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蚂蚁抱团,这一层一层的人墙,竟然真的堵住了堤坝的溃口。
秦长卿的旧伤并未痊愈,还剩了点尾巴,此刻身上已经透出了淡淡的血色,淹没在滚滚黄河中,眨眼间就散尽了。他死死地咬着牙,漆黑的瞳孔带着厚重的血丝,尝到口腔里浓重的血腥味。
体温在流逝。秦长卿知道,自己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他不是情况最糟的。
有的战士没有真气,被浪一打,下盘不稳,便摔倒在了水里。水浪一刮,同袍拉不住,一眨眼就消失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身后的背水面,已经不能站人了。
源源不断的战士摔倒,滚落在洪水中。
源源不断的战士从河堤上跳下,补充他们的位置。
周乾归还站在堤岸上,就在水浪最猛的位置。两个近侍宦官护着他,无人敢退。淡淡的金光萦绕在每个人的身上。帝王,将军,百夫长,士兵,女子……此刻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每一个还活着的个体,都能成为这堵墙的一部分。
众生之志,四海齐心。
透过朦胧发红的视野,秦长卿看到秦长荣被一个军士背起来,游到了岸边。他的心突然地放下了一点,呛咳的嘴角也带上了微笑。
他的主君在他的身旁。
他的弟弟在他的身后。
他的妻子,女儿,也在洛阳城里,在他的身后。
他们在这里多坚持一息,他们就多安全一息。
秦长卿已经感觉不到寒冷,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真气还在他失控的身体里流转,将他的脚死死地固定在河堤里。在漫天满眼的金光里,他只是觉得……高兴。
为他还能站在这里,而感到高兴。
“秦长卿…”周乾归闭上眼睛,轻叹一声,“你啊……”
微小的叹息消失在暴雨洪流中。
如同血尸围城的那天一样,君王不会勒令他最得力的将军回来。
每一个军士都身披泥泞,每一个军士都在洪流中挣扎。秦长卿也是其中一员。不如说,正是因为秦将军会身先士卒的跳下城墙,跳下河堤,他才能拉起这支舍生忘死的队伍。
那洛河中央的身影死死地钉在那里,头颅高扬,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们还能撑多久?
圣女又还需要多久?
周乾归不知道。但他会一直站在这里,天子与洛阳同生死。
“驾!!驾!!!”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划破了泥泞的雨幕。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暴雨中疾驰而来,又被滔天的水浪所惊,扬起前蹄。周乾归回过头去,刚好看见一个男人从军马上滚落下来。
那男人披着毫无用处的蓑衣,全身早已经被雨浸透了。这一下摔得有点狠,趴在地上久久爬不起来,口中哀道:“陛下!”
旁边的近侍连忙上前,周乾归一挥手挥退近侍,半蹲下身体,亲自扶起那人。那人满脸是血,趴在帝王的玄袖上喘匀了一口气,顾不得尊卑礼仪,急急抬头道:
“陛下,臣乃街道司清化总司刘昭,有要事来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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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开!!”
这一次,是顾潮平的藤蔓扯开了吊树影。
沸腾的淤泥翻滚着淹没了前方。
铁水已经填满了四分之三的裂隙,余下的空间已经相对较小了。但是就是在这一小片空间里,填满了海量沸腾的淤泥。
吊树影浑身都是淋漓的血。这位好不容易有了点真人相的军师,此刻再一次浑身泥泞与伤痕。他深呼吸着,摇摇欲坠。
一轮巨大的缺月浮在他的背后。
鸣钟月第二能力——【饲神】!
吊树影牺牲自己的血肉灵魂发动月蚀饲神,提升周边所有生物的能量。
若不是【饲神】的辅助,顾潮平等邪祟早已命丧于此。饶是如此,顾潮平身上也已经被开了许多口子,鲜血把白衣浸的斑驳。
“还不够……”吊树影拼命压抑着颤抖的指尖,身形已然半透明了,声音近乎魔怔,“还不够…淤泥越来越多了…这样下去不行……”
淤泥翻滚着溢出来。这些淤泥没去管顾潮平,反而再一次冲吊树影袭来——就好像它们有意识,知道谁最关键又好欺负一样。
一堆铜铁尖刺噗的刺出,替吊树影遮开沸腾的淤泥。
田恕己也在这里。每一寸填满缝隙的合金都是他的力量。他人小,飞在空中,也浑身是伤,抓着吊树影的衣袖急道:“不能了!吊树影,你不能再给更多了!”
“你的形态已经不稳了!再这样下去,你会魂飞魄散的!”
