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屏放了篦子走回来,“我看他没道理说假话,倘或他果然与五妹妹有私情,两个人从前总是要往来的呀,五妹妹的屋子就在我隔壁,我倒没见他常到那屋里去。”
“四妹妹管他管得紧,他就算要去,也一定是掩人耳目,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
“那也有缎儿锦儿她们时时在那屋里啊,就算一回两回不能察觉,时日一久,迟早是遮不过她们的眼睛的。她们都没看见,可见四妹夫说的是实话。何况我看四妹夫那人,也是个老实汉子。”
南台调眼一看时修,他只管在榻上想着什么,并不搭他们的话。
“二爷可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地方?”
他攒着眉倒吸了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周大人府上,他说他是怎么怀疑起姜丽华失身一事的?”
南台带着些许鄙薄之意笑道:“他是拐着弯夸他自己老练。”
“老练——”时修那眉越扣越紧,啧了声,“难道是因为我不够老练?这事我还是从姜丽华那三个奴婢嘴里推断出来的。当初周大人可曾问过她们?”
西屏捡着机会就要打趣他,“你要是‘老练’,姐姐就不愁了。”
他睐眼过去,心里恨痒恨痒的,要不是南台就在跟前,非要拉她过来“历练”一番。
那目光看得西屏心头一热,马上若无其事地端正了坐姿,挪腾间,眼睛和南台碰在一处,她疑心自己是脸红了,不然南台的目光不会饱含失落。
如今换成她有意避着他了,她忙将眼睛转到旁的地方去。
南台有种错过了一生似的遗憾,隔了会缓慢地摇头,有点心不在焉,“没有,我记得家里刚去报官的时候,周大人只差遣几个差役过来,后来我验明不是他杀,他更不怎样上心了,还叫我早将尸首送回家。可我不放心,又多验了一遍,便耽搁了几日才将五妹妹抬回家。看案卷上的日子,就是在那两日里,周大人请稳婆验过,却未曾告诉过我。”
西屏插嘴道:“难道周大人就那么聪明,两日里就发现了什么要紧的线索?我看,兴许是那两日里,有人告诉过他什么,只是会是什么人呢?”
时修捶着炕桌道:“还是那个装神弄鬼之人!”
西屏想着便撇嘴,“绕来绕去,又是眼前的问题,我们查不出这人是谁。”
当日归家,时修想着还得重证实据,揣测只是揣测,说话的人也大有可能扯谎,眼下首要是找出那个暗里替姜丽华鸣不平的人,此人必定知道内情。在房中点着蜡烛一番思来想去,想到晚凤居的院墙上,便去隔壁将西屏从床上拽了来。
连红药也给叫出来,打着盏灯笼,时修借着那光将墙上的漏窗摘下来,细看上头的机扩,“是刻意给人弄坏的。”
西屏翻了记白眼,“废话,不弄坏怎么钻进钻出?”
时修没睬她,扭头将红药手上的灯笼拿给西屏打着,叫红药试试从那窗洞里往外钻。红药个头高,倒很容易够得着,只是肩膀刚刚能过去,脚下却没有借力的地方,根本钻不过去,仍缩回来,“我这个头身量恐怕不成,卡着根本不能活动。”
他又扭头看西屏,西屏的个头身量都比红药小了一圈。她却一歪脸道:“我不钻!墙上都是灰。”
“臭毛病。”时修嘀咕一声,一把抱起她塞进那洞口,原想趁势在她屁股上打一下,没好意思,只在她腰上轻拍了一巴掌,“快钻!”
啪一声,半黑暗中看不真切,红药以为是拍在西屏屁股上,惊得她两眼登时睁得溜圆,灯笼也掉在地上,一下熊熊烧起来。
时修转头看她一眼,脸上讪讪的表情。不过这时候懊悔也晚了,干脆坦然起来,挺直了腰板只管催促西屏。
第43章 起火。
当下西屏又是恼又是羞又是恨, 心想他这一巴掌拍下来,红药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了!这还得了么,顾儿和姚淳不日也要知道了!
