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蔼然和善,脸上一直是带着笑的,在一旁等着魏玉词的反应。
魏玉词冷声呵斥道:“你将他找来,他若能拿出一点我指使他的证据,你就割了我的头,去找大梁要赔偿。若是没有,就扒了他的皮——问问究竟是谁人要害我!”
武将放软了态度,缓声道:“夫人不必生气。那老贱骨头嘴硬得很,这几日胡乱攀咬,已诬陷了好几个人。我本也是不信的,可城中巡卫的将士说,有人亲眼见到,王大掌柜杀完亲儿之后,去秘密见了夫人,所以,我才想来叫夫人过去问一问话……”
阿勉架着条腿坐在上首,闻言在案上轻轻拍了一下,阴恻恻地道:“三哥,是要叫我的人,去哪里问话?想问些什么出来?不如干脆直接将我也带走吧,你看怎么样?”
武将亦是畏惧他的凶名,见他发怒,不愿触他霉头,当即改口道:“殿下误会了。夫人的事,是殿下的家事,我过两日再来询问,想来殿下会给下官一个满意的答复。今日就不打扰了,告辞。”
武将离去之前,下意识瞥了眼阿勉的脸。对方面上那崎岖纵横的伤疤,配上阴鸷狠毒的眼神,骤然一眼,叫他也不由心底发凉。加快步伐,退了出去,免受迁怒。
阿勉过去关上门。
屋内光线暗下,魏玉词再克制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就知道要出事。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刚抓了梁洗,消息就进了你我的耳朵,又叫王大哥发现动手的是他儿子。可我心存侥幸,怕师姐中了他们奸计,才让王哥去。若是牵连到你,可怎么办?”
阿勉走到她身前,默然将她揽进怀里。
魏玉词抓着他的手臂,悔恨不已道:“王哥叫他们抓住的时候,定是自尽了。他此前还和我说,这生意做得累了,等明年回到大梁,就到乡下种地去。转眼就遭了难。我若是再小心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可我实在挑不出人来替我去见她。”
阿勉半跪在地,从下方看着她,给她小心擦了擦泪,只是道:“对不住。”
魏玉词眼泪不停地流,捂着心口慌乱地说:“从收到大哥的信起,我就日日怕得睡不着觉,觉得身边没一个可信的人,会带着密信去告发你。初到北宁时都不这样怕,可是如今,越说大梁要胜了,我越是害怕……唯恐一觉醒来,府里叫人给围了。怕你早上出去上朝,再回不来。”
阿勉好声安慰她:“不会的。是因为你在京城,所见是一片歌舞升平,才会觉得慌张。其实就跟当初的大梁一样,朱门笙歌达旦,可实际上,积重难返,亡国之灾早在宁国头顶了。过不了明年,这场战事就结束,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魏玉词颤栗不止,与他贴着脸,哭道:“阿勉,可是明年好长……一日日地数不到头。”
阿勉只重复地与她道:“没事的。不要害怕。师姐今日也来了,有她在,从来不会出事。”
魏玉词点了点头。
·
入夜,寒霜凝重,流光清冷。
后院的花圃旁,小童抄着杆木头制的长枪,有模有样地甩着,累得满头大汗,对石桌边上的妇人起誓道:“娘,我以后好好学武,一天也不玩了,以后保护你!爹再动手,我就打他!”
魏玉词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侧脸已经上过药,还是消不去肿,笑了跟哭一样难看。
就听夜色里传来一道如水似的女声:“他打你了?”
魏玉词蓦地起身,转向身后。
就见回廊的灯火下不知何时坐了个人,一身长发飘逸,简单束起,发尾侧披在肩上,一身白衣,好似片尘不沾,静静看着二人。
小童挡在母亲面前,拿着长枪直指宋回涯,粗声粗气地质问:“喂,你是谁啊?为什么进我家?”
魏玉词盯着宋回涯看了许久,终于醒过神来,将儿子的手按下,带着他快步上前,鼻翼翕动道:“不要无礼!”
她将小童推到宋回涯面前,开口莫名带上了哭腔,嘶哑道:“师姐,你仔细看看他。他是……他是我的孩子。”
宋回涯弯下腰,对着那小童笑道:“你好啊。”
小童放下手里的木枪,歪着脑袋与她对视,双眼清邃澄明,绷紧的脸上满是倔强,还带着些戒备,字正腔圆地回了一句:“你好。”
魏玉词抱住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小童点头,这才友善起来,主动上前两步,靠在木栏上,说:“原来你是我娘的救命恩人啊!”
