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什么。”南台摇摇手,只等伙计摆上饭菜,才细细和他提议,“实不相瞒,去年淹死那个,是我二哥,我是姜家三爷。我知道你们芙蓉庄的人对我们姜家颇有怨言,其实真要论起来,是我们姜家做事不太厚道,我二哥之死,也算是老天爷惩罚我们姜家。此事其实过去了一年,早就该翻篇了,不过我们衙门中新来了一位小姚大人,那是个只问案子不管人情的人,一定要追究。可我想,既然你已有认罪伏诛的意思,又何必再攀扯旁人?还是早日结案的好,从此芙蓉庄也清静,我们姜家也长一回教训,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陈逢财心想,人虽不是他杀的,可有心杀人自然有罪,何况这位老爷也不知与那凶手有什么关系,来说这一通,想必就是为保他。既然自己横竖一死,不如就趁机同他讲讲条件。
因道:“老爷说得在理,只是我有件事,还请老爷成全。”
南台了然,“你媳妇的事?”
他重重点头,重重叹息,“我媳妇身子不好,常年要花费不少银子看病,我死了,她无依无靠,往后别说看病,连吃饭恐怕也成问题。别人,哼!我看靠不住!只好求老爷——”
南台不等他说完,便笑着把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你放心,说来说去,无非是为钱的事发愁。这在我还不是件难事,这钱,你先拿回去交给你媳妇,只要你不失言,往后每月我都派人送她十两银子,你看可够?”
怕他不放心,又道:“你是个爽快人,我也自当言而有信,你若不放心,可把真相告诉你媳妇,他日我要是不兑现诺言,她随时可去官府将事情抖出来。”
这陈逢财得了银子,又吃了颗定心丸,再没顾虑,狼吞虎咽吃过饭后,便向南台告辞,约定送药回家后,下晌即到衙门投案。
“至此我便回城到衙门等他,谁知等到下晌,却听人来报在官道分岔路旁的稻田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我赶过去时,臧班头已经在那里了。我随即初步检验了尸体,他是午时之间死的。”
西屏望向他,轻轻皱着眉,“这么说,他是在和你分手后回家的路上给人杀害的,那你和他分别时,可曾看见到什么异样?”
南台摇头,“我是看着他朝官道上走的,没什么异样啊。”
那茶社离发现尸体的地方,约莫七.八里路程,谁知道这路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西屏坐在榻上呆想半日,忽然问:“你说他在和你谈条件的时候,曾说过‘别人’?”
南台回想须臾,笃定地点头,学给她听,“他口气有点气恼,说:‘别人,哼!我看靠不住!”
“他说的这个‘别人’会是谁?”
“也许只是随口一句抱怨,意指亲戚朋友靠不住。”
西屏缓缓拔座起来,“我看不像,我倒觉得他这个‘别人’是确有其人。他既然承认当日到长尾山去就是为杀你二哥,可他根本就不认得你二哥,是怎么知道你二哥当日会从长尾山经过呢?”
南台恍然大悟,“二嫂是说,是有人指使他在长尾山路上伏杀二哥!”
她点着头,“这是杀人灭口。”
此时窗外已不见一丝光亮,犹如整片碧青的天重重跌在时修心上,摔得一地支离破碎,沉痛不堪。陈逢财的死是杀人灭口,他立刻也得出这结论,顿觉头昏脑涨,眼前一花,坐在榻上。
臧志和见他脸色白得惨淡,以为他是为病所累,忙要搀他回床上躺着。他却抬手阻拦,低垂着脑袋,“你接着说。”
臧志和只得收回手,站在一旁,“姜三爷检验过,人是今日午时间死的,遭人用钝器在额前脑后砸了多回,再细致的,要等明日验过才能知道。”
说着坐到榻上来,够着脑袋看时修的脸色,“上次大人说曾有人告诉陈逢财姜潮平的行踪,我在想,会不会就是此人杀人灭口?”
