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似乎随时都会断裂,剧烈的疼痛让晏青棠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肺里的空气迅速消耗殆尽,她呛了一口水,几欲窒息。
晏青棠咬了咬舌尖,努力保持着清醒,指尖荡开一丝微弱的仙光。
――这是提前服下的那枚化毒丹发挥了效用,药力流入经脉,正与那股极寒之气殊死搏斗。
再撑一撑,等药力战胜毒性,灵气便能恢复了。
晏青棠告诉自己。
她习惯了一切都自己去抗,却未想过会有人替她荡出一道剑光。
那是点苍剑中最美的一剑。
“云端月”
晏青棠怔然的睁大了眼。
黑河之上,厚重的云层散开,露出那轮极美的圆月,霜白的月华如匹练般倾泻而下,散入河水中。
极轻盈柔美的剑光袅袅而至,吻上了那只触手,猩红的血液四散,紧接着,晏青棠的身子蓦然坠落,跌入了温暖的怀抱中。
连亭荡开的仙光逼离了冰凉的黑河之水,求生的本能让晏青棠紧紧勾住连亭的脖颈,如获新生般的大口喘息着,几欲炸掉的肺腑闷闷的钝痛,脊背上的伤也不断的刺激着晏青棠,她克制不住的低哼几声,眼中蓦地泛起了泪花。
连亭心头一颤。
方才鬼蛸的突然暴动,也让他被迫和晏青棠分离,好在他及时摆脱了触手的追击。
他抖着手拭去她面上泪痕,带着一丝后怕,低不可闻的唤了一句:“阿棠……”
她浑身湿哒哒的,低垂的眼睫之上是浅浅的一层霜,裸露的肌肤透骨的冰凉。
几乎是下意识的,连亭更加用力的环抱住她,他的温度顺着紧紧相触的肌肤蔓延到她的身上。
或许是化毒丹的药效渐渐占了上风,也或许是连亭的怀抱太过灼热,晏青棠几乎冻僵的身子逐渐回温,她轻轻喘着气,仿佛冻坏了脑子:“我要出家。”
连亭:“?”
连亭:“???”
大彻大悟的晏青棠痛哭流涕:“我要是有明禅那个龟壳佛光护身,我何至于此啊――”
连亭:“……”
“学佛光这个事,其实也不一定要出家。”他尝试着劝阻,附在晏青棠耳边发出恶魔低语,“我们可以把明禅绑起来,让他教你,他若不肯就范,就吊起来抽一顿。”
晏青棠:“……好样的。”
不愧是反派。
船上,盘膝静坐控制佛光护住船身的明禅忽然打了个喷嚏,他呆呆的揉了揉鼻子。
“谁在骂我?”
遇事不决就是他师兄们搞的鬼,他当即怒声:“肯定是那群死混蛋!”
船身恰好打了个旋,他的头发顺着这力道根根竖起,当场表演了个怒发冲冠。
一旁的苏群玉见状哐哐鼓掌,末了摸出一枚灵石丢到了明禅身前。
明禅:“?”
不小心挑拨了明禅和他亲爱的师兄们之间感情的连亭和晏青棠此刻沉浮在幽深的水域之中。
连亭既在身侧,晏青棠也就放心的窝在他怀中凝神调息,尽力调动起灵气,随着化毒丹的药效一起流转于经脉之中压制着鬼蛸之毒。
她苍白的面上渐渐染上了一丝血色。
身侧是不断扫过的巨肢,交错着封堵他们的去路,又自上而下的重重砸落,周围水浪陡然被推开,眼看便要砸上连亭的后背。
这一击若是落实,他们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晏青棠眸光一凝,刚恢复些许的灵气尽数被调动,她紧紧勾住连亭的脖颈,向后递出一指。
于最深的水底处,葱白的指尖亮起些许微光,灵气在她的意志下席卷而起,汇聚成奇诡繁复的线条。
下一刻――
符骤然大亮,涌动着的水流尽皆成冰,以极快的速度向上蔓延,那砸落的触手也被冰封一瞬,虽然很快它便突破了桎梏,撞碎厚重冰层继续向下,可也堪堪为晏青棠和连亭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芥子戒中所有符都被晏青棠抛出,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尽数催动,涌动的灵火、漫开的雷霆、盘旋的风刃等等瞬间炸开,又有数道防御符落于身后。
符纹道道碎裂,那道触手的威势也被一再削弱,两相碰撞的余波拍击在连亭的背上,他闷不吭声的收紧双臂,将晏青棠护的更加密不透风。
他没有特意去闪避,反而借着这股力量的冲击,迅速向下坠去。
周围的水流忽然变得粘稠起来,争先恐后的攀附上他们的身躯,拉拽着他们下落,无形的避障被撞碎,天旋地转间,晏青棠和连亭骤然落在了实地。
这里似乎是另外开辟出来的一方空间,没有河水也没有生命,入目只有满处虚无混沌,周遭沉浮着密密麻麻的梵文,忠实的镇守在这处封印空间之中,阻止着鬼蛸重获自由。
这里是安全的。
乍放松下来的那刻,身体的疼痛随之袭来,她惨白着脸几乎栽倒在地。
“师姐!”连亭屈膝扶住她,这简单的举动却让他脊背一僵,动作都缓慢了些许,但很快就被他遮掩下去,面色如常的扶着晏青棠坐在地上。
晏青棠轻轻抽了几口气,偏头仔细打量了连亭一遍。
“你没事吧?”她声音沙哑,也不知道是不是连亭的错觉,总觉得细听下去还有些哭腔。
他目光下落,正看见深可见骨的伤口横亘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深红的血色浸透了她的衣衫,触目惊心。