吊树影咬咬牙,黑眼球逐渐消失,瞳仁泛白,是他加深【饲神】的征兆:“你当那群洛阳人能撑多久?乾坤尽毁,我要这魂魄有何用,不如统归了山河……”
“吊树影!”田恕己和顾潮平急道,却根本没法反驳他,只能含泪扭过头去。
正在此时,一声轻柔的怒叱声传来:“找死也不挑个好日头!”
吊树影浑身一震,黑瞳仁倏地回来了。一块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他的头脸上,把他砸的痛叫一声,差点仰倒。
轰!轰!轰!轰!
无数颗巨大的星石陨落而下,重重地砸进淤泥中。在淤泥反应过来之前,一裹一卷,尽数扔进了裂隙里,在百辟峰上浇出一片非人的惨叫。
裂隙之处,一个白衣的纤细身影款款落下。
与此同时,一扇巨大的铁片也突然出世,被几根铁针提着,狠狠一推淤泥,许多淤泥就掉落了裂隙。
红衣女子缩在藤蔓上,伸出手,如墨长发无风自动。
“连苦!姜堰!”顾潮平捂着流血的胳膊,急道,“你们怎的来了?村子怎样了?”
红衣女子正是姜堰。她身上也诸多泥泞残缺,一看就已经经历过一番苦战。她解释道:“黑凤山中,暴雨带着泥石流滚落。我们撑了一会儿,想法子转移了村人。林济海又让许多人临阵受测成了新的昆仑剑君,和余下的昆仑剑君结成了剑阵,几番尝试演练,终于抗住了泥石流。我们腾出手来,来帮你们。”
寥寥几语概括,不知多少辛酸艰苦。众人心神巨震,一时无言。
连苦则“哼”了一声,对吊树影说:“往后的每年今天都是补天胜利纪念日,我可不想跟你的忌日一起过。”
吊树影龇牙咧嘴:“我也不想啊!”
“多说无益!”连苦毫不客气,雪白水袖往吊树影脸上一甩。她身上诸多伤痕残缺,鏖战已久,气力衰歇,却半点没弱了气势。此刻抱起手来,一字一顿道:“黎小姐带我们来补天,是给大家求活路的,又不是让你找死的!”
女鬼低掩的眉目锋锐,她的身后,流星闪现。
“区区天漏之缺,几点淤泥,我们一起解决它!”
众邪祟大笑起来,看着那沸腾的泥潭,齐声应道:“是!”
“走!开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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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辟峰深处,劳工已经换过了好几轮。时不时有人脱水被抬下去,又有人顶上来。鲁望下去休了一轮,此刻已经第二次上阵。人员在更替,铁水和小车一刻未停。人人都卯着一股劲儿,时不时抬头看看那浮在空中的,一切的希望。
黎应晨的衣袖在炽热的滚风中飘扬。
终于,她睁开眼睛,直视着这刺眼熔炉和万人汗水,金瞳光芒大盛。
快了……
不差多少了。
第108章 暴雨-核心
“噗啊!”
李铁从汹涌的水中挣扎出来,拼命仰起头,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周围的同袍死死地挽着他的手,他也挽着他们。前后的身体挤在一起,才勉强维持住了他的重心。饶是这样,也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前后漂浮不定,宛如风中浮萍。李铁在水中拼命蹬着腿,让自己的口鼻浮出水面。
他站不稳,腿上一定漏了太多水了。李铁在心里懊恼。不过好在有一大片金光笼罩着他,替他们将那些水隔绝了一部分。
李铁小时候家里穷,没钱烧炭,遭了一场高烧,脑子不太好使。打小就没人爱跟他玩,只有村里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姑娘待见他。俩人从小玩到大。等长大了,要提亲了,哑姑娘的家里要他出五斗小米,还要有个屋头,有三分地,才肯把女儿嫁给他。
李铁就为了挣这一个屋头三分地从了军,远赴边塞。秦将军治军赏罚分明,只要能打肯拼,大家都有出头的机会。他脑子不好使,也想不到太多,闲时有钱有小玩意儿,一股脑地全都寄回家乡,让爹娘给哑姑娘家里送过去。让哑姑娘等着他。
李铁人傻,又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也不知道哪天就没了。但哑姑娘抱着他寄回来的虎头扣,哭得肝肠寸断,宁死不嫁,一定要等着他。姑娘爹娘心疼女儿,拗不过她,又拿人手短,也就允了。
这一等,就是七年。
七年之后,李铁因为作战英勇,有一把子力气,在部队里升了什长,衣锦还乡。
他回村的那天,锣鼓喧天。哑姑娘穿着家里最好看的粉红裙子,扑进他的怀里。那是他寄回来的布料做的。
后来哑姑娘就成了他的哑老婆。哑老婆给他生了一双儿女,个个虎头虎脑,可爱的紧。再后来部队建制合并,李铁被调进禁军,在洛阳买了屋头,带着他的哑老婆一起搬进了洛阳城。哑老婆比他聪明,做得一手好菜,就在街头支了个卖馄饨的小摊子,让孩子帮忙吆喝。一家人踏实肯干,孩子一天天长大,钱也越来越多。
队伍里人人都知道,李铁脑袋不好使,认死理。为了他开馄饨摊的哑老婆和他的儿女,他什么事都能做得。
就如同刚才,秦将军说需要人肉来给洛阳挡洪水,李铁腰上栓了绳子,毫不犹豫地就跳下来了。
李铁想不太明白复杂的事情,但他知道,他老婆和孩子在城里呢。
大水冲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水越来越大了。
李铁拼命游着,浮着,死死地抱着同袍。但他水性不好,越来越难以维持了。
哗啦!
