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宁思儒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宁沅的娘亲李芷岚结为夫妇。
本以为她如世人所言一般,温柔似水,娴静大方,可成婚之后,他却觉得她安静,无趣,与他独处一室时,便更像一块任他摆弄的木头。
但娶妻为的便是有人为他打理家宅,继承香火。
他并不太过在意她究竟是否会讨他欢心,日子总能得过且过。
直到一日,宁思儒莅临明府参加喜宴,宴上被人多灌了些酒,醒来却发现自己居然和一个陌生小姐同眠一宿。
他顿时慌了。
他对名声的看重大过一切,若是此事传出去,那他就完了。
好在明薇安抚他:“公子放心,我绝不会让旁人知晓此事的。”
他本不相信,但瞧着眼前娇柔如水的目光,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被女人崇敬的飘飘然。
后来这事儿果然没有泄露给世人,却不知为何,被李芷岚知晓了。
不过她是他的夫人,早晚都是要知晓的。
宁思儒的疑心尽消,且在得知那小姐议亲不顺后日渐转化为了愧疚。
于是他萌生了纳明薇为妾的想法。
李芷岚此时正怀着他的孩子,孕期的女子本就不宜侍奉夫君,他纳妾也是理所应当。
谁料他向他的夫人提出这一请求时,素来怯懦的她却拒绝了。
她道:“纳这样的人回府,只怕今后家宅难安。”
他有些不满,但碍于李芷岚的娘家,也不敢做得太不尊重,只得把这份怨埋在心底,却被明薇轻易识破。
“没关系,国公爷,我只是倾慕你,绝不在意名分,如若你喜欢,我给你做外室也行。”
一番话把宁思儒感动得一塌糊涂,他自以为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他与明薇是一双苦命鸳鸯,而李芷岚则变成了试图拆散这对鸳鸯的人,他开始厌恶她,对她不闻不问,几乎不再涉足她的院子。
明薇亦搬出了明府,住进了一座小小的四合院。
各路消息雪花一样地传进在宁国公府养胎的李芷岚耳中,今日言宁国公寻了外室,明日言他为那外室添置了什么,而她就这样一日一日地愈发沉默。
直到李芷岚得知那外室有身孕的那天,她第一次主动找了宁思儒,道:“她既已有了宁府的孩子,不妨把她接入府里,给个名分。”
宁国公得意于她开了窍,赶忙过去同明薇讲。
谁料明薇体贴地摇摇头道:“不必了,夫君。”
“你我之事瞒得很好,如今京中很多人都赞你在她孕期不曾纳新人,也不出入花街柳巷,你如今纳我入府,这洁身自好的爱妻之名,不就自破了吗?”
宁思儒凝眉:“话虽如此,但也不能一直委屈着你,更何况你如今也怀有身孕……”
“我不碍事的。”
“夫君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我又怎会委屈呢?”
明薇还不忘嘱咐他:“您若想在外的名声更好些,就别忘了多给您夫人喂些大补之药,好好地照顾她。”
一面冷淡,一面体贴。
两相比较之下,宁思儒的心愈发偏离,按明薇所言一一照做。
可在她柔情之下,暗藏的却是一把刀。
明薇要的才不是去国公府为妾室,她要做的从来都是宁夫人。
可宁府已然有了一位宁夫人,宁思儒又素来要面子,深奉家丑不可外扬,休妻对他而言,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她早就知晓李芷岚是一个通透之人,故而在那夜之后,故意同她放了消息。
李芷岚聪慧得体,自然瞧不上她这样下作的手段,定会阻挠她这样的人入府。
而李芷岚对宁思儒的每一次反驳,无疑都是把他往自己处推得更近。
他们夫妻不睦,他又在外与自己这样的人恩爱无双,日子久了,纵然李芷岚不喜欢他,为着孩子和宁府的未来,也难免郁结于心。
而她嘱咐宁思儒喂李芷岚的那些药,皆是辛温香燥的大补之物,长久服食则易肝火旺盛。