连亭心口滞了滞,淡色的唇紧紧抿起,手伸出去想要触碰她,却又顿在了在半空中。
复杂的情绪漫上心间,仿佛一张大网般紧紧地捆缚住他的心脏,箍的他心尖发痛。他自责的垂下头,散乱的额发遮住了眼中漫开的疼惜。
他闷声道:“我无碍。”
晏青棠心头一松。
她好不容易恢复的灵气也在刚刚消耗殆尽,现下灵府空荡荡的,也顾不得哭痛,磕了一口回灵丹,抓紧恢复灵力。
晏青棠闭目凝神。
她身上的衣服还湿哒哒的滴着水渍,紧紧的贴合在她的躯体之上,连亭只看了一眼便仿佛被烫到了一般,连忙移开目光,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的守在她的身旁。
晏青棠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只是专注的牵引着天地灵气,纳入体内,连热爱躺平的元婴小棠也被她薅起来干活,大棠小棠一起盘膝闭目,干涸的灵府渐渐充盈起来。
她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的睁开了眼。
虚弱的躯体重新找回了力量,晏青棠站起身子,目光扫过这偌大的空间。
设计这方封印空间的人甚有奇思,一方面以梵文镇压,另一方面以符纹封印,就算阵法破后依旧有梵文生效镇压。
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体系独立存在却又相辅相成,竟叫这封印大阵三百多年来余威不减。
想来那“水鬼”也是没来得及仔细探查,只匆忙毁去了阵纹便立刻赶去救那面具人了。
若非如此,封印阵被破的那刻,鬼蛸定然会彻底挣脱束缚,她们一行人,乃至整条船都会成为它的盘中餐,哪还轮得到他们在这里蹦Q。
晏青棠心中不免庆幸明禅师尊的先见之明。
她目光掠过了密密麻麻的梵文,落在了庞大的封印阵法之上。
右下角的阵纹被暴力斩断,碎的十分彻底,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阵纹走向,想要补全难度极高。
但晏青棠也只能撸起袖子,硬着头皮强上。
若想将它完整复刻,首先便要摸清楚全部阵纹的走向,进而尝试推测出毁坏阵纹该如何补全。
但任何一笔小的转动所造成的效果皆是不同,晏青棠丝毫不敢大意,凝神静气,神识探出,一寸一寸的摸过这法阵,又一遍一遍的推演,试图寻找到正确的笔触。
见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掌心之上,她执笔,一点一点填补着空白之地。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晏青棠额际沁出一丝冷汗,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被掏了脑子一般。
这是神识使用过度的后遗症,但她却不能停下,只能强撑着继续下笔,破碎的阵法在她笔下一点一点的变得连贯起来。
最后一笔落下之时,阵纹忽的光华大亮,晏青棠的神识还没来得及撤出,猝不及防之下被卷了进去。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神识被纠缠着扯离本体,眩晕感随之而来,一个没站稳,直直的栽倒在地。
“师姐!”一旁守着她的连亭骤然失色,三两步跃上前去。
晏青棠没有反应。
她紧闭着眼,眼睫微微颤动。
意识最深处,她看见了一座宏伟的大殿,供案之上香烛不息,檀香袅袅烛光摇曳,巨大的金身佛像慈悲的垂眸,端坐于高台之上俯视着苍生。
目光下移,白髯僧人卧倒在供案旁,袈裟染血,双目紧闭。
晏青棠顿时怔在了原地。
第57章 那是少年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意气风发。
黑河之上狂风大作,厚重的乌云重重叠叠的压低了天际,遮蔽了昙花一现的月光。
翻涌的河面之上,无数根触手铺天盖日的搅缠在一处,仿佛世界末日般倾压而下,整片天地间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光亮。
那是一艘破破烂烂的船,灿金色的佛光笼罩其上,化成了生与死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随着波涛翻涌着,数度几欲翻倒,但却险之又险的被拉了回来。
陆闻声拄剑在地,灵府内空荡荡的感觉极其不好受,他眉心紧锁,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它们似乎更狂躁了。”他的声音融进了呼啸的狂风中,被送至众人耳畔。
明禅面色惨白一片,唇角都溢出了些微血迹,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强撑着吞了一把回灵丹,把自己噎的直翻白眼:“……也不知是好是坏。”
鬼蛸如此暴动,是即将破界而出的兴奋,还是因为晏青棠他们的举动,而察觉到了不安?
