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厚重的礼服、发冠,也无需将章程背得烂熟于心,只需走个过场。
青禾特地翻出那套石榴红的衣裳:“这衣裳着实衬公主,班大家也说好,只是前回要往王家去不欲张扬,才挑了那件鹅黄色的。如今是个好日子,又不必有什么顾忌,不如就穿这件。”
这衣裳是当初内司送来的,红裙艳丽如火,其上的金线雀羽绣纹更是夺目,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如天际晚霞织就的霓裳仙衣。
翠微笑道:“当日便觉着好看,不曾想暮色中看,更为惊艳。”
萧
窈见了也喜欢,便换了这套红裙。
待到重新梳发髻、上完妆,恰到了往望仙门东楼去的时辰,陪着重光帝同登城楼。
御街燃灯万盏,恍若白昼。
不少百姓簇拥在城楼下,等待着帝王的到来。
虽知晓相隔甚远,怕是什么都看不真切,却还是乐于来凑这个热闹。毕竟他日提起,也是见过“天颜”的人。
重光帝凭栏而立,垂首看了百姓许久,复又抬头,目光落在了远处秦淮河边,那座近百尺高的灯楼上。
除却仲夏时分的秦淮宴,这河最热闹的光景便是如今的上元夜。
两岸灯火相连,流光溢彩,犹如天河。
萧窈原本只想走完过场,寻个合适的机会便要开溜,而今见此壮丽景象,不由得愣了许久。
重光帝遥指灯楼,同她道:“这是王氏的手笔。”
萧窈前回在“金阙”已经大开眼界,却依旧会被王氏的财大气粗所震撼,只是原本那点新奇与欣喜已荡然无存,冷笑了声:“他家可真是富贵。”
“窈窈。”
重光帝忽而唤了她一声,却又不再多言,没头没尾的。
萧窈疑惑:“父皇想说什么?”
“不急,还是改日再说。”重光帝按着心口,低低地咳了几声,“你不是与阿棠约好夜游秦淮?就不必在此耗着了,还是应当玩得尽兴些。”
萧窈眉眼一弯,临走前又劝道:“高处风寒,阿父也不要久留,还是早些回祈年殿吧。”
重光帝道:“阿父心中有数。去吧。”
在城楼上远远看去,只觉秦淮灯火万千,及至近了才发现,此处当真是热闹极了,比之御街不遑多让。
两岸灯火如昼,往来行人络绎不绝。
有脑子活络的摊贩专程来此摆摊,有卖各色吃食的,也有卖饰物、脂粉等物的,不一而足。
萧窈晚间只吃了两块糕点,下了马车后穿行其中,被浓郁的香气勾得饥肠辘辘。
青禾生怕被人潮挤散,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袖:“小六已经在画舫上备了吃食,说是班家特地叫人送了樱桃糕,还有许多您喜欢的……”
萧窈点点头,目光落在树下一处摊子时,不由得停住脚步。
那摊主是个上了些年纪的妇人,衣裳破旧,有几处已经洗得几近褪色,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齐整。
一旁的木架上,是各式各样的面具。
大都是以木料雕刻,算不上贵重,可木匠手艺不错,上色后也算精巧。
萧窈挑了个半面狐狸的,扣在脸上比划了下:“好看吗?”
妇人见她衣着装扮这样精致,便知出身不凡,小心翼翼道:“女郎这样美貌,自是怎样都好。”
“您难道不该是说,‘这面具衬得女郎更好看’吗?”萧窈调侃道,“如此一来,我听了心中高兴,自然就掏钱买了。”
妇人一怔,抿唇笑了起来:“女郎说得有理。”
萧窈扯了扯青禾的衣袖:“你也挑个喜欢的,咱们一起。”
青禾欣然应了。
待挑选妥当,将要付钱时,两人这才想起来压根没带钱袋。
萧窈的面具都系在脸上了,稍一犹豫,取下发上的绢花予她:“拿这个抵好了。”
这朵绢花,买下架子上所有面具都绰绰有余。
妇人既惊喜又惶然,再三道:“多谢贵人赏赐……”
萧窈被她谢得手足无措,讪讪笑了声,抓了青禾的手想要离开。哪知一转身,险些迎面撞上一人,惊得连忙后退几步。
这个是身着貂裘的郎君,年纪不大,相貌原本也算清秀,只是配上那不怀好意的眼神,便显得整个人流里流气。
他的视线仿佛黏在萧窈身上,自上看到下,同身侧之人轻佻一笑:“我同你赌,面具下这张脸决计不差。”
萧窈被他看得极为不适,及至听了这句话,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你是哪家的女郎?”他勾了勾手指,调笑道,“今夜华灯宴,缺个奉酒的娘子,你且摘了面具叫小爷看看,可够格?”
