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静静看着她,浑黄的眸中有些一闪而逝的情绪,末了难得卸下一身冷硬,苦口婆心地道:“宋回涯,活得久一些。他们都配不上你这条命。”
宋知怯听了个半懂,仰起头,亲近地笑道:“师父,若是我以后犯了这样的错,您会杀了我吗?”
宋回涯一脸慈爱的笑,快声答道:“会。不过你不必担心。你犯不下他那样的大错,已经被我打死了。”
宋知怯表情不自然了一瞬,挪动着屁股,重新挑起嘴角,笑意完美无瑕:“那我定然不惹师父生气!”
宋回涯摸着她的脑袋,满意夸赞:“真是我的乖徒弟。”
钱老:“……”
这对瘆人的师徒,究竟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第021章 万事且浮休
“你说是……宋回涯?”
青年半躺在榻上,脸颊酡红,醉意熏熏地道:“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还能从无名崖底爬上来?”
前方的中年男子惊魂未定,嘴唇干得起皮,带着彻夜未眠的憔悴,飞快回道:“多半是。这天底下除却她,还有谁敢单枪匹马闯上我断雁门。打伤长老,打死弟子不说,还一剑劈裂了山前青石。门中弟子如今人心惶惶,还请少门主回山主持大局。”
青年的眼神清明了些,缓缓从榻上坐起。边上仆役快步端来温水,送入他手中。
青年抿了一口,觉得入嘴的水有些发苦,皱眉看了眼,见确实是清水,心中烦躁,迁怒地将杯子砸到仆役身上,骂道:“滚!”
仆役用衣摆迅速清扫了地上瓷片,头不敢抬,跪行后退。
青年按着额头,忍过宿醉后的头痛,捋清思绪,说道:“不一定是她。江湖上亲眼见过宋回涯的人其实不多,可眼馋这名字的鼠辈倒是不少。多半是宋回涯一死,几个孤悬浮寄的江湖浪客,便迫不及待要借她名号来虚张声势,好趁乱为自己谋些蝇头利禄。”
他说着冷静下来,理了理胸前衣襟,复又慵懒靠了回去,一手敲着榻上矮几,安然自若道:“见不惯我断雁门势大财雄的人不知凡几,唯独她宋回涯,最不可能在此时来。无名涯前车之鉴尚在眼前,还敢如此张扬,除非她是活腻了。”
中年管事欲言又止。不懂他这份信心是从何而来,无奈道:“少门主,不仅是如此……”
他畏惧于男子的残暴性情,再三迟疑着不敢将宋回涯昨日留下的要求和盘托出,正打算着硬着头皮与他直言,大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魁岸身影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青年睁大眼睛,视野中还残留着一层困意朦胧的水雾,等看清来人的脸,才端正坐了起来,恭敬叫道:“爹。”
叶文茂看着儿子溺于享乐所养成的一身颓靡,心中掩不去的失望。嘴唇翕动着想骂,几次已经张口,碍于有外人在场,又生生收敛住。
他面上胡须颤抖,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宋回涯能杀得了你吗?若真是宋回涯来此,连谢仲初都不敢不敬畏三分,你如今这番态度,简直是在找死!”
今早他特意上山看过那一道剑痕,入石三分,切口平滑,已可窥见武者剑术之深。又听闻殿前那块碎裂石砖也不过是剑客单手一掌所致,石块断面却截然不同,裂缝处皆是被震散的沙砾齑粉,足以见得此人内力不凡,属当世罕见。
财富可以累世,权势亦能代传,唯有天资,最是求之不得。
他儿叶观达,就好比那不知蓼苦的昆虫,无甚天赋,又不肯用功,还不知江湖险恶,家传武学浅尝辄止,练得不伦不类。若非是他叶文茂的种,只配称是个碌碌庸才,早不知死哪处阴沟山坳里去了。
叶文茂在山石前伫立良久,哀恨中又不免带着强烈的嫉妒。
先有宋回涯,后有无名客,这江湖能人辈出,为何都不为己用?哪怕那点慧根落个一半到他儿子头上,不说光宗耀祖,起码能保得门派几十年无忧。
叶观达见此不由正色,给父亲倒了杯水,试探道:“父亲都这样说,看来那人确实是有些本事?”
“何止是有些本事。江湖里的高人,你只是见得少了。”叶文茂怒其不争,可毕竟是自己儿子,耐着性子指点道,“你亲自去,或是派人,带上厚礼,去那剑客家中赔罪。什么披麻戴孝、三跪九叩,那是痴人说梦,告诉她,我可以让门中弟子代为送葬。我双方各退一步,此事作罢,那是最好。”
“披麻戴孝?!”叶观达才知道这番事由,吼了一句,面上挂满怨愤之色,显然不肯听从,“她这番羞辱我,父亲你还让我上门赔罪?”