墨色的水浪翻腾着,隔绝了一切窥探,一行人也只能按下焦躁的情绪,抓紧时间交替恢复灵力,企图撑得更久一点。
底舱已经开始漏水了,藏于下方的人群被迫转移到了甲板之上,百余人挤在一处,直面着这无比骇人的怪物。
佛光被触手不断敲击,几近崩碎的边缘,众人身体和精神的负担都达到了极限,控制不住情绪的反复质问:“晏青棠呢?她不是说了要保护我们吗?”
“哈――她跑了是不是!?”
崩溃的哭声、发泄般的谩骂声、压抑的怒吼声交织成一团,更多的人眼神空洞灰败,仿佛提线木偶一般呆坐在原地,看着他们这些渺小的“虫子”在惊涛骇浪中无望的挣扎。
若是现在死了,是不是一切都会结束了?
他们近乎逃避的思考。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来,骤然有人暴起,竟试图去夺陆闻声的剑!
拒霜剑光骤然荡起,自发逼退了扑上来的人,正闭目调息的陆闻声也随之睁眼。
叶眠秋温婉的面上泛起一丝寒意,她上前几步,仙光震下暴乱的人群,含了灵气的声音回荡开来:“若是想要逃跑,最开始我们便会离开!”
在鬼蛸未显出真身前,他们是有机会逃离的,可大家都默契没提起这一点,而是选择了留在这里,直面最恐怖的地狱。
“晏青棠当然不会逃走,我们也一定会在这里。”叶眠秋目光扫过一遭,“就像先前阿棠所说的――我们不死,便不会后退。”
可她的话却并没有安慰到众人,绝望的气息依旧蔓延在每个人的心间。
粗粝的掌心骤然覆上面颊,遮住了眼底满溢的恐惧,流下的眼泪也淌在了指缝间。
“活不下去的。”他们说,“我就不该上这趟船!”
他们绝望的、麻木的睁着眼,眼睁睁的看着那丝佛光宛若风中残烛一般闪烁着,最终归于寂灭。
天地间再没了任何光亮。
仿佛世界末日一般,万千触手蠕动着砸下,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苏群玉的符、陆闻声的剑以及往日里千金难求的灵器也仅仅只挡了一瞬。
随后,触手撞碎桎梏,再没有任何阻拦的倾压而下。
完了。
拥挤在一起的人群满面骇然。
极度的恐惧下,大脑仿佛先一步死去,只剩下了一片空白,甚至连闭眼都都成了一种奢望。
可忽然――
仿若残星跌入河底,照亮了深邃幽暗的水域,又由点成线,勾连成大片大片复杂的线条。
苏群玉被震翻在地,却顾不得疼痛,蓦地瞪大了眼。
“是晏青棠!”
“她成功了!”
梵文之光投射在虚空之中,世间最刚直最圣洁之力攀附上鬼蛸之躯,牵扯住它下坠的触肢,紧接着,黑河浪涛被一剑破开,晏青棠骤然跃出了水面。
长风追赶在她的身后,争先恐后的托举着她,将她送上最高的天际。
她浑身湿漉漉的,十分狼狈,脸色也绝对算不上好看,但一双眼底却亮着灼灼火光。
那是少年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意气风发。
她踩着脚下的风,拂开了沾在面上的发丝,轻轻的垂下了眼。
水滴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顺着额角蜿蜒而下,垂挂在了眼睫之上将落不落,她也不去管,眉头都没皱一下的抬手,指掐印诀。
体内灵气毫无保留的倾泻而出,注入被补全的法阵之中,顷刻间,庞大的光柱冲天而起,罩住了鬼蛸巨大的躯体。
阵法自主运转,天地间的灵气瞬间沸腾起来,几乎化成了实质性的灵气风暴,被牵扯着纳入其中,又化作最精纯的力量,支撑着阵法的运行。
甲板之上,人群呆呆的愣在原地。
心脏依旧在扑通扑通的快速跳动着,面上的惊惧还没褪去,昭示着方才的生死一线。
他们怔忪的抬起头,看着正掐诀持阵的晏青棠。
她天青色长衫染血,发丝被风吹得猎猎狂舞,宽大的袖摆在长风中翻卷着,悬立于天际之上。
――恍若神明临世。
活下来了?
剧烈的不真实感冲击在每个人的心间,唇角不自觉的颤抖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敲击着他们的心脏,几乎令人喜极而泣。
然而这喜悦并没有维持太久,巨大的撞击声忽的响彻在耳畔。
鬼蛸刚刚得到了片刻自由,又怎么甘心再次被封回暗无天日的河底,它发了疯一般的撞击四壁,就连触手都不断被它的动作震断,恶心的气息弥散在空气中。
在它这般不死不休的撞击之下,封印阵纹竟隐隐有碎裂之相,众人的心再次高高悬起,手心都渗出了些许汗意,下意识的屏气凝神,紧盯着那摇摇欲坠的法阵。
晏青棠却未现慌张,似乎早有预料一般的变诀,在她的控制之下,周遭梵文立刻攀附上去,清正之力镇压而下,鬼蛸的动作顿时一滞,阵纹上细小的裂痕须臾之间也被修补平整,甚至更加凝实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