她咬着牙未敢嚷, 心恨时修一百八十回。偏偏身子还挂在那洞口里不上不下的,也顾不上别的,只好先硬着头皮试着往外头爬。挣扎半晌也挣扎不出去, 直说“肚子都蹭疼了”, 时修只得将她抱下来。
她揉着肚子,一面恨眼剜他, 一面用余光留心着红药的神情。红药倒像是那个做贼的人, 一见她望过来, 忙把脑袋低着满地乱看,仿佛眼珠子丢在了地上。
尽管溶溶月色中, 什么都看不清,但大家都觉得尴尬。亏得红药一句没问, 才使眼下的尴尬胡乱混了过去。
西屏赶紧说回正题:“那个人恐怕比我还要瘦, 也要矮些, 这样脚下再垫个什么东西, 就能灵巧地翻过去了。”
比她矮的姑娘有不少,可比她瘦的倒少见,何况时修对这府里的情形不大熟, 还得问她:“这府里有几个比你还瘦的丫头?”
因他皱着眉,西屏以为他有嫌弃的意思, 不服道:“我很瘦么?”
时修正搜肠刮肚想得出神,只恨自己平时不大正眼看这府里的丫头, 实在想不出个人来。回头一看西屏板着脸,有些发蒙, “您说什么?”
“我很瘦么?!”
他忙敷衍,“瘦是瘦,也有肉。”
红药听见,暗中脸更红了。
西屏乜他一眼,“比我瘦比我矮也有好几个,只是她们都不是五妹妹的丫头,从前和五妹妹也没什么瓜葛。”
时修因想道:“那在您嫁进姜家之前呢?”
“嫁过来之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她只恨身上全是灰,急着回去换衣裳。时修一把将其拉住,犹犹豫豫间,看了红药一眼,“黑漆漆的,我送您过去。”
红药总算得了个机会,忙脚底抹油往屋里逃开,“我去给你们点灯笼!”
一出院来,西屏直泄气,“红药肯定瞧出来了。”
“瞧出什么来了?”
她正欲答,看见他含笑的鬼鬼祟祟的眼睛。好嚜,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承认什么呢,说出来岂不坐实了?她才不会呢,因而咽住了口,狠狠捶他一下,“你才刚为什么打我?!”
时修缩着肩膀躲了下,心里怪她是在借故躲避这话题,所以脸上恹恹的不耐烦。看她能躲到几时!他莫名胸有成竹,她迟早是他的,谁也拦不住!
他怄着气不再问了,将她送至院门外就要掉身回去。
西屏又像有点失落,窥他脸色有点冷淡下去,心里又气。扭头间瞟到天上那枚弯月,是疏疏落落的树梢上挂着,似一种病态,倏地使她想起个人来。
她忙喊住他,赶了上去,“我想起来了,府里有个丫头瘦得出奇,个头又矮,好像天生有点畸形,她曾受过五妹妹的恩惠!”
“是谁?”