萧窈看向他身后的侍从,眯了眯眼。
青禾却已经按捺不住,怒斥道:“放肆!你又是哪家的浪荡子,如此轻薄!”
他身侧那人像是擎等着这句话,立时恭维道:“这可是王氏九郎。你这等小门小户出身,纵然未曾见过九郎,总该知晓王家。”
“能叫九郎看中,是你的福气。”
萧窈将青禾拦在自己身后,想明白眼前之人的身份,冷笑了声。
王家九郎,王旸。
三房的嫡子,确有行事肆无忌惮的底气。
但令萧窈格外在意的,是他的母亲,崔氏。
也就是崔循那位嫁入王氏的姑母。
萧窈惊怒之后,逐渐平静下来,不疾不徐道:“方才不是问我出身哪家?那我便也告诉你,是崔氏。”
王旸一怔,随即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抚掌道:“你竟敢在我面前这般信口开河!若是编个谢氏、桓氏也就罢了,偏偏要往崔家扯。我可从来不曾见过,崔家有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女郎。”
萧窈道:“我不过崔氏旁支女,自然入不得王九郎的眼。”
“你倒是嘴硬,不见棺材不掉泪。”王旸玩味地打量她,稍一思量,“今日我表兄,也是崔氏长公子,亦在华灯宴上。你随我同去,他若认得你也便罢了,若不认得,你便留下为我奉酒。”
青禾被他说得云里雾里,想阻拦,却又不敢在这种时候暴露公主的真正身份。
萧窈并没慌,反笑道:“好啊。”
王氏的华灯宴设在楼船之上,附近被侍卫清得干净,常人只可远观、不可近前。唯有凤箫与琴声不可阻拦,随着夜风,散入寻常百姓之中。
王旸方才说得斩钉截铁,及至真见着凭栏而立的崔循,却没了方才那股气势,规规矩矩问候:“表兄……”
崔循看了他一眼,略略颔首:“何事?”
“我方才撞见一谎称崔氏出身的女郎,便想着,请表兄看看……”
在崔循疑惑的目光中,王旸声音越说越轻,心中也生出些懊恼。
他那话,原本只是笃定了这女郎信口胡诌,想令她自己心虚承认,并没真想叫自己这位表兄来断官司。
身后跟着的女郎却越过他,慢悠悠地走到他表兄面前,窈窕的身形透着闲散,绝不是心虚之人会有的姿态。
王旸愣住,只见那女郎连面具都没摘,仰头道:“阿兄,这位郎君方才拦了我,说是要我来华灯宴陪他饮酒。”
王旸已经说不出话了。
尤其是被自家表兄用那仿佛淬了冰的视线看着时。
身着红裙的女郎偏了偏头,又笑问:“阿兄以为如何呢?”
第029章
崔循只觉荒唐。
哪怕是再怎么荒谬、离奇的梦中, 他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萧窈会这样站在他面前,软着声音唤他“阿兄”。
虽然眼前的女郎脸上戴着半张狐狸面具, 但在她施施然越过王旸走到他面前, 尚未开口之时, 崔循就已经认出她的身份。
只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萧窈问他“阿兄以为如何”, 带着些催促的意味。
崔循终于从震惊之中缓过神, 避开萧窈的视线, 只看向王旸:“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王旸在家中天不怕地不怕, 却多少有些怵自己这位表兄, 尤其是在意识到崔循仿佛动怒后。
只是他依旧难以置信, 磕磕绊绊问:“她当真是崔氏的女郎?”
崔氏是他外祖家, 这些年往来频繁, 家中那些女郎皆是认得的,从未见过有这么一位。纵使是旁支, 也没有只带一个侍女,便独自出来闲逛的道理啊!
崔循未答,只冷冷地注视着他。
身后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扯了他衣袖一把,王旸心中虽不情不愿,但还是低头认错道:“今日是我莽撞, 不知女郎出身崔氏, 冒昧唐突,还望见谅。”
与方才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相比, 倒像是换了个人, 眼神不再明目张胆地黏在她身上,话也会好好说了。
萧窈凭栏而立, 见崔循有令他离去
之意,抢先一步开口道:“你那般轻侮于我,而今只轻描淡写几句话,便能一笔勾销了吗?”