时修声音消沉得险些听不见,“有什么根据么?”
“我在想,这陈逢财是芙蓉庄的人不错,芙蓉庄的人对姜家也的确是存着怨恨,可这陈逢财不过是个村夫,连姜潮平的面都不曾见过,他就是想杀他也没那个条件。也许是另有人指使他,而且告诉了他姜潮平的相貌衣着,叫他到长尾山去伏击。如今官府重查此案,这两日我们又在芙蓉庄一带走动,这个人一定有所察觉了,怕陈逢财落入咱们手中把他给招出来,所以就杀了他。”
那头自顾说得头头是道,可这头时修却是阖着眼苦笑。
“难道我说错了?”
他缓缓睁开眼,浑身的精神给抽去大半,人仿佛是个空壳子,里头在嗡嗡作响,一片混乱。杀人灭口不错,可有杀人灭口的动机的,不单是陈逢财的背后主使,还有别的人。
他不欲想到西屏,可她却是个魔障阴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心里,使这颗心暗了。但他还是什么也不敢对人说。
臧志和等了会,又问:“大人明日要不要到衙门去瞧瞧尸体?”
他久不作声,枯坐在榻上,脸色惨白得像个死人。恰好红药端了药进来,喊他吃药,他仍不作理会。这二人只好面面相觑一会,告辞出去。刚走到廊下,就听见屋里啪地一声,什么东西摔碎了。
臧志和欲要回身进去,被红药拉住了,向他摇了摇头。
这夜里,时修梦到那素未谋面的陈逢财推开这扇门,额上好大个窟窿,不断有血从那窟窿里淌下来,蒙住了他的五官。时修虽没能看清他的脸,但仍能感到他绝望的目光,如同千刀万箭扎在他身上,将他痛醒。
后半夜就再不能睡了,在黑暗中熬来了鱼肚白。西屏这日也来得很早,他坐在榻上听到她和红药说话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温柔轻盈,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柔软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她推门进来,看见榻上的黑影子吓了一跳,“你怎么起来得这样早?好些了么?”
她走去跟前,抬手便摸他的额头,摸到一片冰冷,“怎么这样凉?”摸他肩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她便嗔怨,“这几日夜间也凉起来了,你怎么不披件衣裳?”
她欲去寻蜡烛点上,他却出声阻拦,“不要点灯。”
那嗓音沙哑得异样,西屏不由得从心里打了个冷颤出来,“为什么?”
因为他怕看见她的脸,那是面镜子,会返照出他自私的面容。他想了一夜,仍不能替她与自己开脱,他这回装聋作哑赌她本性善良,其实不仅押着自己的良心,同时也押着他人的性命。他赌输了,自然也带累了别人死于非命。
幽暗深沉的蓝雾中,他抬起脸,西屏看见他血丝遍布的眼睛,后腿了一步,“好端端的,你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陈逢财死了?”他冷冰冰地问。
西屏把手藏在袖中攥紧了,壮着胆子反问:“陈逢财是谁?”
旋即听见他泠泠笑了两声,半黑暗中,他的目光像冬天的河水浸过来,“我不信姜南台没告诉你。”
很长一段沉默僵持中,她嘴角微微一动,和往日一样装痴作傻,“告诉我什么?我这几日天不亮就到这里来,天黑了才家去,成日全心全意只陪着你,别的事情一概都没理会。”
时修看见她给月光映白的脸,觉得她那微笑是结在唇上的冰花,有无限的寒意,洇得他心灰意冷,“那我来告诉你陈逢财是谁,他就是去年出现在长尾山的那个假樵夫。”
“是么?”西屏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颤抖,“他怎么死了?”
“有人杀人灭口。他在长尾山看见了杀死姜潮平的真凶。”
西屏心里早知道答案,却不得不装作意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凶?”
