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冰洞。
月山歧的身体被冰霜覆盖,从始至终一动不动。
这个人就是她的生身父亲,可她对他又如此陌生,他的脸在冰层之下,轮廓却依然清晰无比,苏暖暖这才发现自己竟与他是有几分相似的。
苏暖暖静静看着月山歧。
一道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若他知道你现在长这么大了,看到你定是开心的。”
苏暖暖转过身去,却见万道禅走了过来。
她几乎怀疑万道禅在说笑,“你说他看到我会开心?”
说着,苏暖暖轻笑了笑,“药师原来不仅精通炼药,说笑话的水平也是一流的。”
万道禅沉眸看向苏暖暖,“老夫不是在说笑。”
苏暖暖只觉万道禅的神色一时之间肃穆又悲哀。
她道,“没有父亲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他不仅想杀了我,还伤害了我的母亲。”
万道禅深深看着苏暖暖,“看来你知道不少事情。”
苏暖暖道,“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万道禅又看向月山歧,缓缓道,“老夫是看着他长大的,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孩子,狠厉果决,天资聪颖,若真要杀亲身骨肉不会等到你母亲醒来,他是从来不会放过最佳时机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他能拖延到最后,只是为了让你母亲阻止他。”
苏暖暖吃惊,“药师在说什么?”
万道禅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老夫记得,那时他从归落山回来,受伤很重,老夫用了很多灵药才保住他性命,可是他性情大变,从前谈笑风生潇洒肆意的人忽然变得沉默寡言,整日将自己关在密室闭门不出,他日渐消沉,到最后连一句话也不愿说,老夫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成为一个活死人,因而每日都会过去与他说上几句话,每日里,我说着,他沉默着,后来老夫发现只有讲到归落山,讲到你,讲到你的母亲他才会有反应。”
苏暖暖微微吃惊。
万道禅继续道,“可后来你母亲百里无忧突然身陨,归落山圣君陨落,震惊天下间,妖族自然也会知道这个消息,不幸的是,这个消息很快就被他知道,至此,他再也不愿意吃药,他的伤损及命门,没有灵药滋养,几乎是自寻死路,他选的是自绝声息的一条路,我再也救不了他。”
苏暖暖心中一震,久久没有言语,好半天才问道,“药师怎么知道这些?”
万道禅道,“我进入了他的幻境,看到了他过去的一些事罢了。”
他看着苏暖暖,“也许当初他的确是故意接近你母亲,可后来他与你母亲在一起时,脸上的笑容却也是最真的,他错过了抓住幸福的时机,你呢,也要和他一样么?”
苏暖暖一怔。
万道禅盯着苏暖暖的眼眸道,“今日,你又流泪了罢。”
苏暖暖抬眸看向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万道禅道,“在他彻底失去生机前,曾拜托我若有一日能见到他与百里无忧的女儿,请我相护于她。”
万道禅再不言语,转身走出了冰洞。
苏暖暖目光看向月山歧,这一刻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看着一动不动的月山歧,忽然心中有了一种疑问,是要和百里无尘相知相守,哪怕前路会不断遇到麻烦甚至危及性命,只要在一起便好,还是为爱人引开灾祸,只要看着他性命无忧好,前一种,他们会有性命之忧,后一种,他们会受离别之苦。
苏暖暖觉得自己的心乱了。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到寝殿的,只躺在榻上不动。
“暖暖。”
草草的声音忽然响起。
随即一道虚影从房中慢慢现出身形来。
这里没有通心草,草草没了寄居之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她的寝殿里。
草草担忧道,“暖暖,我感觉到你的心很痛,你怎么了?”
苏暖暖看向草草,是啊,草草能感知她的心意,她的心的确很痛,她一点也不快乐,她不知道现在的选择究竟对不对,她道,“我想看百里无尘,特别想,让我看看他罢。”
草草皱起了眉头,然而此时的苏暖暖显然心神不稳,她终是道,“好。”
一道影像在空中浮现。
正是百里无尘,还有――
另外一个女子。
苏暖暖坐起身来,脸上看不出神色,只盯着那影像。
百里无尘与那女子坐在一处屋内,一张简单的桌子,桌上摆放着几个小菜,是他平日会做给苏暖暖的菜色。
此时,那女子欢快的吃着桌上的食物,百里无尘正看着她。
那女子吃着吃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跑到一边拿出一个棋盘来,对百里无尘道,“对了对了,还有这个,上次你说要教我的,不能言而无信哟。”
百里无尘道,“好。”
苏暖暖蓦地站了起来,对着那影像一挥衣袖,霎时影像消失不见。
草草看着苏暖暖的脸,眸子沉了沉,道,“你为了他受尽艰苦,他却琵琶别抱,看来归落山圣君也与世间普通男子没有区别,暖暖,如今,你该彻底放下他了。”
苏暖暖一言不发,只垂眸静立片刻,忽然径直向外走去。
“暖暖!”