他这般年纪或许还不懂什么叫恩人,连生死都理解不大清楚,但知道这是个好词。
他从腰间摸出一块糖,示意宋回涯伸出手来,放在她手心,大方地道:“给你啦,以后也要保护好我娘啊!”
宋回涯看着那块被他放在怀里捂热,已有些融化的糖,抱拳回礼,笑道:“多谢小友的重礼。从没收过这样好的礼物。”
“我存了好久的!”童子说着小心觑了眼母亲的脸色,强调道,“不是我偷的,是我省的!我都七天没吃糖了!想等爹回来一起吃!”
说到父亲,他又是一阵气愤,跺着脚记恨道:“以后不给他吃了!全给师姐吃!”
宋回涯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住。魏玉词也低下头,眼神闪过悲戚之色,可也只能小声劝导:“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父亲会伤心的。”
“他伤心就伤心,关我什么事?是他先不讲理的!”小童不服气,对着宋回涯问,“你说!他打了我娘,我该不该给他糖吃?”
宋回涯沉默了会儿,笑着说:“不该。”
小童得她肯定,当即挺起胸膛,昂着下巴,回头看向母亲,说:“看吧!师姐也这么说!”
第117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的表情有些无措,她有许多想教给儿子的事,可最后都在顾虑中化作第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小童能察觉到她的忧郁跟愁闷,内心是无法形容的茫然,但不觉自己有错,便沮丧地将脸贴向母亲垂放下来的手,委屈地蹭了蹭。
他抬起眼,一双乌黑的眼睛随之望向对面的宋回涯,浓密的睫毛迅速眨了眨,坚强地要将涌上来的水花压下。就在他快要崩不住眼泪的时候,宋回涯笑吟吟地开口:“小滑头,你不应该叫我师姐。”
小童问:“那别人叫你什么?”
宋回涯说:“别人叫我宋大侠,或者宋门主。”
“什么叫门主?”小童往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比划了下,“管门的吗?你家也跟皇宫一样,有很多很多的门吗?”
宋回涯被他天真的童言逗笑,后仰着靠上身后的长柱,摆手惭愧道:“那我还没有那样大的本事,只管得了自己的家门。”
小童踮着脚坐上阑干,一股脑地问道:“你家在哪里?在很远的地方吗?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他有各种天马行空的疑问,可母亲总是不回答,问得多了,便用“你长大后会懂”的理由来搪塞。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长大。他能等院前的红花败落再开,能等树上的鸟儿去别处飞过一圈再回到巢来,唯独“长大”的时间太过漫长,让他找不到任何足以比量的尺度。
他长得好慢好慢。
宋回涯注视着他,一个个认真地答:“我家和你家在同一个地方,在很远很远的高山之外,祖祖辈辈走了百来年才快要走到。你若是想看,来年我带你去。”
小童下意识地反驳:“你骗人!”
宋回涯说:“我没有骗你,不信你问你娘。”
小童回头看一眼魏玉词,见对方颔首,不由两手抱住脑袋,苦恼道:“我听不懂!”
他正要自己先说,“我长大以后会懂的。”,宋回涯却是耐心地用浅显平易的语言同他解释:“因为这条路被人拦住了,对方蛮不讲理,不许我们过去,也不许我们家人回来。我们求他们、跪他们,发现都不行,于是抄起武器同他们打、同他们争,如今终于快赢了。”
小童听得一知半解,故作老成地“哦”了一声。
宋回涯不等他翻出一连串的新问题,一脸卖关子的表情对他说:“我今日早上其实见过你。”
小童努力思索了会儿,没想起来,挪动着朝她靠近过去,问:“在哪里?”
宋回涯说:“你坐在马车上,我跟梁洗在一块儿,你知道梁洗是谁吗?”
“啊?”小童眼睛猛然睁大,眉毛拧动着变化,以表达自己的困惑,“你当时长这个样子吗?”
“当然不。我有一千张脸,每张都不一样。看心情戴哪张出去。”宋回涯神神叨叨地说,“这世上见过我真面目的人……”
小童俨然是旁听过不少奇闻异谈的,接嘴道:“都死了?”
宋回涯笑而不语。
小童有些畏惧,片刻后实在好奇,壮着胆子问:“那我能知道你长什么样吗?”
宋回涯朝他勾勾手指,俯下身与他视线平齐。
小童紧张上前,伸长两手,仔细在她脸颊两侧轻轻摸了摸,没摸到说书先生故事里那层薄薄的假皮。正觉纳闷,宋回涯掐住他的脸,逗趣地捏了捏。
小童挣脱着退开,见她与母亲低声发笑,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耍,捂着脸生气道:“我不和你玩儿了!你欺负人!”
