰到他腰间,指尖却触碰到一片浓稠的黏腻。
他手掌扣住她手腕不让她离开,任由自己的血糊了她一手,笑眯眯地问:“桥脉脉,你还生气吗?”
桥枝被气得眼睛都红了,她觉得沈寄时有病,想要骂他,可张了张嘴,却怎么都骂不出来。
沈寄时变了,可她总是拿他没有办法,谁叫他是沈寄时。
“我不生气了。”她眼底满上一层水雾,咬牙道:“沈寄时,你先跟我进去上药。”
他轻笑一声,一边跟着她走,一边暗骂自己真是浑蛋。
伤口很疼,疼得他思绪混乱,身上浮动的血腥气仿佛都化作了梅香,将他从回忆带到现实。
他们僵持间,桌案上的檀香已经烧了一半。
指腹轻轻摩挲她手背上一枚小痣,沈寄时神色无奈,道:“卿卿,就算是不离我远些,也不要在我身边呆太久。”
他说完,许久没有听到她回答,一低头,却见少女汗湿的发丝贴在额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兴许是难受,她睡时薄唇微启,呼吸有些重,好在睡得十分沉。
冰凉的吻落在她眼角,她没有醒。
53
第53章
◎弑父夺权◎
风寒之症不容易好,桥枝一病就是数日,暖阁内的梅香不知不觉间被苦涩的汤药味取代。
张太医开的药苦,沈寄时每每端来喂给她喝,桥枝就老大不乐意,可最终在他的坚持下还是乖乖捏着鼻子喝完,临了还要加一句张太医医术寻常的气话。
好在张太医不常来,若是听到这句话,非要与桥大人论个长短不可。
“张太医自幼学医,他的父亲祖父都曾在太医院任职,备受帝王器重。”
沈寄时将药盅收好放到门外,回身看她,“他的医术一直很好,当年在蜀州经常为百姓义诊,称得上妙手回春。”
桥枝恹恹垂眸,不自然道:“我知晓啊,我们离开时,青城县百姓都很舍不得他。”
闻言,沈寄时一怔,挑了挑眉,闷笑出声。
缩在杯子里的桥枝抬眼,不知为什么,也跟着笑起来。
只是因着病,鼻塞的同时声音还十分沙哑,笑起来有些像鹅叫。
沈寄时看着她,整张脸都不自觉柔和下来,只是笑声更大了。
“沈寄时!”
意识到他在嘲笑她,桥枝当即掀起棉被就去拽他衣襟,只是还没出来,就被他眼疾手快按了回去。
“都病了还不老实。”
将棉被一裹,掌心下意识在她腰间一拍,眯眼道:“喝了药就快睡,睡醒病就好了。”
桥枝冷哼,锤了他胳膊一拳,咻一下缩回被里,闭上眼睛装睡。
被打了也不在意,沈寄时懒洋洋躺在她的床上,莫名轻松。
门外突然响起不徐不疾的脚步声,郁荷端起见了底的药盅,隐约听到内里传来女郎的轻笑声。
她抿唇,怔怔走下阁楼,直到日光落在她手背,察觉到一阵暖意,方才回神。
有人在庭院外唤她:“郁荷姑娘,女郎的药盅收回来了吗?”
“收回来了。”她应着,快速往外走了两步,行至门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白日清风,暖阁开着窗,只见一只硕大的狸猫正窝在上面晒太阳。
她收回目光,抬脚跨出庭院。
七副药喝完时,桥枝的风寒已经大好,只夜间偶尔还会轻咳几声。
停药那天是正月十五,清晨一早,长安罕见地落了一层浅霜。
天际一片黯淡,百姓惊喜之余纷纷立在门前等初雪,可当钟楼上的那口大钟响彻京城时,枝头上的浅霜渐渐开始融化。
百姓长吁短叹,可碍于禁军威严,终究无人敢说什么。
年节将过,众人都知道,今年不会落雪了,圣文帝留给钦天监最后的日子也到了期限。
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可依旧难免失望,钦天监的大臣看着晦暗的天地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都是曾算尽天命之人,也明白自己大限将至,无力回天,等圣上醒时,就是他们人头落地时。
身穿道袍的年轻郎君目光空洞,喃喃道:“师父曾为我卜过一卦,说我命宫宽阔,眉浓而长,是长寿之相。”
为首的监正苦笑,“时也命也,两任监正那等天纵奇才都被圣上斩杀,你我这等平庸之人,难不成还能忤逆天子吗?”
正如监正所言,这日傍晚,昏迷十余日的圣文帝终于醒了。
寝宫帐暖,药香肆溢。
年迈的帝王缓缓睁开眼,发出一声轻咳,顷刻间,宫人便跪了一地。
烛光昏暗,圣文帝只觉眼前好似蒙了一层薄雾,令他视线模糊不清。
下意识伸手去摸,却碰到了一双布满指茧的大手,这是一双属于年轻人的手,上面的厚茧都是常年手握兵器留下的。
那双手一动不动,任由圣文帝不停摸索。
“是谁啊?”
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隐隐还有回声传来。’
“父皇。”
李御看着那双如同枯树皮一般,骨头凸起的手,神色晦暗,终于出声。
“原是十二啊。”
圣文帝微微放心,重新闭上眼睛,“睡得太久,眼睛倒有些睁不开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