加之她的消息一次又一次递进宁府,李芷岚只会积郁成疾,终至难产。
李芷岚快要临盆的时候,宁思儒恰在外地处理政事,明薇使了些钱财通融了产婆,让她务必在生产一事上帮倒忙。
羊水破了的那日,李芷岚因着太过疼痛,几次昏厥过去,转而复醒。
她嘴里塞了块布团,额上的汗刚擦净,便顷刻间细细密密地落下来,已是难产之相。
产婆虽收了明薇的钱财,却也为人母亲,受过这样的疼,她纠结许久,终究是没有昧着良心,开始好好为她接生。
可就在她看见了孩子脑袋的时候,忽然发现床褥之上流了一大片血。
粘腻、温热、源源不断,仿佛要将她的生命流尽。
待她接出新生儿的时候,李芷岚已经是手脚冰冷,浑身僵硬。
就当她以为她迈入了鬼门关时,怀中的婴儿哭嚎起来。
随着这声尖细的哭嚎,几乎气绝的李芷岚竟奇迹般地恢复了几分力气。
她没有在那时死去,而是短暂地陪伴宁沅走完了生命最后的时日。
……
夜凉如水,宁沅手中捏着一封产婆画了押的口供,走上一座石桥。
行至桥中间时,她转过身来,望着微澜的河面。
一只手握住她的肩。
她回身,看见他稍有些紧张的神色。
“你放心,我不会跳河的。”她无奈道。
沈砚发现她与他在一起久了,很多时候他不必张口,她便明白他的意图,就好像她也会读心一般。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听完这些,我都不知道要怪谁。”
“怪明薇阴毒,却又少不了我爹对她的倾心和依从;怪我爹混蛋,可他又是被明薇蒙在鼓里利用;怪那产婆贪财,她却在最后关头起了恻隐之心,反倒保住了我娘的性命。”
“他们明明都是共犯,我却偏不能一纸诉状把他们告上官府。”
“甚至我如今拿着这封口供给我爹,让他瞧瞧明薇的真面目,最多也不过是休妻了事,可我娘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宁沅抬眸望向他:“沈砚,你说,究竟是谁错了?”
他揽着她的手紧了紧:“从他们成婚起就错了。”
“成婚不只是一场盛大的筵席和隆重的仪式,能撑起往后漫漫人生的,唯有相爱、相知、相许。”
“而非什么包容、理解、经营和磨合。”
“很多人连过去朝夕相处的亲人都未必能做到这些,更遑论与陌生之人?”
她稍有些惊讶地挑挑眉:“……你是谁?你快从我夫君身上下来!他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沈砚难得与她真心感慨,一时有须臾茫然。
“他只会说什么……娶谁不是娶,娶你也不错……”
她玩味笑着,眼睛弯成一双月牙。
他这才后知后觉她是在调侃他。
她跟他学坏了。
他耐下性子道:“……我现下长进了,不可以吗?”
正当两人嬉闹之时,忽然一道黑影踏着瓦房的房顶而来,悄无声息落在二人面前,单膝跪地回禀道:“不好了!公子,少夫人的祖宅忽然起火了!”
第85章 帮她
时光回溯至一个时辰前。
明薇正在佛堂打盹,女使匆忙入内,焦急道:“夫人,您猜奴婢看见了谁!”
她睁开眼来,见女使鬓发微湿,鞋面上溅着些污水,身上亦沾染着刚自外面回来时带来的水汽,看模样像是刚小跑回府。
她支起身子坐好,微微蹙眉道:“急什么?在这种地界又能有什么大事?整日闲得发慌。”
“奴婢……奴婢好像瞧见了大小姐!”
女使把篮子搁在桌上道。
“宁沅?”明薇原本无甚在意的神色凝重了些,“你不会看错了吧?她怎么可能来扬州呢?”
女使摇了摇头:“不会看错的……奴婢初见时也觉得意外,故特意仔细瞧了瞧……她身边儿还跟着沈大人,那样气质出众的一双男女,就算奴婢一时眼花,也不至于一直眼花吧?”
“他们来扬州做什么……”
明薇念叨着,忽然想起月前宁澧同她寄来的信。
信上说,沈砚似乎筹划着带宁沅出京踏青。
虽说如今正是游江南的好时节,但他们会出现在这儿,她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们去的何处?”
