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迪默不作声。
“你还记得今天发生的事吗?”
“……”
“你是怎么回来的?”洛温问道。
布兰迪仍旧沉默。
他像一池无人照拂的池塘,疲乏而混沌。
洛温没指望着他能回答,想着可能是赶路太累,拍了拍旁边的座位, 想让这位坐下休息会儿。
她伸出手去拉布兰迪的袖子, 触感却一片濡湿。
洛温愣了下,收回手,就见指尖被染上了抹红色。
“布兰迪?”她视线落在地板上。
这家医院或许是来的人太少,又大多只待在病床上,即使没见着什么扫地工打扫, 地板也仍旧整洁。
然而此时,在布兰迪的脚旁,血珠缓慢无声地顺着他的袖管落下,在地板上泅出一小滩血渍。
红的乍眼。
洛温难以置信地眨了两下眼, 宁愿这会儿是自己的眼睛疯了。
布兰迪顺着她的视线看地板,似乎恍然大悟:“我是来包扎……”
洛温:“……”
她站起身, 想去呼喊医生。
然而对面人的大脑终于见着个高的支撑物拔地而起, 沉默地欢呼一声, 迅速宣布全体还撑着的肾上腺素就地解散。
于是就在洛温刚刚站起,还没了来得及迈步的情况下, 布兰迪便闭上眼,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当然。
没倒成。
洛温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布兰迪,然而脑子却“嗡”的声,当时便宕机几秒。
原因无他。
布兰迪……太烫了。
她整个人被笼罩在布兰迪灼热的温度下,那颗更烫人的脸贴在她的左肩上,短卷发蹭着她的颈窝。
这温度是骤然升上去的。
洛温想。
否则以她对高温的敏感度,她一定能更快地反映出布兰迪的不对劲。
好在这种进退两难并没有持续多久,等候室里值夜班的护士第一时间便按了铃,立马叫来了帮手。
布兰迪很快便被推到了手术室。
听医生说,有血只是因为手臂和腹部被划了几刀,不是什么致命伤……不过温度高这事还处于未知病因,需要时间排查。
西里尔从病房苏醒出来后,听到的便是这么一番转述。
西里尔咂舌:“怎么会这样?”
洛温垂眼靠着墙,微笑道:“不知道啊。”
两人头顶上,时钟悄悄过了零点。
洛温大衣里的布兰迪玩偶露出半颗脑袋,跟着她一并垂头丧气。
西里尔瞥见玩偶,神色一紧:“这是安吉丽娜做的?”
洛温点点头,问道:“这娃娃会和本人绑定吗?”
西里尔仔细看了会儿,坚定摇头:“其他的不知道,但这个肯定没有。”
洛温挑了下眉。
这倒是怪。
伊丽莎白·史密斯做派如此神秘,语气既认真又骇人,仿佛如果她找不到这东西,就枉为莱布德庄园主……
就只为了个普通娃娃?
于情于理,不大合适。
“安吉丽娜做娃娃,需要什么条件?”洛温问。
总不能是看着合眼缘的就能做,缠个毛线就能操控吧。
那镇长不如直接让她做得了。
“我是占卜师,不是全能全知……”西里尔闷着张脸,“不过她能做布兰迪的,说不定也正做你的呢。”
监狱里的安吉丽娜打了个喷嚏。
冷得。
壁炉比往常多添了两倍火,安吉丽娜本人几乎在挨着火坐。她身上裹着厚厚的几层棉衣,胳膊粗得甚至在影响她的动作。
种种安排,通通见了鬼似的无济于事。
安吉丽娜攥着手上的半成品,眼里晦暗不明。
红头发蓝眼睛,一张总是带着笑意的嘴唇。这构图在她脑海里定格的如此清晰,每每回想,都会激得她咬牙切齿一阵。
安吉丽娜身下,全是废弃的半成品中的残次品,更多的,她手上这件画了半只歪歪扭扭眼睛的玩偶,竟然还是做的最好的一个。
不过也等同于报废。
她抬手一抛,将玩偶扔进了壁炉里。
做玩偶有条件吗?
有。
喝过她的茶,就等同于留了一部分灵魂在她这里,这计谋几乎百试百灵。
安吉丽娜将腿上的毯子往上提了提,心说这监狱是越来越不好待了。
只是晚上画个玩偶,手被能被冻得颤颤巍巍,根本无法下笔。
难道说……
这是老年人的通病?
