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晴有些意外。
霁医生素来脾气温和耐心好，几乎没有这样决绝地拒绝过别人的要求，但在片刻怔然过后，她也理解了他的想法。
“我是想问族长的病情，但我没有恶意。”
施晴大方承认了自己的私心，“毕竟族长的健康问题不止关系到他的家人，也关系到我们族群的发展，而我的母亲又是族里的掌事代表，所以我们需要更可靠的消息来制定后续的计划。霁医生，如果你没生气的话，能让我换个问题吗？”
霁医生似乎很满意她的坦诚，应道：“我没生气，你问好了。”
施晴想了想，问他：“族长清醒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能不能坚持到下个冰封期？只要回答能或者不能就行，这个应该不算询问具体的病情，也没有违背你的原则。”
“你……”霁医生抿唇一笑，随手拨开垂到眼睛上的碎发，“你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毕竟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现在说了也不算数。”
他顿了顿，还是给了个答案，“就你给出的条件，如果不出意外、能。”
虽然这个答案并不笃定，但对施晴来说已经足够了。
族长能恢复健康主持大局的话，总比长富或者胡音趁乱上位来得好，对施晴一家也更为有利。
猎兵团需要时间休养生息，酿酒坊也需要时间开办经营，人手和财富，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积累起来的，但施晴有信心，等到下个冰封期来临，族里的形势肯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向霁医生道谢：“麻烦你特地跑一趟了，实在感激不尽。”
霁医生打量她几眼，没有接话，起身去客厅拿药箱。
“哟，要走啦？”客厅里，听月已经吃完了虾仁滑蛋饭，美美地拍着肚皮嘲笑朋友，“我就待小晴家了，某些人自己回去吃蘑菇和酸肉吧！ ”
气氛显得有些尴尬，施晴开口挽留：“霁医生待在这里吃午饭好了，我现在就去做。”
然而霁医生摆摆手，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大门。
施晴出去送他，他背着药箱往前走，没几步又忽然停下，转过身来。
通道顶端的公共区域，照明灯泡散发出昏黄的暗光，他微微垂低脸庞，隐去眉宇间的神色，闲聊般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以后做出新的食物，都让我第一个试吃。”
施晴眼皮一跳，刹那间愣住了。
她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但也不止对一个人说过……更像是模板化的谈判砝码。
霁医生还没忘记吗？
可他明明说过自己不在乎吃喝……
“开玩笑的。”霁医生打破了寂静，他抬起脸庞，眉眼弯弯，笑容还和往常那样亲切，“你已经送过我东西了不是么。再见。”
他转身离开，穿过通道入口，走向了更暗的楼梯。
施晴注意到他的药箱，破损面已经换上了新的木板，应该是族长一家帮他修补的。
而在背带的金属扣件上，依然挂着那只灰色的小兔，随着脚步摇摆在冰冷的空气中。
回到家里，听月正在卧室门口乱晃，“小晴，我住哪儿啊？有没有条件好点的床，我看这间就不错嘛！”
这家伙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师级佣兵确实有资格展现这样的傲慢——忽视旁人的想法，只在乎自己的感受。
之前拓荒的时候，听月住在补给站的猎兵宿舍里，一切有云杭安排，来餐馆只是为了用餐，时间并不算长。
可这两天接触多了，施晴才发现，距离产生美是真的。她可以暂时忍受，但不愿意一直忍受这种若有似无的傲慢态度。
她回到卧室，取来了装着图鉴书的挎包，“听月先生，我想拜托您一件事，过几天我打算在族里卖些东西，可以雇佣您当店员帮忙吗？”
“请我很贵的。”听月单手搭着门柱，撅起嘴唇吹了吹落到鼻端的灰尘，啧啧说道：“没记错的话，上次我接的仇杀任务，金主开了一单一万晶的报酬，你付得起吗？”
施晴不接他的茬，只开自己的条件，“作为回报，我可以提供您优质的餐食和住宿条件，直到冰封期结束。”
听月并没有考虑太久，因为他确实闲得无聊，有近乎白做工的拓荒在前，陪着施晴卖点东西根本算不上什么，况且他又不可能拉下脸皮吆喝生意，到时候还不是在旁边潇洒躺平，看着施晴自己卖货？
更关键的是，施晴做的食物确实合他心意，口味被养刁之后，他已经无法忍受那些平庸的东西了……也是怪了，明明他以前从来不在乎这些的！
他挥挥手，“我答应你了，去给我准备房间。”
施晴拿出图鉴书摆在桌上，这段时间以来，她和听月的关系已经达到了[友好]，可以招募成店员了。
“我马上就去准备，先来签订一下雇佣契约。”
“什么签？啊，签约？”
听月不太乐意配合，他觉得施晴在逗他玩。