王旸本就是迫于崔循在此,才想着息事宁人,却不想她一个旁支出身的女郎竟还敢不依不饶,咬牙向崔循道:“表兄,她……”
“阿兄,”萧窈打断了他,勾着崔循衣袖一角,可怜巴巴道,“他方才拦着不许我离开,那些话更是说得不堪入耳……我如今想起来,难过得要命。”
崔循喉结微动。
他借着楼船灯火,看清萧窈面具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着实没看出有什么“难过”的意思,不如说看戏的意味更浓些。
她就是要看,他会不会为此罚王旸。
崔循从来就不喜欢这位表弟,甚至对他那位嫁入王氏的姑母,也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只是一脉相承,彼此身上流着崔氏的血,便不可能剥离开。
他与萧窈对视片刻,缓缓问:“你想要如何?”
若由着萧窈自己,她必得叫人当头套了王旸麻袋,动手狠狠敲上几十棍才算完。
但她也清楚,崔循绝不会允准。
毕竟这是王家儿郎,论辈分又是他表弟,如何能下此重手呢?
萧窈便道:“王郎君既是好饮酒,何不令人搬一坛酒来,请他饮尽。我看了,兴许也能压压惊。”
崔循皱眉,王旸却已经怒极,口不择言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如此戏弄我!”
萧窈正欲回骂,崔循已冷声道:“在我面前,你尚能言行无状至此地步,可见她也不算冤你。”
王旸噎了下,虽知晓崔循已然动怒,却还是不甘心地争辩道:“表兄,你要为个旁支出身的女郎,罚我不成?”
崔循并不与他多费口舌,只言简意赅道:“她出身崔氏。”
言毕吩咐侍从取酒,吩咐道:“九郎若不肯喝完,明日便去王家知会姑母今夜之事,请她留九郎在府中闭门思过三月。”
王旸平日最爱斗鸡走狗,三日不出门便几乎能要了命,当即便慌了。
萧窈幸灾乐祸,正想看他如何灌酒,却只听崔循淡淡道:“随我来。”
楼船上宾客繁多,亦有不少备下以供宾客歇息的空房。
萧窈随着崔循步入一间,四下打量,只见陈设比之她的朝晖殿也不遑多让,实在是富贵惊人。
崔循没这个闲情逸致,径直问:“你为何会在此处?”
“与人约了夜游秦淮赏花灯,哪知会被你那表弟截到这里?”萧窈并没落座,只道,“若是无旁的事,我便走了,再耽搁下去要迟……”
崔循却又问道:“若今日我不在此处,你待如何?”
萧窈着实不理解他为何有此假想,随口道:“总有旁的法子。”
至于什么法子,她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只期望崔循知情识趣些,不要再问下去。
崔循一看便知她信口胡诌,半点不曾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只急着与人相会。
皱眉道:“你出门之时,为何不多带些宫人?”
若换旁人来问这话,萧窈兴许会好声好气地解释,她自武陵时便不喜带许多仆役出门,没那么金贵,也不自在。
只是思及他与王旸的关系,没忍住冷笑了声:“原来今日之事,竟是我出门未曾多带侍从的错,不是王郎君的错。”
崔循沉默一瞬:“我并非此意。”
萧窈本就被王旸这个晦气人坏了心情,连带着看崔循也愈发不顺眼起来,向他身前走了几步。
“我倒也想问问,若今日被王旸拦在那里的不是我,当真只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郎,会被他强行带到这华灯宴上陪酒吗?”
她离得太近,崔循退了两步,后腰抵了榻上摆着的小几。
萧窈不依不饶道:“若你知晓王旸的荒唐行径,会处置他吗?”
接踵而至的问话令崔循的心逐渐沉下去,他意识到,萧窈当真生气了。不是从前那般有意戏弄他,也不是方才故意作态,只为挑衅激怒王旸。
他知道如何回答能令萧窈平息怒火,却无法信口雌黄。
因他早就知晓王旸是何种人,除却同自己那位姑母提过几句,并未多做什么。
若王旸是崔氏子弟,他必然会过问、约束、惩处,可这是王家之人,他无法越俎代庖,也不欲为此费工夫。
如今日这般罚他,已是因萧窈而破例。
有面具遮脸,其实看不清神情,可崔循依旧能从她眼中看出清晰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