*
布兰迪醒来时,病房内安静无声,只有他一人的呼吸声。
漆黑中,他闭了闭眼,翻身摸索着就要下床。
人刚撑起身,就被声疑惑的“你要去哪”给打断了动作。
布兰迪转头看向右侧,正好和洛温的蓝色眼眸对上。他惊讶道:“格林小姐?”
洛温一顿,还是点了点头。
布兰迪躺了回去。
洛温抬手点亮了他床边的小夜灯。
这灯偏黄,光朦朦胧胧的一小片,并不很刺眼。
“以前没在医院里见过这种灯。”布兰迪说。
洛温“嗯”了声。
这灯是她在医院周围的小贩手里买的。她只能说……幸好没当面嘲笑过伊普洛斯。
毕竟现在自己也做了高价购物的冤大头。
这医院的灯亮得像莱布德镇的电力全往这供应一般,病人躺床上看天花板,两分钟后就能再去挂个眼科。
洛温垂着目光看他,有意跳过这个话题:“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布兰迪微愣:“我身上有伤?”
洛温心说果然。
过了昨天,这人今天就处于失忆状态。
她大致说了说发生的事,但隐去了在墓园里承认尸体身份和挖尸体的那两段。
最后,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布兰迪的玩偶,“你见过安吉丽娜吗?”
布兰迪皱了皱眉。
“我……”
估计是想不起来。
洛温收回视线,笑了笑道:“没事……”
“我见过。”布兰迪轻声道,“三年前,我去过那座监狱。”
洛温一愣。
布兰迪又继续道:“和你一样,她……递给了我一杯茶。”
“之后呢?”洛温说,“之后有没有碰过面……尤其最近?”
布兰迪摇头。
“你确信?”
“嗯。”布兰迪说。他的记忆……隐隐有在恢复的迹象。
洛温心不在焉地捏捏玩偶的脸。
如果是这样……
安吉丽娜不知道西里尔的老师还活着,说明她没去过无人知晓之地,也就是没和“失踪状态下的布兰迪”交谈过。
那么,上一次和布兰迪会面在三年前的安吉丽娜,是怎么知道的她的饮食偏好?
要么,布兰迪在三年前就认识她。
要么,这玩偶会说话,能同步布兰迪的五感。
基于羊角辫至今还好好的跟在法兰克的身后,这第二条假设基本可以排除——安吉丽娜没这么大的能耐。
但这怎么可能呢?
难道……她其实没死多久,并且之前就在莱布德镇生活过?
这话她自己都觉得是天方夜谭。
——生活多年,全镇只有布兰迪认识她,而他又正巧失忆?
就很胡扯。
布兰迪碰碰洛温的袖子:“在想什么?”
在异想天开。
洛温捧着张脸,眉头扬了扬,还真就将这瞎话说出了口:“在想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或许……”布兰迪先应和了声,随即开始认真思考这种可能,“但我似乎没离开过莱布德镇。”
洛温心说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没能心乱如麻几秒,便感觉到面前的空气一滞,开始迅速升温。
洛温:“……?”
她迅速抬手盖上布兰迪的额头。
触感滚烫。
“别思考了。”洛温说,“我怕你烧坏了。”
布兰迪垂眸说了声好。
手底的温度果然降了些。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本人自带的冷气起的短效,洛温抽回手后,每隔十几秒,又重新覆了上去。
怎么说……
降的速度似乎不快?
这“似乎感”差点就让洛温去按铃喊了医生,但布兰迪按住她的手腕,哑声道:“不用。”
“你还是很烫。”洛温说。
布兰迪沉默几秒,侧过脸:“不用。”
洛温只好作罢。
时间到了后半夜的四点。
因为要等明天医生进一步的治疗方案,两人也就没摸黑回去。洛温精神抖擞的想东想西,而布兰迪半阖着眼,也迟迟未入睡。
小夜灯开头亮得令人愉悦,这会儿的光线就有些发黑了。
和她主卧里的灯差不多一个德行。
病房外的窗户“哐啷”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下玻璃。
洛温撩起眼皮看了眼,以为是只眼睛不大好的鸟,没做搭理。
又过了七八秒,“哐啷”声二度开花。
洛温和布兰迪对望一眼。
布兰迪:“是人为。”
洛温点点头,心说大半夜来敲病房的窗户……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眯眼看了看,然而外面空空荡荡,两边的墙没爬着什么奇行种,地上也没什么失足落下的尸体。
这事就很奇怪了。
洛温本想关窗,突然福至心灵——她还差个方位没看。
她探出身子,朝上看去。
夜空中,一条末尾绑着块石头样子的绳子垂在病房的窗户顶上,而拉着绳子的人和她一样,也向外探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洛温轻啧了声,刚想骂句变态,突然想起乔斯·费舍尔离开医院的原因……
这地方,是不是有个连环杀人犯来着?
