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然无声走出几步,忽而想到,他方才的意思,是要她以后唤他表字吗?
宋卿。
这个表字取的倒是好生亲近。
第100章 我缺一位夫人。(二更合一)
夭枝出来后,回头看了眼院子,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默站片刻,便径直去寻自己的落脚处,花了小半日挑选,总算找到了心仪的地方。
宽敞又舒服。
接着再慢悠悠晃到了张子即那处。
按照命簿写来,这些时日,他倒是没什么危险,毕竟已经打折了手,那群歹人应当还是会去对付他的友人宋生。
也就是宋淮之。
是以她也无需太过担心这处,只需按时巡逻绕上一圈便好。
她走到张子即墙角这处,轻松攀上树看了眼里头,张子即正坐在屋里看书,清秀面庞略显苍白,一只手高高吊起,并不能动。
天可怜见,都这样了还在读书。
他不成才谁成才?
她若现在还在九重天上,倒也没什么两样,整日被他逮着背书念书,习学仙法。
她实在记性不好,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溿幽总让她小心点儿,免得被殿下骂着,其嘴甚是歹毒。
可宋听檐一次都没有骂过她,偶尔会在她晒网时,默然看她许久,薄唇微动,却终究没有说她什么。
是以歹不歹毒,她也无从得知。
只知道如今她不用再学清心术法了。
她攀着树看了几眼,便一跃而下落了地,这差事确实如司命老头说得一样,格外轻松,都叫她有些无所事事。
她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忽然又想到了宋淮之。
也不知他这个教书先生教些什么,倒叫她好奇。
夭枝打开自己的乾坤袋,取了一身衣裳换上,又将他的衣衫叠好包好。
出了这处巷子,就近问了一旁卖绢花手帕的妇人,“请问宋卿相公教书的学堂在何处,又要往哪条路走?”
那妇人还真知道宋淮之,打量了她一眼,替她指了路,便又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寻宋相公有何事?”
夭枝提着手中小鱼形状的布袋,“我有东西要给他。”
妇人闻言似乎不需多问,就知道是要给什么东西。
“宋相公可是我们这处远近闻名的才子,生得又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不知多少闺中小姐倾慕,你这东西恐怕是难给出去。”
夭枝听闻此言看了眼自己的小鱼布袋,她倒真将此人当成他了,都忘了他们也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
怪就怪他这张脸很容易让人自来熟。
她沿着妇人指的方向一路而去,果然在杨柳岸边找到了学堂,还没走近,便听到里头朗朗读书声传来,倒是颇为热闹。
她提着小袋慢悠悠走近,学堂开了窗子,院子里一棵枣树立着,春风拂来,抽出嫩绿新叶,在风中微微摇动。
夭枝走到廊下,本想将布袋放在门口便走,却发现他教的原不是稚儿。
她走近,下一刻,读书声静下,便听到他的声音从学堂中传来,温润平和,讲得是治国策论。
各中例子信手拈来,竟全不是纸上谈兵。
夭枝抬头往里头看去,见他长身玉立桌案前,皙白修长的手握着书。
她听着他这般娓娓道来,一时生出几分疑惑。
这宋淮之这般厉害吗?
可惜她不知晓他的经历,手中也没有他的命簿,否则必然要看上一眼。
她为此特地翻阅过张子即的命簿,后头张子即去了京都做官,年迈时回乡和他见过一面,也只是匆匆一面。
是以她只知道宋淮之是寿终正寝,至于他的人生如何,她并不知晓。
难道也非池中物?
可若是如此,他又为何不去京都?
她正疑惑想着,才察觉学堂里头声音静了下来,只余窃窃讨论声,似乎已经不再上课了。
她抬头,正要扒着窗子往里头看去,却瞥见眼前一片衣摆。
她慢慢抬眼看去,便见他站在她面前。
他手中卷着一本书,似乎站在这里,看了她有一会儿功夫。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只觉身旁春风拂过,院中枣子偶尔一颗砸落在地滚近。
夭枝有几分尴尬,她直起身寒暄道,“好巧,宋卿相公,又见面了。”
他见她抬头看去,视线落在她手中提的布袋上,一笑,话间揶揄,“看来我与姑娘缘分匪浅。”
夭枝有些面热,这话怕是瞒不了他,毕竟早间刚见过,这会子便又碰到,可不就是她悄悄跟着他了吗?
她将手中的布袋递到他面前,“我其实就是来寻你的,这是你的衣衫,还给你。”
他伸手接过小鱼形状的布袋,似觉可爱,“多谢夭枝姑娘,不知可否等我一等,你的衣物还在我那处。”
夭枝就知道他喜欢,毕竟他们性子如此像。
在九重天时,宋听檐也时常看着她从小鱼布袋里拿书出来,落课又看着她把书装回小鱼布袋,每次神情都算得上柔和。
她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有很多衣裳,很够穿。”
他闻言看了过来,温和道,“那夭姑娘是要走了吗?”
