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且年少,术法稚嫩,身负重伤,几乎是凭藉着一股不怕死的精神同面前灵力远高于他的大蛇缠斗。
“小心!”
忽有一人喊了一声,扑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向大蛇的眼睛刺去。
是她。
蛇女怎会将这二人放在眼中,她一卷尾尖,重重地朝他们拍了过来。眼见二人便要命丧当场,扶楚脚尖点地,悄无声息地飞掠过去,以掌心为薄刃,切断了那条黑色的蛇尾。
与此同时,二人合握的剑刺中了蛇女的眼睛!
随着一声令西山震颤的痛呼,大蛇抽搐几分,更加愤怒。朝露消耗太大,骤失气力,从半空中倏然坠下,扶楚顾不得太多,飞身过去接住了她。
他抱着她重新落地,对面伤痕累累的少年以剑支撑着自己,正要抬起头来,扶楚便施了个术法,隐去了自己的面容。
他将朝露轻轻放下,突然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道:“江怀。”
“江之岸兮水空茫……”扶楚低声重复,笑道,“你还没有忘记啊。”
他一手托着刚刚从蛇女眼眶中掉出的“伤逝”,少年不懂他言语之意,也未多问,只惊愕道:“前辈……你的身体……”
扶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有些透明了。
这次居然这么快。
思索片刻,他才想明白——他借助“南柯”逆天穿梭,本不应同这个世界、尤其是非神之人直接动手的,方才对蛇女出的一招令他的神力快速消散,缩减了他能够停留在这里的时间。
事不宜迟,扶楚将众人置身的洞穴封严了些。
蛇女在外发出愤怒的低吼。
“前辈,您有办法对付外面的妖物吗?”
少年抱着昏迷的朝露,去探她的鼻息,发觉她受伤之后,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我们……要快些离开,她伤得很重。”
扶楚握着手中的神器,一时竟有些不忍心把它交给对面一无所知的孩子。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他手心黑气翻涌的“伤逝”。
他的喉咙似乎受了些伤,嗓音沙哑,颈间还缠了一条少女的衣摆,渗了好些血出来。
“这是……那枚从蛇女眼中掉出的法器吗?”少年顾不得关心他透明的身躯,只是小心翼翼地道,“前辈可知晓它的用法?我们是……鹤鸣山武陵君座下弟子,还望前辈出手相助!我定会报答前辈,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扶楚重复着他的话,目光落在朝露脸上,“倘若我告诉你——”
他顿了顿,将“伤逝”举到他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如果想要救她,你要付出这世间最惨烈的代价,你会害怕吗?”
少年面色惨白,却坚定道:“这些话蛇女对我说过了,煞气反噬、杀欲大发、少年早亡……不过如此,我本是天地一孤生,有何可惧?”
“比那还要惨烈!”扶楚道,“倘若我说,是要你灰飞烟灭、不入轮回,永失所爱、孤寂万年,你还会做这个选择吗?”
少年没有回答,他手中的“伤逝”却顺着对方的心意,离他而去,没入了少年的心口。
“啊——!”
少年不过凡人之躯,将自己献祭给这上古的杀器,几乎无法承受其间的痛楚。
“伤逝”的煞气飞快侵入少年体内,将他的筋脉打碎重接,再打碎、再重接,扶楚看见他的面庞在翻飞黑雾之间痛得扭曲,但他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心口,几近昏死也没有放手。
他伸出手来,欲助少年减缓痛楚,但不过片刻,他便因突兀出手被迫抽离了那个时空,回到了空空荡荡的九十九重天上。
临去之前,他唯独记住了少年闪烁着寒光的眼睛。
“既做出选择,万死不辞,我永不言悔。”
扶楚跪坐在轮回镜边,抬头看向无限高远的天空,白帝和诸神的阴影在云翳之上笼罩着他。
他勾起唇角,轻轻笑起来,语带嘲讽。
“——永不、言悔。”
***
“南柯”上附着的神力已经十分稀薄,再强行穿梭几次,恐怕就会随着他溢散的神力,重新化为一摊无用的碎片。
扶楚下界去了一次。
神女以建木新造的仙界焕然一新,仙人们结束了与清平洲诸魔的对战,正忙于重建人间。
他本想提前找到钟山君和紫衣,避免数年后发生的四方之战。
但身体已经无力支撑他在清平洲这样的煞气肆虐之地久留,况且他若因提前知晓未来之事而改变了走向,先前的布局可能就要全数作废了,他不敢赌。
扶楚遍寻无果,只好在神界向多年后的璧山降下一条神谕,说魔族将现“吞日”之主,令众人早做打算。
思索之后,他还降下了第二条神谕。
神终会归去,剑破清平,重还人间安宁。
既然无法在这个世界中杀掉紫衣,扶楚便决定在“南柯”的那头动手。
想来那个时空中的朝露与江怀应已长成,“伤逝”转移了那条可怖的诅咒,等他将紫衣除去,引江怀断绝红线,一切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再次穿越时,他会看见这样一副场景。
是桃花林的深夜时分,少女独身离开桃源峰顶,还没走几步,便被一把剑洞穿了心口。
急速消失的灵光溢满了整个桃林,扶楚上前将少女全无生机的身体抱在怀中,感觉双手抖得厉害——这一剑竟非人间的寻常一剑,是有人锻造了神剑,特意用以诛神的!