“她的名字恰好就是今天这日子,初十。”
说起那初十,也是个苦命人,家里足足有十个兄弟姊妹,前九个业已把家吃得精光,轮到她,在娘胎里就养得不足,生下来就只小猫一般大。也算她命大,竟也逐年长起来,可一副身子却比同年的姑娘瘦弱许多。家头又穷,后天也补不起,到如今十七.八岁的年纪,却似人家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的身量,因而也说不上人家。
可巧他爹是姜家马厩里喂马的,想她横竖是难嫁,与其在家闲着,不如谋份差事给她做,好歹贴补贴补。于是早几年便花了几个钱通融了管事的,也叫她进了姜家马厩里帮着扫马粪。
她才进府那年,不懂这府里的规矩,也不大认得这府里的人,人又不够机灵,成日懵懵懂懂昏头昏脑的,他爹素日从不叫她瞎跑。
不想那日,偏有个赶车的小厮在那里卸车时,拾到只珥珰,想这车五姑娘才坐过,想必是她掉的,自己是个小的,不好去还给她,何况五姑娘这人平日也悭吝,不见得会打赏,也懒得往里头去找人。
四下一看,这里正有个小丫头,便将那只珥珰交给初十,“你往二门里跑一趟,还给五姑娘去。”
初十接了来,揣在怀里,一径过二门往园子里去,走到晚凤居,在廊庑底下听见里头像是在吵架,一时怕得不敢进去,只缩着肩膀在廊庑底下等。
敢情是袖蕊在同丽华吵,今日阖家到亲戚家去吃酒席,丽华摔在哪里崴了脚,从人家宅子里出来时痛得不能走,寻她大哥二哥寻不见,姜辛大手一挥,便使姑爷郑晨来背她出去登舆。
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偏这袖蕊是个极多心的人,招赘了那么一位相貌不俗的丈夫,就似得了颗夜明珠捂在怀里,看谁都是贼。何况丽华传承了姜辛与四姨娘的相貌,天生一副好颜色。郑晨一背上她,并头一瞧,他两个倒显得金童玉女一般。
袖蕊暗自气不过,在人家府上没好发作,忍了一路回来,先在屋里骂过郑晨,还不消气,又到晚凤居来骂丽华。正好开春那时她撺掇着太太替丽华定了那门亲,又咬死不改,丽华心里也攒足了气,三言两语的两人就吵起来。
按往常其实丽华也不敢同袖蕊吵,这家里一向是袖蕊与太太做主,旁的人不过是在她们母女二人手底下讨生活。可今时今日,为那桩亲事,托郑晨求她也不成,丽华也算忍够了,索性撕破脸,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如此一想,便出言讽刺,“又不是我叫姐夫背我,是爹叫的,四姐姐有脾气,对爹发去。我看你也不单是为姐夫,只怕心里一直就嫉恨着我,如今不过是故意来挑我的错子。”
正说中了袖蕊胸怀,越是戳心的话,越叫她发怒,不过面上不显,仍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我嫉恨你?我嫉恨你什么,你说说看。”
丽华歪着半边脸,迎着窗外的太阳,脸上的皮肤白嫩得像新煮的牛乳上浮的那层奶皮,吹弹可破,似乎还散着一丝引人垂涎的腥香。
她不必说话,单这么一个动人的姿态,就足够点明了袖蕊长年的心病。
有时候想来可笑,两个人不知到底是谁错投了胎,一个生下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没有一副好面容;一个不得不看人眼色,小心谨慎,却是天生丽质。
袖蕊只恨不得天下的好事都给她自己占尽,可做人哪能全是好运气?她心下一恨,就着炕桌上的一碗茶泼到丽华脸上去。
丽华崴了脚不便,跳不起来,幸而那茶水不烫。也够气得她脑仁绷得紧紧的,咬着牙死盯着袖蕊,不一时眼泪便糊了满脸。
袖蕊见她哭,心下舒坦了些,歪着眼笑道:“空有副相貌算什么?你的前程还不是握在我手里。我想要你快活就使你快活,我要你不得好过,你就终身只能守着个相貌丑陋的驼包过日子。”
说到那驼包,丽华想起他也觉得可怕。她只把他想成他二哥的样子,再想想她二嫂过的那半死不活的光景,真是可怖。
她唇上原来因激怒袖蕊得逞的笑抖动了两下,眼睛眨呀眨地,不得不服软,一下从榻上跌到地上,往前爬去,抱住袖蕊的腿只管央求,“姐姐,你去和太太说,别将我定给那李家!我知道错了,我从此都听你的,再不敢和你顶一句嘴!”