她和上面人僵持对望,不过只望了十几秒。对方缩回窗户里,连带着把绳子也迅速拉走,一套动作怨念十足,仿佛她才是那个半夜扰民的人。
正打算拽绳子的洛温:“……”
洛温探出的身子被一只手捞了回去。
她疑惑地看向布兰迪,后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响起:“门外有人。”
病床边的小夜灯静静亮着。
第45章 多好的医疗范本。
病房门虽说是实木的, 但真要有人想破门而入,目测也撑不了几秒。
极其弱不经风。
洛温警惕地注视从门底下缝隙透出的光,用气声问道:“你听见脚步声了?”
“不止脚步。”布兰迪悄声道。
应和他的话, 门外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杂乱声, 什么脚步声、重物拖行声、刀刺进肉的声音……总之,你能想象到的“在医院会发生的犯罪声音”,这里全都应有尽有。
这堆声音尽管丧心病狂,但竟然还很礼貌地控制在一个较低的、温和的分贝上。
如果躺在病床上的人心理素质过硬,完全可以拿这声音当助眠音乐听。
不过洛温这会儿没什么好好睡觉的心思,只满脸疑惑地轻声问:“这医院是……集体闹鬼?”
“或许是医生和护士。”布兰迪说。
洛温思考:“这么敬业?”
闹鬼的动静突然顿了住,门外声音集体失踪, 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鬼都听不得鬼话。
洛温:“……”
没过片刻, 安静的空气被声细微的“呲啦”给打破了。
这声音本该不易察觉,但此刻病房里的两人还处于观望门外动静的状态,对什么都敏感异常。
布兰迪面色微滞:“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洛温几乎和他同时将目光投向小夜灯。
这高价灯不怀好意地忽闪了两下,在伴着道更响的电流短路声后,它得偿所愿地在空中爆开, 圆满盛大地亮了几秒。
床被炸的焦黑一片,枕头当场成了棉花雨,然而么……无人伤亡。
洛温:“……”
天杀的小贩,既要钱又要命。
她扒拉开挡在前面的布兰迪, “我去开灯。”
几秒后,小夜灯的残骸清晰暴露在了两人视线中。里面碎片已经化成了蜡泪般的物质, 黏哒哒地在地上冒着热气。
如果发散一下想象力, 将这堆粘稠物随意连连, 看着会有些像那些能在艺术馆里展出的抽象画。
洛温适应完光线见到的就是这幅污染眼睛的东西,当即被恶心了个够呛。
“这小夜灯破坏性真够大的……”她目光定在穿着病服的布兰迪身上。
洗洗眼睛。
“不止。”布兰迪望着病床, 淡声道。
“嗯?”
布兰迪轻轻带出个更大的坏消息:“这些东西……在腐蚀地板。”
洛温:“……”
她木着脸转移视线到地上,就见那堆黑色液体正在原地缓慢沸腾着。
某几处的黑色液体被挥发干净,露出几个明显的凹陷痕迹来。
“我们要赔偿的,对吗?”洛温缓缓道。
布兰迪顿了下,还是点了点头。
简直无妄之灾。
洛温心说还好他们都到了窗边,否则……
等等——
“布兰迪,楼上那位半夜扰民的,”洛温说,“……不会是来提醒我们的吧?”
所以对方吊着块石头来敲窗。
布兰迪:“对方没有出声提醒。”
洛温了然:“哑巴。”
“……”布兰迪轻笑了下,点点头:“不是没有可能。”
只几秒后,他脸色微变,忽地转身打开窗,屏息道:“病房不能待了。这些液体的气味很奇怪。”
洛温说了声好。
风从窗户一直吹灌到静悄悄的走廊里,这里和洛温来时一样,只有位值班的护士还留守在尽头。
布兰迪合上门。
弹簧锁发出“咔哒”一声。
洛温靠墙等着,视线落在远方。
尽头的护士维持着垂头的姿势,轮廓一动不动,似乎处于熟睡状态。
布兰迪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里什么也没留下。”
洛温目光滑过干净明亮的走廊,点点头:“所以那些声音……就只些声音。”
即使是团伙作案,也不可能这么无声迅速地清理完现场。