他双目血红,抬头果然在树干之后见到了熟悉的紫色衣摆。
诅咒分明已经转移,是因为紫衣未死,她才会提前死于非命!
盛怒之下,他重伤紫衣,然后跪在原地,画了一道自从学成后从未用过的符咒。
——忘生。
这是白帝传授给他的符咒,由于甚少用到,人间收录禁术的书籍记载之时,也只写了它的代价,没有深挖它的效用。
“我愿以人世三十年寿命,换她于此间躯壳不朽、神魂不散。”
半空中电闪雷鸣。
无人知晓,“忘生”咒最重要的效用不是让世间遗忘眼前之人,而是暂留神魂,以求重生。
重生乃逆天改命之法,为了让一个人的重生合乎世界运行的轨迹,“忘生”会令世界暂且忘记她,给她一个新身份,让她周围之人察觉不出不对。时日推移,强大的天道规则会抹平一切不合常理之处,让时空回归正轨。
扶楚在识海中为少女遗留的那抹神魂编织了一个幻梦。
幻梦中她是一个无父无母、险些死于洪水的孤女,在书摊前捡到了一块“南柯”的碎片,从而获得了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
“那我要做什么呢?”他听见少女懵懂地问。
你什么都不用做,他想,只要……不要再爱上“我”就好了。
但少女无心无情,根本不晓得“爱”或“不爱”意味着什么。
于是他回答:“你要让一个人爱上你。”
“是什么人呢?”
他伸出手指,指向了少女身侧、他捏造了肉身去保护她的钟山君。
“是他。”
“让他爱上你,你才能活下去。”
让江怀变心实在太难,而在你苦苦挣扎的过程中,总能移情别恋,断掉你我之间的红线罢。
扶楚将钟山君那只灵猫留在了她的识海之中,一遍遍地向她重复这项“任务”。
布置好后,他握着桃林中带着“永生”之力的常寂古剑,一路追着紫衣,来到了章明郡的虚蓝神庙中。
他分明已经感受到了紫衣的气息。
但他实在没有力气越过面前的神像,只好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再消失殆尽,回到一片虚无的千百年前去。
扶楚跪在破旧的蒲团上,泪流满面地抬头看向头顶的神像。
工匠塑造的神像栩栩如生,纵然破败不堪、结了蛛网,那神女像依旧拈花微笑,垂着温柔的眼睛看他。
他忽然感觉有温柔的风拂过面颊,像是有人在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是你吗?”他哽咽着问,“……等我做完一切,就来找你。”
虚空中只有无奈的叹息。
“你好累,休息一会儿罢。”
似乎是她的声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
又一次穿越时,间隔更短。
在“忘生”和“南柯”的效用下,少女以郡王之女的身份复生,又因与江怀牵涉颇深的一个凡人冯誉的遭遇,重见神器“天问”,解开了身上的符咒。
在此期间,望山君不知为何,将“扶楚”也赐给了江怀为字。
天道正将这段时空逐渐挪回正轨。
冯誉与江怀渊源颇深,又意外死于被紫衣蛊惑的萧霁之手,扶楚以建木为舟,送他入了仙界。
但或许是执念太深的缘故,纵然灵猫忠诚地、反覆地传达了他的指令,朝露还是来到了江怀的身边。
甚至因过深的执念,冲击了“南柯”与“忘生”在识海中为她造出的幻梦。
如果他不加干涉,幻梦便要崩塌了。
时空尚未完全归位,届时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
无可奈何之下,他命灵猫更换了指令,用“自戕”的方式,让她沉睡了二百年,以滋养神魂。
幻梦与现实将会在二百年后全然相融,等她醒来时,便不会再有“指令”了。
宇宙太过磅礴伟大,他终于明白,纵然手握神器,他也无力让一切按照自己的心意发展。况且他的神力几乎燃烧殆尽,做不到的事情,只能交给未来的自己做了。
既然无力改变世间万物的走向,那便改变自己罢。
扶楚在轮回镜前捏碎了手中“南柯”的最后一块碎片。