时修扶着炕桌站起来,穿着身靛青的软绸中衣,看不清他的脸,完全是个黑影子,朝她一步步压迫过来,声音平静得似乎没有情绪,“他当日拿了把斧头做凶器,可姜潮平身上没有任何斧子造成的伤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有人捷足先登,抢在了他前头令姜潮平坠下山崖。”
他忽然伸出手,手上捻着那根羽毛,月色中也只是个纤长的影子,“我一直在想这根羽毛为什么会出现在长尾山,后来我想明白了,是有人在林子里放鹰。鹰突然飞出去,惊了姜潮平的快马,而那路旁的树又刚好被人推倒了,所以才使连人带马,算无遗珠,都跌进了河中。这一切,都被那陈逢财看在了眼中。”
西屏听得心里直打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不过顷刻一想,为什么要给他吓到?陈逢财已经死了,现今没有人或物证能证实陈老丈曾出现过在长尾山。于是她又顺手抓住了案沿,使自己不必慌乱。
他也停住脚步,隔着半步距离睨她,“我还记得,姜潮平当日离开陆三集的时候,曾对娄城和陆严二人说,他家中娇妻在等他吃饭。我想他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扯谎,何况要不是有人在等,他又何必在那逼仄山路上跑得那么急?不过我很奇怪,六姨一向和姨父感情不合,他出门在外六姨从不啰嗦,怎么偏是那日,要等他回家吃饭?”
那日连姜潮平都意外得怔了下,不敢信,“等我吃饭?为什么?”
清早的太阳照在那黑亮的桌面上,蒙着点点轻盈的灰尘,西屏坐下去,握着帕子随手一抹,给自己倒了盅茶,还未衔到嘴边,先提起唇角盈盈一笑,“你近来与如眉好得似一对夫妻,那又将我往哪里放呢?我思来想去,不能放你们太过快活了,我不高兴。”
她是这样,要不对他冷言冷语,要不说出些刁钻的话来,那些话乍听是不中听,但回味起来,又使人熨帖,额外还会觉得受宠若惊。他觉得这几年要给她折磨疯了,她时冷时热,他也倏狂倏静,一颗心全由她掌握着。
他扑到她裙下来,笑嘻嘻仰望着她,“你吃醋?”
她把嘴一撇,嗔道:“才不是。”
他益发心痒难耐,不住晃着她的膝盖,“你就是吃醋!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她一手托住脸,把笑眼睨下来,在他脸上匆匆掠一眼,又闲闲地望到梁上去,声音轻盈得像黄鹂,无论怎么叫,都是动听的,“哼,你这是自作多情。”
他高兴极了,一溜烟就跑没了影。空气里的尘埃被他搅弄起来,西屏拿手扇一扇,走回床上去,在昏暗中坐着,冷静地看着这一屋死气沉沉的家具与跃在空气里的那片刺眼的阳光,觉得融洽。
但此刻她觉得在黑暗中不能容身,盼着有人来解救。倏地有人在外面推了两下门,没能推开。她扭头去看,才发现原来那门不知何时被时修拴上了。
她稍微放心下来,他知道真相又怎么样?看来连他自己也怕给人听见。
这一刻她知道是自己赢了,他押上了他的良知来爱她,是他说的,她一向算无遗策。但她总不能高兴起来,也没有得意,反而感到些冷。怪那太阳还不出来,怎么还不出来?