青年涨红了脸,阴鸷道:“该去告诉那个女人,让她到我面前来跪地认错还差不多,否则我让她走不出这个断雁城!她只有双拳两腿,而我断雁门及城中亲眷,少说也有上万,她能打得了吗?我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混账!”叶文茂勃然大怒,抬手狠狠抽了过去,本是想给他一巴掌,最后手腕一转,只拍在他的肩上。
饶是如此,叶观达仍是摆出了一脸错愕与受伤。
叶文茂余怒未消,可见他这桀骜不驯的模样,知道多说已然无用。不容置疑地道:“照我说得去做!”
他看出叶观达眼神中的悲痛,板着脸多时,还是生出些不忍,又放缓了语气劝道:“我儿,人在江湖,总得低头。谢仲初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不也要低头?若能凭着两具棺材就免去一起祸端,何苦不为?你先去试试那剑客的口风,倘若对方当真不识好歹,我断雁门也是不怕她的,到时候定然帮你讨回公道。”
叶文茂轻轻拍了下方才打过的位置,好声道:“听见了吗?”
叶观达神色莫测,喉结滚了滚,低着头道:“听见了。”
等人走后,叶观达捂着痛处缓缓坐回到榻上,死盯着虚空某处,慢慢浮出一抹狠色。
“父亲终归还是老了。”叶观达沉声说,“自宋回涯给他送信威吓,他连面都不曾见到,便每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成天下之笑柄。好不容易等来宋回涯的死讯,而今不过是听到个风声,又开始惶惶不安。宋回涯不一定是只真老虎,我父是真的……该休息了。”
一直在旁静默无声的中年男人,被寥寥几句话听得有些毛骨悚然,抬起眼,猝不及防撞上了叶观达的眼神。
二人对视片刻,男人心中那股惊惧很快便被抚平下去,思量过后,目光逐渐坚定,甩甩长袖,躬身朝叶观达行了个大礼,以表忠心。
断雁门,到底最后会是叶观达的断雁门。
叶观达满意笑道:“秦叔,那就劳烦您,听我父亲的话,带上厚礼,去会会那个……”
他笑容顷刻沉没,一字一句狠厉道:“狗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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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雁城南的风筝巷,进这巷口要过一段仅有两臂宽的小弄,地面常年泼着脏臭污水,一脚踩去,多是飞溅的泥浆秽物。凡是城中的达官显贵,从不到此踏足。诸多山上传说,更是如隔云端。
可今日,一条传闻长了腿似地跑遍全城,传得最快的,便是这条半死不活的风筝巷。
事情说得不算清楚,只讲是,宋回涯这个外来的江湖人,受二娘这狐狸精唆使,只为出一巴掌的恶气,要砍断雁门少门主的手。
这可不得了。
老者的门庭本就冷清,消息遍传之后,更是无人踏足。附近的百姓宁愿转个大半圈绕过此路,也不敢从他们门前经过。
宋回涯早上出门时,二娘的门前被不知何人倒了一地的粪水。
一些百姓要替山上人出气,向断雁门效忠,不敢来招惹凶神恶煞的宋回涯,只敢拿捏一个孤立无援的病妇人。
宋回涯索性搬了张椅子,坐到街头看守。
宋知怯气愤跳脚,对着街道尽头处徘徊不定的人影破口大骂:“谁啊!是谁!那群断头的大雁都没说要来找我师父麻烦,哪个贱皮子先忍不住了!上一回我见到这样的事,还是个大肚子的有钱人朝着野狗群里扔了块肉。一群狗嗷嗷叫着冲了过去!狗还是为了抢肉呢,你们能抢着什么肉!”