前面一个瘦高的士兵被一个浪潮打过来,一下子没站稳,冲开了挽着的手,扑倒在了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不好!李铁连忙用肩膀去抗。但是水流这么湍急,哪里是他扛得住的呢?那瘦高的兄弟噗的一下穿过了李铁和同僚中间,被水卷进下游去了。
他再也浮不上来了。
他们和李铁没什么不同,谁没有老婆孩子,老爹老娘?
李铁却没心思悲春伤秋,他努力浮出水面,扯着嗓子大喊:“二行!!二行少人了!!”
噗通!
一个新的身影跳了下来,顺着绳子挤进了几人中间。
李铁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女娃。梳着发髻,口上还点着快掉完的胭脂。应该是天子随架的宫女。他不认识,赶忙道:“错啦!二行应该是刘陆队里管的,怎么下了个女娃?”
那小宫女死死地扯着别人的胳膊,小脸煞白,喊道:“刘大人早就被水冲走了!已经没人了!”
“当兵的,你别小看我!我…我可是给圣女大人端过水的!…呜噗!”
李铁肃然起敬:“厉害!”
很快,李铁就没有余力去管那姑娘了。
越来越多的人被拍进河里,越来越多的人跳进来。洛阳禁卫军已经快打没了,剩下的人有什么算什么,都上来了——宫女,太监,伙夫,马匹……
不停地有人死去,也不停地有人活着被冲走,在水面上留下一声刺耳的尖叫。李铁拼命用肩膀顶住了两个人,更多的也无能为力。他翻滚在水中,还能活着就是一种极致的幸运。
“将军!将军!”
身边传来嘶吼的声音。
秦长卿已经听不见了。他的眼前耳边都是一片朦胧的血色。巨大的水浪声掩过了一切。
直至最后,他的脚仍然死死地钉在堤坝上,他的头颅仍然高昂。
那是一员虎将至死不屈的傲骨。
“坚持住!坚持住,再撑一会儿!”
泛滥的洛河中央,洛阳的军士在水浪中翻滚。
“圣女大人他们,一定会把天补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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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吧?”
天穹裂隙中,剩余的空间已经无比狭小了。姜堰打了个滚,从连苦身上爬下来,狠狠一擦脸颊:“我没事!”
连苦说:“我们现在花费的每一秒…都是别人拿命撑出来的。”
“吊树影,你的计划可靠吗?这样的方式…真的可行?”
吊树影说:“人事已尽。”
“不必再说了,小黎相信我们能办到,我们就必须办到。”
姜堰说着,手中银针穿着铁板推出,狠狠地刮掉最后一层淤泥。
“就是现在!”
“终于……终于!”
连苦的身形透明到肉眼难以捕捉,飘忽不定。
她顾不得受伤严重的身躯,高喝一声:
“来了!”
依仗着鸣钟月的能力,连苦拼上所有,调动了全身的怨力。
一颗巨大的,扁平的流星,在她的头顶逐渐成型。
“闪开!!”
顾潮平高喝一声。
姜堰一把扯过脱力的连苦,一起滚出缝隙。
更多的淤泥试图喷涌而出,顾潮平却不闪不避,剑光一舞,还没等淤泥落地,就被他打散了。藤蔓在他背后扯住那片流星,和他一起,径直冲向那五彩斑斓的屏障。
最后撤离的是吊树影。他深深地看着顾潮平,作了一揖,悄无声息地退开。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