他用尽自己剩余的所有气力,尽力延长了下一次穿越的时间,为她多留一些时间滋养神魂。
在这最后一次的穿越中,他已维持不住身形,穿梭的只有一缕意识。
而他残破不堪的躯体已如当年一般,坠入了茫茫的轮回。
他来到了“她”沉睡之后的一百年。
***
有野兽在舔舐他的面颊。
江扶楚睁开了眼睛。
从他随朝露跳下璧山至今,已经过去一百年了。
不知为何,他躺在这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被路过的野兽啃噬、被涨水的暗河吞没,但就是不老不死、不伤不痛。
目光偶尔从空荡的璧山山顶移开,他自嘲地想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怪物。
直至这一日,有声音突兀在他耳边响起。
闭上眼睛,他在识海中见到了一个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对方裹着一件褪色的鎏金华服,似乎十分虚弱,见到他也不诧异,只微笑道:“好久不见。”
“我们……从前见过吗?”
“自然是见过的。”
对方将一切尽数告知,江扶楚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到半信半疑,再到他伸出手来,看见了曾经结过青草指环的那根手指上若隐若现的红线。
“你要我……除掉紫衣,”他勉力压抑着言语的颤抖,对识海中的“神”道,“你要我……亲手斩断同她的红线?”
“我知道这对你很残忍,”对方轻声说,“可我没有选择,你也没有。”
“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
“我只不过是你轮回当中,最寻常、最寻常的一世,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残忍?”
“若我不动手,闭上眼睛,总能憧憬未来的生生世世,我们之间连着这根红线,茫茫人世,总能再见。为什么……连这点可怜的希望都不能留给我?”
“‘伤逝’为她转移了诅咒,可诅咒的根源在她身上,倘若不断绝这根红线,我们身赴永劫,她不可能如你我一般置身事外。”神回答,“当年在西山洞穴中,我问过你的,你还记得当初自己的回答吗?”
——倘若你将灰飞烟灭、不入轮回,永失所爱、孤寂万年,你还会做这个选择吗?
——万死不辞,永不言悔。
“一百年后,她会回来的。”
神将仅剩的全部力量都留给了他。
江扶楚离开璧山崖底,来到了清平洲。
神将除去洛清嘉的方法告诉了他,这还是当年钟山君以性命换来的秘密。
在她身边潜伏良久之后,钟山君终于发现,紫衣汲取人间力量之时,主要有两种方式——生乱和摄魂。
四方之战时天下大乱,她的力量便增强了不少,但人间并非日日有乱象,她无奈之下只好用第二种方式,选取修士摄魂。
紫衣修炼的本源特殊,只能汲取人心中向恶的部分为自身所用,因而摄魂时她必须花费精力,将魂魄中善恶两面剥离。钟山君探知良久之后,终于发现,“伤逝”虽为杀器,但它到底为神女所造,能够在混沌之中化去怨念中的煞气,而不被对方发觉。
江扶楚以体内的“伤逝”之力,在白鹤泊为洛清嘉造了一个漩涡。
她摄魂之后,将魂魄扔入此地,“伤逝”自会为她分离出可供吸收的力量,丝毫不费她的气力。
洛清嘉听罢,似笑非笑:“你为我效力,欲求何物?”
“我知道她没有死,”江扶楚面无表情地道,“我要她。”
洛清嘉拊掌大笑。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完全相信他,每次行恶时总要捏造一个他的傀儡带在身边。
于是江扶楚的声名在仙门和人间越来越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