“呵,你的脸变得倒比那唱戏的还快。”袖蕊顺势踢了她一脚,踢小猫小狗似的,笑盈盈转过背去,回头朝地上瞥她一眼,“可你忘了,不管你情不情愿,都得听我的,这家里是我和太太做主,本来就用不着你在这里和我赌咒发誓。你不是常常自诩比我长得好嚜,我倒要看看,长得好的女人到底有些什么切实的好处。”
言讫慢条条踅出门去,在廊庑底下看见初十,便皱起眉头,“哪里来的这挑粪的丫头,臭得这样——”
初十忙退到一边,只等她走没了影,才敢进屋。一看丽华在里间地上坐着哭,像掉了许多瓣子的一朵莲花,剩下个零落的灿烂的蕊。屋里连个人影也没有,都像是避灾避祸去了。她便赶过去将丽华搀起来坐在榻上。
丽华只管呆呆地哭,哭着哭着,对着那太阳又笑起来,一颗豆大的泪珠就挂在她弯着的嘴角上,她伸出舌.尖扫进嘴里,呢喃自语,“好咸。”
她的人生就好比这单调的咸腥味,说苦比那些穷人家的姑娘又要好过许多,说甜也实在谈不上,她是一味盐,随便搁在哪道珍馐佳肴里都是锦上添花,可偏偏人家只想拿她撒在坛子里腌咸菜。
可是不甘心,她才不要像西屏!
她胡乱抹了眼泪,转过脸,看见面前小小瘦瘦的一个丫头,才刚是她搀扶她起来的,真是难得,连服侍她的人都不敢触袖蕊的霉头,这么个不认得的丫头倒胆大。
她嘲讽似的笑了笑,“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初十将那只珥珰捧给她,“赶车的小厮才刚在马厩里卸车时找到的,叫我拿来还给姑娘。”
丽华怕她手上不干净,不肯去接,难得大方一回,将自己耳朵上的另一只也摘下来放在她手心里,“就给了你吧。你多大了?”
“十五了。”
“十五?”丽华不禁打量她,简直天生的一棵菜芽,注定要夭折那种。可见她自己的命跟这些人比起来,还算是好的,她心里感到些凄凉的安慰,和气起来,“从前没见过你,马厩里怎么会要个女孩子当差?”
初十嗫喏道:“我爹在马厩里养马。”
“噢——”
本来要打发她走,可巧见缎儿锦儿两个回来了,回来得倒巧,多半是在院外头看着袖蕊出去了才敢进来的。她们装得若无其事,看见丽华面上泪痕狼藉也不问,免得问出来,大家都难堪。
丽华冷眼瞧着她们在那里端茶倒水一通乱忙,心下一恨,有意要报复她们,就故意要抬举初十给她们看,“那你在马厩里做什么?”
“我——”初十头低得抬不起来,“拾马粪。”
不是身份低,还不能借她贬低锦儿缎儿她们呢。丽华越是做得平易近人,一点不嫌弃的样子,“真是委屈你了,我看你倒伶俐,改明日我去求太太,把你要到我房里来伺候,你愿不愿意?”
那初十乍惊乍喜,两眼放光地连连点头。
丽华望着她笑,一转眼吩咐缎儿,“去把我不穿的那条银红的裙子找出来,赏给这丫头。”
那条裙子缎儿和锦儿都争着想要,她偏不给她们,给了初十。初十受宠若惊,眼下赶上她姐姐出阁,家里正缺首饰衣裳,今日得了丽华的珥珰和裙子,犹是雪中送炭,又想着将来要到这房里来伺候,丽华就算是她的主子了,感动得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
此后不论人家说丽华如何如何悭吝,她都不往耳朵里去,自以为是承了她的大恩,终日想着要报答。
时修听完这些旧事,因道:“所以姜丽华坠井死了,你觉得她死得冤枉,就常趁半夜爬进晚凤居装神弄鬼?”
初十点头,“我身子小,二门角门那墙下有个洞,夜里守门的婆子锁了门去睡觉吃酒,我就从那洞钻进园子里来,卸下晚凤居院墙上的木窗,从那里钻进去。”
西屏略微垂下眼皮,思量须臾问她:“那你凭什么觉得五姑娘死得冤?三叔验过尸,没人害她,你觉得谁又会害她呢?”
“我不知道。”初十连连摇头,“底下的人都说五姑娘是因为和李家的亲事想不开,我先也以为是这样,可那年五月间,五姑娘还找过我,让我帮她一个忙,我看她兴兴头头的,不像有想不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