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美目中含着盈盈泪水，看着竹意如今竟已出落成如此娉婷模样，不可思议地摆头。
“二姐。”她糯糯喊了一声，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宫女，酸涩道，“身子又怎么不好了？如今走路都竟然还要人扶着。”
听她说了这话，梅鸢心中更加地不好过，将她的脑袋抱进怀中，闭上眼睛，眼泪如珠串断掉般颗颗下落。
“阿鸢，经久不见，先让昭昭起来说话。说说看，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梅帝看着她二人相拥在一起，说着，在上座落位。
“是啊二姐，地上凉，你身子又弱，少站多坐。”梅染上前将她二人扶起，也张罗着坐下，宫男即刻上前来看茶。
“谢长姐、三姐。”竹意乖巧道。
梅染笑笑，不说话。
十年未见，人自然是会有变化的，若是离别之前已经长成了，十年过去恐变化也不是非常夸张，但竹意却是从一个小女娃长成了一个水灵的大姑娘了，变化是大，但还不至于到认不出的地步。她们五姊妹眉目间都有或多或少的相似，毕竟都是同一个母亲。
只是长久不待在一起，妹妹忽然长了这么大，梅染一下子有些适应不过来。
梅鸢倒是适应得很快，她眼尖，一眼便将昭昭认了出来。
大家都落了座，只有梅絮姗姗来迟，她一进门便跟殿内的目光对上，竹意连忙站起身唤她、给她行礼，而梅絮却只是绞着手帕，带着打量的神色淡淡“嗯”了一声。
“昭昭，这十年你身在何处？如何经历，慢慢道来。”梅帝先前的眼红此刻早已烟消云散，方才已经平复好了情绪，眼下只剩对小妹的好奇和困惑。
竹意点点头，看着各位姐姐，将自己这十年的离奇经历全数给四位姐姐讲了一遍，包括野砚之死、她加入红雪阁做杀手、到苏太傅家做婢女，后之为苏家报仇又意外同羽国三皇子成婚之事。
梅音大帝听完后，面上神色沉重，一言不发。
而梅鸢听了却捏着帕子按在胸口，连连摇头：“天哪，这也太波折了，我苦命的昭昭，真是可怜！”
感叹完，她不禁又伸出手到旁侧，将竹意的手牵在手中，摸着她的手背，梅鸢方才觉得真实些。
“难怪我方才进殿感受到昭小妹内力深厚，呼吸沉稳，俨然一副习武已久的样子。彼时我还怀疑了那么一瞬……”梅染惊叹，“这红雪阁孤墨我是有耳闻的，这谁又能猜到，在江湖如此叱咤风云的高手竟然就是我们找了多年的昭小妹！不亏是我们梅家女，虽脱离了我们姐妹的庇护，竟也能凭自己闯出此番名头！”
竹意习武十年，听的夸赞数不胜数，但第一次听自家三姐这样肯定自己，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她俏皮地舔舔嘴角，瞟了一眼神色严肃的长姐，娇嗔一句：
“哎呀，三姐～别夸了。”
作为五个姐妹里最小的那个，竹意总会在各位姐姐面前，不自觉成露出自己娇憨的一面，大抵是知晓大家都宠爱着她的缘故。
“这些年你漂泊在羽，虽然习得一身保命本领，但也吃尽苦头。是长姐当初没识别出那歹人的奸计，才使你颠沛流离数年。受苦了，昭昭。”
竹意心中原本不觉这十年有什么，但长姐说这话，却让她心里酸楚，离家的路很好走，只是这归家的路她却走了十年，个中苦楚，只有自己知晓。
“怪只怪歹人，若不是长姐想的周到，当初野砚大哥一路护送我至安全地带，恐怕我那时便早就没命了。”
她说完这话，众人都觉后怕，无比庆幸她还活着。
“好了，如今既能安然回家，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前几年梅羽关系紧张如斯，派去众多人手也没能将你找回，眼下大羽边防漏洞，北部忙于应付珏，朕定要趁此机会报当年之仇！”
梅帝眼露狠光，看向竹意时眼神却又变得柔和，
“昭昭，你就安稳待在帝宫中陪阿鸢，好好享安乐。如今国家纷争打仗，也不要再四处奔走。至于你说与三皇子的婚事，既你已经回了西梅，当初大羽又那般小人做派，此桩婚事，权当作废！”
婚事作废……
这是她完全没有想过长姐会说的话，要她自此以后安稳在宫中生活，若她只为她自己倒是欣然愿意，可……
她想了想乐卿，还有现在正在边关的李晟轩……
竹意怔然，心事重重的模样被梅絮看在眼里，自她进来以后到现在，还一句话没说。关于小妹这个时候回来，她心中有很多猜测，只是还未被证实，她也不想被证实。
“长姐，我……”思来想去，竹意还是决定坚持最初过来的目的。
见她支支吾吾的，梅帝疑惑，直叫她道来。
竹意深呼吸一口气，跪在地上：“长姐，昭昭此次回来还有一要事同您商量。”
梅絮见她跪下，一本正经的模样，自己心中猜想八九不离十，微微蹙起眉头。另外两位见她这番郑重模样，心中也各有猜测。