“似乎拐去了一处小巷子。”
她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直觉他们或许是来寻人的。
否则哪有人来游玩,不去逛风景,却偏偏往偏僻的巷子里钻。
听宁澧说,他们婚后甚是恩爱,若真如此……
想必他们来扬州,定是为了帮宁沅查些什么,或是要对她做些什么。
她对宁沅做了许多亏心事,自然怕她找上门,尤其是宁沅如今还有她那个夫君撑腰,宁思儒为了保全他的官声和与沈家的姻亲,定然只会放弃她。
届时她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她慌张起身,颇有些六神无主道:“不行……我不能留在这儿坐以待毙。”
女使一头雾水:“夫人这是何意……就算您对大小姐没那么好,可当初她外祖家的人要来把她抱回去,您硬生生地拦下了,让她能留在自己府中长大……养育之恩犹在,大小姐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也不至于毙不毙的……”
明薇凝着佛堂内鎏金的佛像,她想,没有人知晓她当初为何会留下宁沅这个孩子。
除却为了让宁思儒觉得她宽容心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她是一个女孩儿。
如若宁沅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她断不会让宁沅活下来。
但女孩好,女孩不会同她的儿子争爵位,反而能给她的女儿当陪衬。
试想,若是一双姐妹同时出现在同一场合里,一个娴雅,一个拘谨,那么所有人都会觉得她的女儿才是真正的掌上明珠。
除了那个不长眼的沈砚。
明薇深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她的孩子们,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一个弃妇。
她不能成为他们人生中的一个污点。
受人白眼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她不能看他们一朝也落得如此地步。
可她如今势单力薄,去阻止宁沅和沈砚已是不能,所以,她只能在她自己身上想法子。
她过了将近二十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也算足矣。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她手掌合十,在佛前拜了拜,而后拿起供奉的果盘,用尽全身力气,回身朝女使砸去。
只听“当啷”一声,女使防备不及,软绵绵地往地上栽倒。
明薇迅速挂上佛堂的门闩,从自己身上扒下惯带着的首饰,往她身上套去,再小心拿起佛前供奉的香油,洒在佛堂的四周,甚至还不忘往那女使身上滴了几滴,最后退至幕帘之后,往里面丢了一只火折子。
火龙迅速窜起。
她赶忙扭动墙上的一颗夜明珠。
大户人家的府内往往都有一条密道,以备不时之需,而她住在这儿已有大半年,早摸透了位置在哪里。
*
另一头的石桥上,宁沅喃喃道:“……太巧了。”
她垂眸捏了捏手中的纸页:“我刚拿到这个,祖宅便起火了,倒向是在避着我。”
沈砚道:“或许我们的行踪被人察觉了。”
他转身问那暗卫:“今日宁夫人可出入过宅子?”
“不曾。”暗卫道,“她一整日都呆在佛堂,只有家中女使来来回回出入,属下匿在房顶,见起了火光,便当即来报您了。”
“过去看看。”他笃定道。
“来得――”
宁沅的“来得及吗”还未问完,整个人便凌空而起,原本错落有致的小房子悉数被踩在了脚下。
沈砚把她抱在怀里,周遭的景致飞速后退,她死死拽着他的衣裳,指缝中的纸页哗哗作响。
她干脆紧咬住嘴唇,阖上了眼睛。
她并不知道沈砚究竟要把她带往何处。
他看起来颇为轻车熟路,可她却是第一次来扬州,甚至连自己的祖宅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
最终,他带着她停在了不远处的一座房顶,远远望见冲天的火光与浓烟。
府中已经乱成一团,叫嚷声此起彼伏。
“走水了――走水了――”
“夫人还在佛堂呢!快救火啊――”
宁沅忍住被迫疾驰而来的晕眩,微微蹙眉呢喃道:“……难道是自尽?”
她望向他俊美冷淡的侧颜:“你相信她那种人会自尽吗?”
她这样问,俨然是不信的。
这也同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他有幸见识过明薇的手段,也见识过太多阴狠的人,自然也是不信。
即便木已成舟,只要那柄审判的刀尚未悬在其脖子上,他们断不会轻易伏法,更遑论畏罪自尽。
与其说是自焚,不如说是死遁。
她焦急道:“怎么办,我不曾来过这儿,不知府中的密道通往何处,可别让她给跑了。”
“所以我才要带你站在这里。”他道。
此处地势甚高,可以说整个宁家的祖宅都能一览无余。
宁沅闻言当即领会了他的意图,定了定心,开始默默观察。
“在那儿!”她忽然扬声道。
他循着她的指尖看过去,见原本平静的井盖微微动了动,似乎里面正有人试图挪开它。
他没有犹豫,再度打横抱起她道:“抓稳。”
片刻后,宁沅煞白着一张小脸站在草地上。
从高处直线而下的感觉简直犹如跳崖一般酣畅淋漓,她甚至觉得她已经死过一遍了。
面前的井似乎早已干涸,井盖沾染着一层尘泥,带着长久不曾被人使用过的痕迹。
须臾间,自缝隙处伸出一根木条。
仿若有人试图自内而外撬开它。
宁沅同沈砚对视一眼,他轻声道:“很脏。”
见她的视线逐渐变得有些可怜巴巴,他无奈妥协道:“行吧。”
他握住那根木条,把井盖推开了一条小口子。
“咳咳……多谢。”明薇道。
自井口冲出来些许热浪,宁沅平静道:“不用谢,宁夫人。”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明薇一抬头,便看见两张熟悉的容颜。
手中的木条“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她眸中不可置信道:“怎,怎么是你们?”
这井本就是造来伪装成密道的出口,并不深,也没有水,人只消站在井底的干草坡上,便能触到井口,井边还设了可供人攀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