红药推门推不开,以为他们在屋里做什么,便罢了,仍端着茶回厨房去。她听见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如同身在个冰窟窿里,盼着人来营救,可救场的人临到跟前,却又走了。
她偏着脸,再也没敢看他。
她想,说了这么多,总要有个结案陈词吧?可他有头没尾,余下没话说,任由一大段时间从沉默中溜去。
忽然噗嗤一声,西屏觉得脚上一热,低头一看,是一口血呕在了她的绣鞋上,幽昧中并不觉得是红色,是黑的,黑得触目惊心。
她忙抬头,见他嘴角还有血渗出来,对着她失望地一笑。眼泪立刻从她眼眶里砸下来,凄惶无措,她头一回觉得是走错了路,但没办法,她根本没别的路可走。
“狸奴——”她朝他伸出手去。
时修却拂开了她的手,慢慢走回榻前,有些支撑不住,便弯腰撑在那炕桌上,也不敢再看她,“你走吧。”
叫她走哪里去?叫她走哪里去?她慌乱不已,眼泪只管痴痴地往下流。
后来慢慢又想,不错,本来与他不就是一路人,他是他的阳关道,她有她的独木桥。
她走去开门,抽开门栓,风猛地灌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她的裙滔滔地往屋里卷,像江上的浪。她回头朝他眷恋不舍地看了一眼。
那风带起时修一连串地咳嗽,他委顿地坐在榻上,胸口还感到沉闷,窗外那半昧的月亮终于消失了,那一圈淡淡的云翳成了个纪念。
第79章 该把我千刀万剐!
早上红药进来, 看见地上和时修的衣裳上有斑斑血迹,忙急着去请大夫,大夫说是急火攻心, 另开了药方,这回时修倒是认真病了起来,又向衙门告了多日的假。
偏是这时候又出了条人命摆在仵作间, 那陈逢财的老婆日日到衙前来哭, 搅得周大人心烦不已,想随便了结此案, 又怕给时修拿住错处, 只得日日追着臧志和问:“小姚大人好些没有?几时能到衙办案?”
臧志和暗讽他一句, “小姚大人病了,不是还有您周大人嚜, 周大人有话只管吩咐,卑职一样以周大人马首是瞻。”
周大人毫无主意, 只得瞪他一眼, 打道回府, 归家和他夫人商议几句, 次日又打发女儿去庆丰街,看看时修到底病得怎么样。
周宁儿自上回被时修冷待之后,便赌气不肯去, 不过想着父母既有意招他为婿,他又是府台公子, 又生得那副相貌,这气赌着赌着, 又自散了。因怕自己去面上不好看,中间也没个周旋调和之人, 这一早,就坐了小轿到姜家来邀西屏同去。
算起来西屏已有好几日未见时修,心里也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他的病,想到他那日呕出血来,不知到底有没有大碍。陈老丈这时候行事需小心谨慎,不敢私下来见她,南台也没问过臧志和,所以无从得知。
当下周宁儿来请,她虽有些动摇,可想着时修是被她给气病的,又怕见他,只好推脱,“我就不去了,过几天就是中秋,家里好些事走不开,姑娘自己去吧。”
周宁儿扭扭捏捏,一味挽她,“二奶奶就陪我去吧,否则没个长辈在,我怎好在那里多坐?”
“你母亲呢?”
“她也在家为过中秋脱不开身。”
哪是脱不开身,那周夫人分明是有意叫她和时修独处,年轻男女嘛,没父母在跟前说话倒比有父母在跟前更易亲近些,何况有丫头婆子盯着,又不怕出什么事。
西屏打量她一回,笑起来,“我想你是怕羞,这样吧,我实在是不得空,叫我的丫头嫣儿陪你去一趟好不好?”
这也好,周宁儿谢过,便跟着嫣儿辞出去。走到大门前,听轿夫回轿子出了点毛病,得回家去换。恰是此刻,郑晨骑马回来,在门前看见几人,便问嫣儿:“二嫂要到庆丰街去?”
嫣儿道:“二奶奶不去,二奶奶和四姑娘料理中秋家宴的事呢,打发我陪宁儿姑娘去。”
周宁儿从前也常与周夫人到姜家走动,郑晨是认得的,朝她行过礼,问了几句,知道她的轿子坐不得,就吩咐门上去套车,转头对她说:“宁儿姑娘稍候片刻,我叫人套车送你们去,回家去换轿子岂不麻烦。”
既叫客人等,主人家一时也不好走开,他就陪着等,一面问嫣儿:“小二爷的病好些了么?”
“不知道,我正是代奶奶去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