梅鸢猜测是不是昭昭同那三皇子已经产生了感情，毕竟她方才说的时候，言语间对那男子都充满了喜爱，若是这样，那让她就此留在西梅，她定是不愿的；而梅染则持怀疑态度，她担忧是否是昭昭在羽国待了太久，早已忘了本，恐怕被羽国所控制，此次回来别有目的。
但几姐妹面上都不动声色，看不出任何。
竹意知道自己要说之事非同小可，在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斟酌了很多，组织好了语言。
“我知晓长姐对羽皇当年所做之事耿耿于怀，此次大好良机攻打羽国，以报当年之仇。可但凡打仗，伤亡难免，轻则士兵，重则百姓。昭昭虽乃西梅人，但在羽十年，对昭昭来讲，不论是西梅百姓亦或是大羽百姓，皆手无缚鸡之力，辛勤劳作，刻苦谋生。我西梅有人人赞扬的梅音大帝，百姓劳作，百姓富足。可大羽李翰扬贪婪疆域，挥金如土，百姓劳作，却是皇室富足，百姓吃苦。大羽盛世转瞬即逝，硝烟四起，大羽百姓苦了半生又被迫沦陷于战争……”
她停顿了一下，殿内鸦雀无声，还回荡着她的尾音。
“你……此次回来什么意思？”在她停顿途中，一直未开口的梅絮倏然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放下，在桌布上敲出一声闷响，她眼睑下垂，幽幽抬起来看着竹意，素来性子淡雅的她此时的询问竟染了些颤音。
竹意知晓阿姐是最聪慧的，想来她刚进殿时就猜到了自己这次回西梅来的目的，这次回家其实她很害怕也很担心，害怕自己贸然前往，但凭这张脸各位姐姐会将她认不出，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所以在她回来之前，她特意去王府中拿上了十年前临走时阿姐塞给她的手帕，那上方的梅花刺绣，是梅絮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她定是可以认出来的。
此刻，竹意在怀中摸了摸，将折好的手帕自怀中摸出，眼神示意下，便有宫男上前接过，双手放置于梅絮桌上。
众人都看见这手帕，梅絮眼神黯淡了下。
“继续说。”梅帝神色无异，示意竹意。她留意到了梅絮的异样，却并未指明。
竹意将视线从阿姐的身上转回到长姐身上，她点点头，郑重无比道：
“恕昭昭直言，长姐，昭昭此次回来是想劝长姐停止攻打羽国……”
“哼、休想！”
她话还没说完，便就被梅絮清丽的声音打断。
“阿絮。”梅帝揉了揉眉心，“先听昭昭把话讲完。”
第143章 断指立誓
◎若是他日儒王未实现诺言，我亲手杀了他◎
“是啊四妹，先听昭昭说完你再发表你的看法也不迟。”
梅鸢看着被梅絮呛了声的竹意，她垂下头眨巴着眼睛，梅鸢心生怜爱，便帮衬着竹意说话。
梅染看了看竹意，又看了看梅絮，神色紧绷，不语。
其实竹意心中是不好受的，她知道自己前来劝长姐停战，站在西梅的角度来看是一件很不可理喻的事情，可是……这件事她认为自己是对的，并且她也为此付出了努力，她相信长姐会做出正确的决定的。
“听她把话说完？不若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梅絮站了起来，看着竹意道。
她将桌上的手帕用拇指和中指捏住，提起来，松开。
手帕轻飘飘滑落至地上，梅絮嘴角冷笑。
她从桌子后绕出，步子轻盈，弱柳扶风，走至竹意身侧，才道：
“十年前，你可知你失踪我们做姐姐的有多担忧？你是漂泊在外吃了不少苦头，难道我们就在这帝宫中安享荣华了吗？你自己也长了眼睛，二姐得知你失踪的消息一病不起，身子落成现在这个模样；长姐，你最敬仰的长姐，你自己瞧瞧，为你之事一夜白发！怎么不见你关怀关怀？还有三姐，三姐这些年都奔波与大羽的战事当中一刻不停！时至今日，好容易有了机会反将那李翰扬一军，你堂堂西梅五公主归来就是来给我们说这？”
梅絮手中捏着自己的纱帕，兰花指搁于下巴尖下方，微微歪头质问竹意。
她声音不大，气虚无力的感觉，但吐字清楚，一双眼睛犀利有神。
“长姐二姐都疼你，直至方才都还帮你讲话，梅意，你自己说，你还有无脸面劝长姐停战？”
阿姐真生气了，直接都点她大名了，一声“梅意”叫得她直发杵。
听她说完，竹意心中犹如被什么堵住，她看了看二姐三姐，他们两人都默不作声，再将视线锁定在长姐的白发上，胸口闷痛不已。
一夜白发这种事，她只在书中和电视上看见过。
跪直的身子陡然颓废下来，她有些迷茫了，开始怀疑自己。
是否是她将家国之事想的太片面了？
复仇、百姓……
难道百姓真的只应该是权利斗争的牺牲品？
是她太过自负，枉以为自己能做什么救世主？
是啊……为什么要停战呢？
她为了给乐卿复仇都能花费了那么多心思，更何况姐姐们面对的是国与国的事，换个角度想，对于姐姐们来说，攻打羽国，又何其不是在为了她向羽国讨债呢？对于姐姐们来说，她也是她们至关重要的人啊。