草草忙唤她,然而苏暖暖的身影已然不见。
草草看着苏暖暖消失的地方,缓缓闭上了眸子。
夜,已沉沉。
苏暖暖在后园中吹了半夜夜风后,终于还是来到了百里无尘的屋前。
屋内灯火通明,百里无尘还未就寝。
她刚走到门前,百里无尘正在闭眸打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睁开了眼睛。
“暖暖?”他起身打开了屋门。
苏暖暖与他四目相对。
百里无尘很是高兴的模样,“你怎么来了?”他忙侧过身来,“快些进来,夜寒露重,别受凉了。”
苏暖暖走进了屋子。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他的房间,很普通很小的屋子,一张简单的桌子,一张简单的椅子,而后便是挨着墙角放的一张卧榻,桌子上放着一壶茶。
百里无尘轻轻关上门,门一关上,屋里更显狭小局促。
苏暖暖看着百里无尘道,“如此委屈自己,又是何必,离开这里不好么?”
百里无尘道,“我不觉得委屈。”
苏暖暖轻笑了一声,“不委屈?堂堂圣君却要栖身这样的地方,粗布素衣,木床旧椅,圣君该是没过过这种日子罢。”
百里无尘道,“对我来说,这里没有什么不好。”
苏暖暖柳叶般的长眉扬起,一双眸子潋滟又肃寒,似染上了冬日的冰霜,“没什么不好,那,有什么是好的?还是说圣君不觉得苦,可是因为在这里遇见了温柔小意,祛苦浸甜之人?”
百里无尘诧异,“暖暖,你在说什么?”
苏暖暖深吸口气,背对着百里无尘闭上眼,而后又猛地睁开,“还请圣君认清自身身份,我妖族浅见,不是圣君游戏人间之地,若是圣君真对我族内小妖上了心,大可将其一同带出妖族便是,何必缚在如此陋室怡情谈笑?”
百里无尘道,“暖暖,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
“我不用误会,也无需误会,圣君的事与我无关,只是事关我妖族之人,圣君可以为其做膳,可以教其下棋,甚至还可以做得更多,只是圣君毕竟身份特殊,若真上了心,为了避免我妖族生出非议,还是早日带人离开为好。”
百里无尘顿住,蓦地想到了什么,“你是在说月牙姑娘。”
苏暖暖猛然道,“我不想知道那人的名字!我只是来通知圣君,你,可以带人离开了。”
百里无尘看着苏暖暖的脸,似乎想到了什么,竟微微笑了笑,“暖暖,你分明还在意我,你既决心与我脱离关系,为何又在意我身边的有没有其他女人,为何在深夜赶来质问于我,你根本放不下,这世上能让我在乎的女子只有你,不会再有第二人。”
苏暖暖冷声道,“圣君的‘在乎’真是广泛又博爱,我根本不需要圣君的在乎。”
“你真的误会了”,百里无尘温声道,“我刚来妖族之时,月牙姑娘曾助我来见你,还有,我也从未为她做过膳食,是她见我那日做膳后,觉得有趣,便看着样子自己学了起来,今日只不过是邀我前去看看她成果如何,至于那下棋,我的确曾说过要教她,那是因为棋局灵活变通,最适宜用作阵法,而那日月牙姑娘便是以棋局助我脱困,而得以见到你。”
苏暖暖心中那股难言的激愤瞬间在百里无尘这几句话中烟消云散,她心中一紧,自己今夜控制不住前来,说好了要放手的,如此兴师问罪的样子又是在做什么。
她侧过眸去,却又微微吃惊,“你当初来妖族发生了何事?”
她竟从未听他提到过见到她的不易,她心中骤然一涩,是啊,他如今修为全失,上灵城与妖族相隔千里,他定是极为艰难才到达妖族,身为归落山圣君,曾数次与妖族交手,在妖族敌视他之人必定不少,还有承朝夕,他更是从不隐藏对他的敌意……
百里无尘只道,“都过去了。”
苏暖暖心口一滞,只觉心口骤疼,她低声道,“圣君,你真不该在妖族的,我的耐心不多,若圣君天亮之前还未离开妖族,明日我定派人送圣君一程。”
身后久久无声。
苏暖暖转过身来,蓦地双唇被一片柔软狠狠覆盖。
百里无尘紧紧抱着她,亲吻的用力又凶狠,似乎是被逼急的猛兽,绝境之下无奈的做最后的挣扎。
苏暖暖只觉唇上一痛,一丝血液的味道渗进口腔,然而那味道刚刚蔓延,便被对方侵入进来的舌倏地卷走,她从未见过这般炽烈的百里无尘,两人亲昵的时刻不少,可他从来都是温柔缱绻,似天边舒缓的祥云,决然不是此刻这般疯狂热烈。
苏暖暖口舌被百里无尘纠缠说不出话来,只奋力推他,没有灵力加持,在单纯力量与力量的较量下,她并不是百里无尘的对手,推搡之间,两人滚到那张木榻上,苏暖暖被他压在身下,激烈的纠缠推拒反而让双方更加亲密无间,百里无尘的动作也越来越大胆肆意,苏暖暖心里一慌,使出灵力就要拍向他的后背,然而就在掌心白光闪出的那一刻,她忽然看到了百里无尘泛红盈泪的眼眶。
苏暖暖怔住。
她究竟把归落山圣君逼到了什么地步。
灵术再也无法施展,苏暖暖缓缓放下手来,闭上了眼眸,眼泪从她眼眶滑落下去,她终究放任自己沉沦在这场绝望的浪潮之中。
外间,夜色高挂。
一道虚影从王殿缓缓飘出,寻着熟悉的气息来到了百里无尘房前,屋内低吟喘息久久不停,虚影终究离去。
夜风呼啸疾吹,虚影逐渐在月下显示出身形,赫然是草草,她目光看着天上明月,轻声道,“暖暖,你别怪我。”而后,双眸沉沉看向了长老大殿。
第84章 离去
月色高悬。
当激烈的纠缠退却,屋内终于渐渐趋于平静,不知过了多久,苏暖暖披衣坐起身来。
她起身正欲下榻,一双手却倏地被人握住。
苏暖暖回过眸去,百里无尘正看着她,他坐起身,被子从周身滑落,清瘦的身形上遍布紫红的抓痕,苏暖暖面上哄的一声似要燃起,然而那张脸看上去却依然清冷无比。
百里无尘道,“要走么?”