长廊并不避风,晚秋的寒意一来便冷得浸骨,小童先前练得满身是汗,这会儿静坐片刻,被冻得清涕直流。
魏玉词拿手帕给他擦了擦鼻子,用手掌包住他红肿的手指,说:“你先回屋里去,娘待会儿进去找你。洗完澡就躺床上,别光着脚去闹你诚哥。他不舒服。今日你还咬他了,该同他说什么?”
“对不住。”小童乖顺地说,“我同他说过一遍了。我还代爹跟他说了一遍。”
他过去捡起地上的木枪,沿着游廊跑向自己的房间。关门时留了条缝,躲在门后鬼鬼祟祟地偷看宋回涯。见宋回涯隔空点了下他的额头,才一把将门关紧,呵呵地傻乐。
魏玉词注视着黑夜中被灯火照亮的微茫景象,眼神亦有些虚浮,许久后回过头,对着宋回涯说:“他从小没有什么玩伴,居然能同师姐聊得来。”
她的笑容总有种苍白无力感。
宋回涯自我打趣道:“我?上到七老八十,下到蹒跚学步,我都能聊得来。不过他们乐不乐意与我聊就不一定了。”
魏玉词后知后觉地道:“阿勉今晚不在,我去让人喊他回来。”
“不必了,我知道他不在。”宋回涯抬了下手以示阻拦,“我来找你,尚说得过去,阿勉回来,不与我打一场,就说不过去了。谁知这城里有多少人在看,我特意挑了他不在的时候才进来。”
魏玉词心事重重,思绪百结,过了会儿才木讷应了一声,踱步到宋回涯身边坐下。凛冽肃杀的霜风吹得她呼吸沉缓,以致于声音变得细碎。
“此前阿勉冒险去过大梁一趟,想见师姐一面,可惜总不顺遂,几次失之交臂,未能如愿。回来后他一直耿耿于怀,害怕是师姐在故意避他,怪他做错事,生他的气……”
一个个含糊的字从魏玉词的喉咙里呛出:“前段时日收到大哥寄来的密信,他才想明白,原来师姐当年执意要去无名涯,全是为了他。”
魏玉词本不是爱哭的人,今日见到宋回涯,前十几年里攒的辛酸泪,好似都要在今天补上。
宋回涯低声说:“我怎么会怪他?”
魏玉词恻恻悲痛地道:“我是大梁长公主,阿勉又会护着我,顶多不过是明面上听几句折辱,不必做昧己瞒心的事。可阿勉有太多身不由己,四面楚歌,无可傍依,许多话对我也不敢如实说。夜里惊醒,想起旁人对他的咒骂,自己都怕报应,如何敢奢求师姐对他的谅解?”
宋回涯听着她凄切的讲述,诸般感触宛如春水涨潮,潮水推起大浪,缓慢地升高,再浩荡地拍下,将她嘴边的话全部碾得粉碎,只能沉默。
在宋回涯有限的记忆里,阿勉是个听话、胆小,又十分好哄骗的孩子。
他喜欢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可宋回涯嫌他碍事,不愿带着他玩儿。要么给他布置许多的功课,要么故意避开他的视线,去山中躲个清净。
找不到她,阿勉便会蹲在半山的石阶上,打着瞌睡等她回来。一见她出现,立刻从原地一蹦而起,围在她身边问东问西,打听她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而后用一种满怀期待的语气“哇哇”叫个不停,双眼神采奕奕。
宋回涯最常用的一个借口是:“我去河里摸鱼了。”
阿勉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更察觉不到宋回涯的有意疏离,只会执着地缠着她说:“摸到了吗?师姐,我也想去。我会游泳了。”
宋回涯随意找理由打发:“天气太冷了,你还小,下水会着凉的。”
阿勉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甩着手,努力为自己争取:“天也不凉啊,我今天都出汗了。我不怕冷。”
宋回涯敷衍地说:“水下凉,等暖和一些了我再带你去,不然师父又该说我了。”
阿勉当是承诺,开心地道:“好!”
宋回涯递了个路上顺手摘的果子给他,阿勉接过,直接往嘴里塞,吃了一口,被酸得口水直流,鼻子眼睛皱到一块儿。
他呲了呲牙,又兴高采烈地跟在宋回涯屁股后头喊:“师姐!师姐!”
不留山的四季更迭快得无常,有时一夜雨后,山间风光已然大变,春秋转瞬而至。可溪流山岩、碧湖轻烟,似乎自亘古而起,从无变改。
相似的一幕总在那段恒久的石阶上发生,以致于宋回涯分辨不出它究竟是哪年哪月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