隔壁的土墙后面冒出一双疲倦的眼睛,形容枯槁的男子踩在石块上,略带麻木地朝她这边张望。见宋回涯也朝自己看来,忙乱地躲了回去。
宋回涯能够察觉到四周有不少类似的眼神,大抵都觉得她已经是个死人。有些微的怜悯,不多,因为被劳碌消磨,已挤不出多余的同情。
宋知怯的骂声突兀停了,那小鬼呲着牙朝她这边飞奔过来,灵活蹿到她的身后,将自己藏了个严严实实。
宋回涯顺着方向撇过头,见是一中年男子,身后带着十五六名蒙面弟子,正朝这边走来。
“砰砰砰”
街上万马齐喑,皆是邻里紧闭门窗的声音。
那群弟子猝然加快脚步,足尖点地,如猛虎啖食,迅疾地朝这边奔袭而来。
“进屋。”宋回涯泰然自若道,“去把我的剑拿来。”
宋知怯一溜烟朝家门跑去。
钱老坐在墙头,已给她备好武器,信手抛了过来。
宋回涯慢条斯理地起身,松了松筋骨,惋惜道:“我还以为,昨夜留下的那两剑,起码能等来一个先礼后兵。”
钱老说着风凉话:“看来你的剑术是退步了。”
他瞳孔被白日下的如虹剑光闪了一下,微微侧过脸,抬手指向一处:“主城在那儿。”
第022章 万事且浮休
“跟上啊。”
宋回涯好心说了一句,将剑负到身后,奔若流星,反朝着一众刺客冲了过去。
剑阵森森如雨,朝她迎面击来时,她一脚踩中土墙,借力而起,旋身一拧,继而飞上一旁老树,径直从众人头顶跃了过去。
一众弟子仰头望去,霎时收势,旋踵间激起黄尘漫天,不发一言,默契掉头。
宋回涯两个腾跃,尚飞在空中,正是满身破绽。临得最近一名的刺客觑机挥刀便砍,动作大开大合,不遗余力。
宋回涯这轻功使得堪称出神入化,说不出哪里精妙,可好比游龙入水,灵巧之余,力魄骇人。一脚踩中弟子的刀尖,不仅未被掀翻,反蹬得持刀弟子手臂发麻,仿若撞上一座铁钟铜鼎,踉跄两步后跪倒在地。
不过须臾,已游刃有余地拉出半丈距离。
领头管事面沉如水,低喝道:“追!”
后方十多人,对断雁城可谓了若指掌,前追后堵,一路竟未赶上。到了人潮拥挤处,甚至连宋回涯的衣角也瞧不到,只能凭着街头惊慌的喊叫与错乱的脚步,分辨出宋回涯所在的位置。
一直到了断雁城最为繁华的东市,想是挑了个风景不错,视野开阔的位置,宋回涯才悠然停步。
周围路人仓促避让,躲入两侧商铺,原先还人头攒动的街道,顷刻清出一片空地。
宋回涯抽出背后长剑,等了稍许,才见到一帮武者乱了阵型朝她奔来,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薄云未散,日昏欲雪。
宋回涯莽撞横冲而去,铁剑携光掠影,幻出无数虚像,与诸人兵器绞在一起。
刀剑碰撞声犹如清冽泉鸣,宋回涯以少敌多,剑式竟不做变招,生生凭着力破千钧的霸道,将面前数把交缠的兵器卷飞出去。
剑锋盘旋回转,又从前排刺客手臂上划过一道。深可见骨,鲜血飞溅在寒霜未化的泥地上,红得刺眼。
两侧围观百姓发出齐整的抽气声。
宋回涯哂道:“连剑都握不稳,还来学杀人?”
她抡着长剑,在一片喧嚣声中再次追上一步,一脚踏在身前人的胸脯,提气运劲,身形有如千斤猛然下坠,另一脚高踢,直直飞上旁侧刺客的额角,将人打得七零八落。
她的步法与招式实在莫测,可即便是毫无花架子的粗浅把式,凭断雁门这群不入流的弟子,也招架不住一二。
不消一炷香,所谓十多人的围攻,不过刚给她的剑开了个刃。
宋回涯看着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武者,笑问道:“还有谁要来?”
重伤弟子们只顾着痛苦呻吟,还有几分力气的,拖着残手,匍匐朝街边爬去,哑声恳求路人送他就医。
对面百姓唯恐避之不及,一窝蜂散了个干净。
宋回涯擦去剑上血渍,言词尖锐地羞辱道:“你们断雁门,口气大得很,心肠也够毒。可我见到的,全是群中空的酒囊饭袋,没什么本事,只会同苍蝇似地聚在一起,靠着人多势众来欺凌老弱。既然关门放狗了,怎么不多放一群?城里的人,都还在等着你们杀我呢。”
议论声如潮水涛涛,阵阵攀升,震耳欲聋。
宋回涯回身扫去,所过之处众人无不低头噤声,讳其目光。
领头管事强撑着仰起头,气息奄奄地骂道:“贱人,你今日尽可猖狂!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此恨也绝无了结之日!我断雁门与你不死不休!不仅是你,还有你家中那个一老一小的两个贱种!”
“甚合我意!”宋回涯拍着掌笑说,“你放心,我不走,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既允了是三天,本就该给三天。可既然叶门主如此盛情邀我前来,我自不好推辞。那便勉强提前一日。明日正午,我来取他儿的右手。请他找好郎中,别死得太过容易。我这戏才刚摆出个台,想请天下人能来一观。”
宋回涯走过去,解下管事腰间的钱袋,无赖笑道:“远来是客嘛,我自便,不必你招待。陪你们玩了这一场,有些饿了,前面吃饭,有事找我。”
她大模大样地离开,无所忌惮,想沿街找些吃食,可一路走去,走卒贩夫无不畏缩,连摊铺都弃置不要的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