夭枝看着他,竟有些不愿意走,步子都迈不动。
他一笑,“一道回去罢,来回奔波总是辛苦,先坐下歇一歇。”
夭枝闻言便点点头,反正差事也闲,便顺着他的安排,“也好。”
夭枝等着他将后半段课讲完。
她坐在廊下摇椅,听着他的声音,一时只觉清风几两,颇为闲适。
等到课上完,他走出来,夭枝便跟着他一道出去。
长街长,岸边垂杨柳,黛瓦弄青墙。
他拿着她的小鱼包裹在前面走着,她走在身后,那包裹倒像是替她拿着一般。
夭枝走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有些晃了神,便也忍不住走慢些,想着多看几眼。
街上碰见的人,显然是认得他的,“宋相公,你后头这是?”
那人看了一眼她这处,打趣道,“何处来的小娘子,这般跟着你?”
宋淮之闻言一笑,转身看来,似乎在等她。
夭枝连忙快步上去。
他才开口,“这是我的恩人娘子。”
那人显然不知早间的事,但见他这般神色,哪还不知,闻言连连点头,“那宋相公可得好生报恩了。”
宋淮之一笑,微微摇头并未言语。
那人嘻嘻笑起,拿下自己背着的棍子,取下一根糖葫芦,递了过来,“给,我自个儿做的,最是好吃,小娘子尝尝。”
夭枝闻言未动,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与宋淮之也不熟,怎能蹭他认识的人吃的。
那人不由笑起来,“小娘子只管拿,都是小玩意儿,宋相公可是我的恩人。”
夭枝下意识看向宋淮之,他颔首,示意她无妨。
夭枝便也伸手拿了,瞧着晶莹剔透,确实是好吃的样子。
那人笑着离开,看他们仿如看一对新婚夫妻。
夭枝有些不明,只觉这人说的报恩好像不简单。
她看向宋淮之,一时又晃了神,真像……
她不由拿起糖葫芦咬了一口,却不想这糖葫芦竟不同寻常,里头竟是果子,她一口咬下果汁瞬间流了出来,弄了她满手,全落到了她的裙摆上。
她一时愣住,犹如踩进泥泞的猫,僵硬顿在原地。
宋淮之却笑了起来,他俯身看了眼她的裙摆,才直起身,“去那边罢,我替你洗洗。”
夭枝看了一眼裙子,这般走几步不知要粘成什么样,便听他的话,与他一道走到河边。
此处小河清澈见底,流水而过,可见水底细小石子,偶有鱼儿游过,泛起涟漪。
夭枝过去,他已然蹲下身将她裙摆微微摊开,伸手撩过水,在她裙上轻轻擦拭,很快便将糖汁擦了干净。
他弄干净裙摆,伸手而来。
夭枝在他面前蹲下身,下意识伸手过去。
他已然握着她的手,伸手撩起清澈的流水,到她手间。
修长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的手指,一一将糖汁弄干净,像是做过此事一般,颇为熟练。
他眼睫垂下颇为长,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越显容色清隽。
夭枝看着他这般,一时看愣了神,忽然想起宋听檐往日在九重天上替她洗澡时,也是如此神态、动作。
她一时错乱,他已然抬眼看来,视线落在她唇上。
下一刻,他伸手而来,指尖抚过她的唇瓣,指间水意将一抹糖渍抹去。
他似乎失了神,看着她的唇瓣未语。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唇瓣,她一愣,微微往后。
他似乎才意识到,当即松开了手。
夭枝下意识看向河中小鱼,有几许不自在。
他们二人似乎到如今才想起来,这衣裙,这手她完全可以自己洗。
哪需要旁人来,且他们才只见过三面……
宋淮之站起身,“夭姑娘,对不住,是在下失礼了。
在下往日教书,孩童亦喜吃糖,我亦擦洗过,方才便习以为常了。”
原是如此。
夭枝闻言松了一口气,难怪这般熟练。
她站起身,“宋相公多礼了,我还要多谢宋相公呢。”
宋淮之一笑,温和道,“夭姑娘不介意便好。”
夭枝跟着他一路往前走,这才第二回 ,竟然有了几分熟络之感。
宋淮之上前推开门,等她先进。
夭枝便迈了进去,打眼便瞧见自己的衣裳挂在院子里晾晒着。
还有绣着双鱼戏水的肚兜,这么小小一件衣裳挂在上面,随风飘扬。
这……
夭枝转头看向他,“你洗了?”她一想到他亲手搓洗的,面上便有些烫。
宋淮之似乎并不介意,他微微颔首,“应当没有洗坏罢。”
他看了一眼,缓步上前拿过眼前的小衣裳看着。
正巧是那件随风飘摇的肚兜,皙白修长的手指称着那鲜艳的肚兜格外暧昧。
夭枝瞬间血气往面上涌去,虽说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哪有人这般瞧的。
她当即上前将肚兜和衣裳一道收了起来,这人瞧着斯文,也不知挂在角落里。
挂在这般显眼的地方,坐在院子可一打眼就瞧见了。
他见她这般,看了过来,似才意识到自己冒犯,“姑娘,在下孤身一人长大,并不太懂男女大防,可是我失了礼数,冒犯了你?”