本来就是羽国有错在先的。
然而耳边似乎有什么熟悉的声音，在循循善诱：
【昭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有善待百姓，日子才会越过越好，坚不可摧……】
【昭昭可不能因为自己是公主就随便对下人发脾气，长姐看见可是会责罚你的喔……】
【昭昭日后长大定是菩萨心肠、胸怀苍生的】
【昭昭日后想成为长姐这样的人吗？坐这个位置可是很累的，昭昭只要一生安乐就好了】
……
“长姐今年生辰许什么心愿？昭昭长大后当商人赚好多好多钱，长姐想要什么昭昭替你实现！”
“哈哈，那我拭目以待了？今年也同往年一样，望天下太平，百姓安稳。没有战争便没有流民，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这个心愿昭昭可以替长姐实现吗？”
“呀～可是这个已经实现了呀。长姐换一个！”
“怎么办，长姐就这一个心愿。”
“好！那就实现这个！”
……
回想到这里，她迷茫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
为什么打仗？
体内伤口隐隐作痛，她支撑着重新跪直，眼尾泛红，神色坚定：
“因为昭昭期望天下太平，百姓安稳，没有战争便没有流民！阿姐，我西梅五公主梅意今日有脸，不远万里归家劝帝君停战――是以我以杀手孤墨的身份，亲手手刃羽皇李翰扬已报当年之仇，逼其改诏，立三皇子儒王为太子，不日登基。我同他约好，劝梅停战，待他四战后登基，主动归还西梅边防三座城池，此有羽国尚书孙大人手书为证。”
语气铿锵，言辞恳切。
所道之言令在场之人都大吃一惊。
除了梅鸢身子弱，手按在胸口上气喘吁吁外，梅音大帝和梅染都惊地站起了身。
梅帝抬手，宫男颤颤巍巍地接过手书，拿给她过目。
“天哪，你怎么这么大能耐，皇帝都敢杀？他们没追捕你吗，怎么逃回来的？”梅鸢不可思议地问。
竹意苦笑一下：“二姐，我现在确实在羽国身负弑君之罪，只不过朝廷早已站队了，现在朝廷最有话语权的是孙大人，他还将此事瞒着，对外编撰说皇帝病重，等李晟轩打完仗回京才将诏书告知天下，届时皇帝因病驾崩，李晟轩便就可名正言顺登基了。”
“原来如此。”梅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给竹意打眼色，问她跪地上膝盖疼不疼，疼就起来别跪了。
她笑着摇摇头。
梅帝还在看孙大人手书，梅絮看了看长姐，又低下头来，绞手帕、转眼珠思索，但眼中的戒备和冷淡却比方才少了些。
“是他手书。”梅帝看完，面上仍然不轻松，
她看了看还直挺跪在地上的竹意，想先叫她起身，此事稍后再说，她得与众商议一番。
但其实昭昭方才的话已经让她动容，“天下太平，百姓安稳”，她自然没有忘，是昭昭很小的时候，她随口对她说的心愿，而梅音没想到的是，昭昭居然也没忘。
此事非同小可，她是不可冲动决定的。
“先起来吧。”梅音道，“李晟轩……就是你所说的儒王？”
“回长姐，是的。”
梅絮眼尾一勾：“怎么，光凭一封手书和男子的几句空口承诺便就要将国家大事如此儿戏？又未签署契约，他们若是反悔还不又是要发兵打他们？”
“阿姐说的是，这一茬昭昭也想到了。”竹意起身了，说着，走到了第一张案几前方，将手按在桌子上。
只有梅染看懂了她要做什么，惊呼：“昭昭别冲动，此事长姐并未立即拒绝，还有回旋余地！”
竹意摇摇头：“三姐，无碍。”
随后她又依次看向其余几位姐姐：“长姐、二姐、阿姐，对于儒王登基后归还城池这件事，昭昭除了能拿出孙大人的手书确实拿不出别的东西了，我与儒王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他信我、护我，对我从未食言。我起初从未信他，但因他处事教我逐渐信任于他，他说主动归还三城，我信他，姐姐们自没理由信他。但我请姐姐们信我，梅意今日断指立誓！若是他日儒王未实现诺言，我亲手杀了他！”
说完，她眼中狠光闪过，右手五指并拢化作利刃，毫不犹豫地斩断了左手的小指！
“昭昭！不！”“小妹？”
几人异口同声，梅染当下拿起身侧桌上的*茶盖飞弹出去，却仍然是晚了一步。
鲜血长流，指断誓成，这流血的场面将梅鸢和梅絮都吓得不轻。
梅音大帝一步上前握住竹意断指的那只手腕，眼中含着怒意：“你啊你！”
转头，大声：“传御医！！！”
竹意：“长姐……”
“唉！”梅音恨叹一气，对着梅染吩咐道，“阿染，传朕指令，立即停止进攻，退回营地休养待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