“签约吧。”施晴晃动着脑袋上的兔耳，眼神亮晶晶地注视着他，“听月先生，您可是大师级的佣兵，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您刚才答应做我的店员了不是吗？我听说那些匪帮收人的时候，都会有特殊的仪式，我也希望我的雇佣能有不一样的仪式感，很简单的，只要说几句话就行……”
听月烦得要命，如果不是为了过得舒服些，他保管现在就夺门而走。
但连族长家的食物都那么难吃，恐怕在半兔族其他地方也买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好好，知道了！”被缠得没办法，他只能答应了施晴的要求，“你说，什么仪式？”
施晴往前推了推图鉴书，“来，跟着我念……”
等冬奇春奇完成任务回家时，进门就撞见了听月，正坐在客厅的小凳上，抱着一只圆底竹篮挑黄豆。
旁边地上摆了陶盆，里面已经挑出了一些残豆坏豆。
春奇吃惊，“听月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见到来人，听月懒洋洋地靠在了后面的石墙上，“我打算住你们家。”
那就是客人啊，怎么能让客人做事呢？冬奇觉得难堪，去接他手里的竹篮，“听月先生，还是我来吧。”
施晴闻声走出厨房，跟姐姐哥哥打完招呼后，又拿过竹篮，塞进了听月的手里，“让他挑吧，刚才整整一锅南瓜甜粥，他全吃光了，总不能白吃白住，干点活也好。”
“小妹……”春奇连连摆手，给妹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激怒面前的佣兵。
然而意外的是，听月竟然没有生气，接过竹篮坐回了凳子上，“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愿意干活的。”话音未落，他瞪向冬奇春奇，冷声道：“你们就别想了！”
冬奇和春奇都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等到进了厨房，两人连忙询问妹妹。
施晴回答：“我收他做店员了。”
有图鉴书作为媒介的契约关系在，听月（店员）会听从她（店主）的指挥，但也仅限于她。换成其他人对着这位大师级佣兵吆五喝六，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施晴询问猎兵团的情况，冬奇和春奇详细描述了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她满意点头，“很好，接下来就是等待时机。”
时机很快到来，也是在归家的第四天早晨，三位掌事代表又派人来请，说是要找施晴一家谈谈餐馆的情况。
苇条筐是早就准备好的，施晴穿戴整齐，去储物间摇醒还在睡觉的听月，拉上这位新任店员一起，跟着妈妈前往会议厅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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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春奇回到族里后，重新归团，开始参与猎兵们的日常巡逻和训练，所以冬奇是一个人去休闲广场的。
这里有个经营车厢餐厅的族人名叫阿刺，曾经是猎兵团的一员，后来迫于生计压力，才转职去了粮农团，负责这家属于族群的餐厅。
他听冬奇说，想借车厢门口的空地卖会儿东西，犹豫片刻后还是同意了。
其实这不合规矩，按道理，族人想要出售外面进来的货物，必须先去贸易团登记，再去贸易小街租用铺子。
但阿刺想到族内的乱象，价格居高不下的日常用品，索性卖了个情面给自己的老团长。他觉得，或许施梦是有什么计划，如果能够促成族内的政令改革，恢复以前的物价，那对其他族人来说，是一件好事。
“刺哥，谢了！”
冬奇打算支付一些占地费用，他也拒绝了，“跟我客气什么，咱们都是一块儿长大的，说起来也算发小。”
冬奇点点头，心里想着，等会儿问问妹妹，送双袜子给阿刺当回礼也好。
搬好桌椅没多久，家人就过来了。
施梦走进门去跟阿刺打招呼，施晴留下听月，跟姐姐一起负责新设的卖货摊点，又要他复述自己刚才的话，“如果有客人过来问价，怎么回答？”
听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啃着手里香喷喷的蛋饼，“不是有冬奇在吗？”
施晴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他才盯着广场穹顶回忆起来，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后答：“薄款一双十晶，厚款一双十五晶，只有一种码数……对吧，我又不蠢！”
冬奇蹲在苇条筐前理货，筐里装着袜子，总共一百双。
施晴把另外一个蛋饼递给她：“姐姐，待会儿你先坐这儿休息。哥哥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他跟队走过会议厅，确认其他掌事代表过去之后，才会过来通知你，等他来了，你再和听月一起卖货。”
冬奇让她放心，“我肯定办好。”