夭枝见他这般清风霁月的样子,竟有些回答不出来,“倒……倒也没关系。”
她红着脸将衣裳一件一件收好,打眼却看到了大敞的窗子里摆着一架琴。
她微微一顿,“你会弹琴?”
“会。”他轻声回道,“姑娘想听?”
夭枝有些恍惚,当即摇头,“不必劳烦,我反正也听不懂。”她想着,忍不住开口问,“你喜欢弹琴,不知还喜欢什么?”
“读书人喜欢的,无非就是那几件事,抚琴品茗、对弈听雨、焚香侯月,我都喜欢。”
夭枝呼吸一顿,“你可喜欢酒吗?”
“尚可,比起饮茶,我更喜欢酒。”
她一时急道,“你弹琴最喜欢什么曲子?最喜欢什么酒,看得都是什么书……”
夭枝下意识一连串地问下来,他一一作答,竟是相差不大。
怎么可能这么像?
夭枝越听越慢慢睁大眼睛,想要将他说的一一记下,因为她并记不清往日所有。
她要回去问问师父,对照一番。
只是名字都如此复杂,要是有笔就好了。
她想着,宋淮之看着她一笑,“可要纸笔记下?”
“如此甚好。”夭枝下意识点头,看见他的笑,才反应过来,一时间红了脸。
只觉自己的心思,全被他看透了一般。
“你……你养鱼吗?”夭枝不知自己为何这般问,她只知道她现下想要找出不同来,好证明这不是在做梦。
“鱼?”他疑惑道。
夭枝心下微安,看来他不养。
可下一刻,他却走到井旁,“确实养了鱼,姑娘怎么知道?”
夭枝神情一怔,当即上前看了一眼,果然清澈井水里头,两条胖乎的鱼儿游着。
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在身后缓道,“不只有鱼,在下还有只猫儿,只是不常回来。”
她一时愣住,下一刻便听头上一声猫儿轻叫。
她抬眼看去,便见通体黑,四足雪白的猫儿站在墙上,冲她轻轻叫唤。
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身后的人,淡淡檀木气息而来。
她转身看去,他低头看来,“夭姑娘,怎么了?”
她后退一步,险些没能站住。
墙上的猫儿“喵”了一声,一跃而下,迈着步子走来,自不是踏雪,只是相似。
他俯身将猫抱了起来,温和道,“可是猫吓着了你?”
夭枝看着他,抱着猫,“你这猫儿叫什么名字?”
他抱着猫轻道,“名唤寻梅。”
夭枝瞬间松了一口气,下一刻,他看过来,薄唇轻启,“踏雪寻梅,你不觉得它这爪儿很像踏了雪地吗?”
夭枝呼吸一瞬间止住,并非是她分不清今夕何夕,也并非是她混淆一切。
是实在太像了,像到她觉得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她下意识捏着自己手中的衣裳,颇有些手足无措,“宋相公,衣裳我既然已经拿回了,我……便先回去了,我家中还有事。”
他看过来,闻言轻道,“好。”
夭枝几乎是匆忙离开,这日之后,她便不再现身。
只每每看看张子即,又时不时绕到宋淮之那处看看,只不太敢和他正面见着,毕竟太像了,叫她根本分不清。
这一回晃荡,果然让她撞见上回那群人。
她正例行公事看过张子即之后,便见宋淮之提着药和书上门看望张子即。
她安静看着,本也不打算出现。
却不料那几个歹人尾随其后,在张子即的院子外头堆了柴火。
另外两人手持的刀,正准备翻进院子里头,将二人一道杀死,制造成火烧的迹象。
日近黄昏,转眼间,天便黑沉下来。
张子即住的这处地方颇为偏僻,周围嫌少有人路过,这把火怕是要把整个屋子烧干净了,才会有人能发现。
夭枝站在一旁,安静无声看着他们摆柴火。
巷口一阵风吹过,吹起她的裙摆,细微窸窣声,趁得巷子莫名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