苏暖暖避过他的眼睛,“放手。”
前一刻热情似火,下一瞬翻脸不认人,百里无尘几乎要自嘲一笑了,“暖暖,你明明对我还有感情,不需这么逼着你自己。”她在他怀中的反应骗不了人,那些回应的痕迹还刻在他的身上。
苏暖暖垂眸,“我之前说过会派人送你离开妖族,天亮之后你该离开了。”
她的话不留丝毫商量的余地。
百里无尘道,“你执意要我走,那你呢,留在妖族与拓夕成婚,暖暖,这真的是你要的?”
苏暖暖心中一涩,只冷冷道,“你明日离开后,我们从此便是陌路,我的事无需你管,而你,日后即便是要娶妻生子也与我无关。”
“暖暖”,百里无尘沉目看她,“除了你,我不会娶别人,你如今是我的人,此生我只会娶一妻,那个人便是你。”
苏暖暖眼眶微热,她爱他,再听他多说一句她恐怕就要溃不成军,她只能让自己狠下心来,必须狠下心来!
苏暖暖看着百里无尘微微一笑,“圣君,难道只因为你我躺过一张床,我就会要你负责么,圣君自作多情起来还真是让人心动呢,可是圣君别忘了,我如今乃妖族王君,睡个男人又如何,若我愿意,便是广纳后宫又有谁人能不许!”
百里无尘脸色蓦地苍白。
苏暖暖继续冷笑道,“今夜圣君表现的不错,一响贪欢,及时行乐,本王很满意,圣君若是愿意可自行去王殿库房,奇珍异宝大可随便拿,只当做是今夜对圣君表现的奖赏了。”
百里无尘不可置信,他紧紧盯着苏暖暖,“贪欢?奖赏?你便是这般看待你我现在的关系?”
百里无尘一字一句几乎说得极为艰难。
苏暖暖道,“不然还能是什么,圣君你该醒醒了,人都会变的,你看看我,我如今是一族王君,要什么有什么,见识过大海又怎能再甘心回到溪流,难道圣君还真以为我会放着如今的王位不要,甘愿再回到那座归落山除草养花么。”
百里无尘双目逐渐赤红,“暖暖,你不是这样的人……”
苏暖暖深吸一口气,“圣君,话已说尽,我的耐心不多!圣君不愿走,难道真愿意留下来当本王侍君么?”
她笑了笑,“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拓夕毕竟是本王未来正夫,本王重他敬他,再纳个侍君于情于理也当得他应允才是,圣君说是么?”
百里无尘紧紧掐住榻上床被。
苏暖暖心中一痛,再不看他,径直开门离去。
百里无尘看着苏暖暖离开的方向,蓦地,面色一变,倒在了榻上,就在这一瞬,他只觉四肢百骸像是被割裂一般,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横冲直撞,他痛苦的捂住胸口,一股淡淡的稀白灵气从他周身渐渐散开。
百里无尘冷汗沉沉,喘息着坐起身来,他看着自己的手,脑中忽然想起药师万道禅的话――他恢复修为不是没有可能。
手掌中,几道白芒移行瞬转,他微微吃了一惊,虽然灵气稀薄,不刻意感应几乎察觉不到,可是他的灵力终究开始复苏了……
*
苏暖暖回到王殿。
殿前站着一个人影,赫然是承朝夕,见她过来,只深深看着她。
此刻天色未明,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苏暖暖尚未开口,承朝夕已经向她走了过来,一双眸子盯着她道,“王上终于回来了。”
苏暖暖吃惊,“你一直在等我?”
承朝夕看了看天色,“天快亮了,王上可知这整整一夜我便守在这里。”说着,头微微低下,靠近苏暖暖几分,“不知王上夜间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