会议厅在避难所的总控室，是整个地下居所唯一的“二楼”，需要走上靠墙的木制脚手架，通过玻璃窗改成的小门进入。
半圆形的大厅里摆放着多张小桌拼接成的大桌，能够左右族群未来的政策和命令，就在这里形成并发布。
四周还有不少灾前的机器设备，可惜现在没人会操控那些精密的按钮了，更不提部分机器还遭到了不可逆转的毁坏。开启应急通道的手阀倒是能用，不过停车场出入口建成后，它也退出了日常巡检清单，只在冰封期过后的第一天，作为辞旧迎新的象征，由族长拉阀启动一次。
施晴是第一次进到这里。
她的感觉很不好，地砖和墙缝间洇着暗色的血迹，天花板吊顶里的灯管发出惨白的灯光，过去的残影在这里定格，整个环境充斥着冰冷破碎的气氛。
此时粮农团的掌事代表已经在了，五十岁的老大爷，弓背坐在桌前像是一只痩虾，他叫阿孢，族人都喊他孢哥或者孢叔。
见到施梦母女进来，手下立即低声提醒，他支起脑袋颔首致意，视线扫过施晴，眉头皱了起来。
施晴神色从容，喊了声孢叔，就跟着妈妈坐到了属于猎兵团的位置上。
没等太久，另外两名掌事代表就带着手下前后脚赶到了。
贸易团的掌事代表长富，是这个世界里极为罕见的偏胖人士，他年纪大概四十五六，但腰臀四肢都是赘肉，看着就缺少运动。
工技团的掌事代表胡音，也有五十岁的年纪了，但他皱纹很少、脸色红润又健康，看上去跟孢叔儿子似的差着辈分。
两人进门后没见冬奇和春奇，忍不住询问他们的下落。
施梦答：“冬奇去见朋友，春奇回猎兵团，两人都有事忙。小晴过来也一样。”
“小晴？”胡音瞅着坐在对面的小姑娘，虽然长高了也变漂亮了，但下意识里还把她当成以前那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子，“她才多大，适合来开会吗？”
长富也不满道：“施梦老妹，我们这是正经会议，你叫个小孩子来干什么？”
施梦一向都是冷脸，“那我带小晴回去了。”
“我不是小孩子。”施晴撅起嘴巴嘟囔了一句，似乎跟很多同龄人一样，对长辈无意中展现出来的轻视表示反对和抗拒。
“好了好了，都坐吧。”孢叔出来打圆场，“既然问的是餐馆的事，小晴作为参与者之一，也有资格发表意见。”
他是四位代表中最年长的，近期的代表会议也都是由他来主持，但他很少明确反对谁，多是独善其身的态度。
议题开门见山，直接谈到了补给站餐馆，胡音和长富要求施晴说清整件事：怎么被云杭站长选中合作的，餐馆的生意怎么样，冰封期过后有什么发展计划？
当然这也是孢叔默许的，他也想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他似乎也认为施晴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特意提醒道：“小晴，中兴城里已经有了一些传闻，佣兵行会里肯定能买到更加详细的情报，所以你尽量照实说，别闹到后来，族群要特地去城里花钱验证，那样就不好看了。”
施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们的目的，一副想要炫耀的口吻：“我们呀，是先认识了云杭站长的侄子云新，通过他搭线，才能跟云杭站长合作。餐馆其他店员都是半牛族选拔训练的，我和姐姐哥哥负责做菜，然后晚上睡在餐馆看店……冰封期过后，客人应该会多起来，生意也会变得更好，因为云杭站长已经找了一些异能者，专门拓荒新的捕猎区……”
听到最后两句，胡音和长富的眼睛都亮了。
其实补给站开站的时候，他们也见过人群攒动的盛况，只是半兔族只有红暖菇这一项产业，还能被其他食物替代，不像水、盐都是无可替代的必需物资，好卖利润也高。
所以族群没有派人去补给站正式开店，那样成本太高了，万一亏了不好收场，还不如待在自家农场种蘑菇，或者去别家农场打工来得实际。
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了这家餐馆，说不定族里能赚更多钱呢！
孢叔问：“你们是怎么分钱的，应该不是拿固定的报酬吧？”
施晴似乎没有发现妈妈的眼神暗示，皱眉思索片刻，回答：“反正云杭站长运走属于他们补给站的收益后，剩下的都是我们的……”
施梦一脸发苦，忍不住拽了女儿的衣袖，似乎嫌弃她话多了。
剩下都是……
会议桌上，低低的嘶气声响了起来，就连站在三位代表身后的手下们也窃窃私语起来。
这几天，猎兵团发东西的消息已经在族里传开了，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数目，但用脚趾想都知道，肯定是靠着餐馆赚来的……还是半牛族那边分完后剩余的。
长富懒洋洋地往后靠向椅背，语气酸溜溜道：“老妹，你这不厚道啊，赚了那么多钱，一分都没交给族里，这像话吗？”
胡音也冷哼一声，手指叩打桌面，“真要算起来，冬奇春奇去补给站的餐馆打工，应该先到我们工技团登记，转职成劳务工人吧？以前你们工匠铺困难，我也不说什么，现在是不是得改正过来啊？”
虽然目前两方仍旧处于冲突状态，但在搞钱的事情上，他们出奇的一致。
“孢哥，你也给个话，这种情况，餐馆是不是要收归族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